第47節
坐在矮桌旁慢慢吃了半塊糕點,聽見臨桌的人說起蒲州的戰事,庸王的七萬人馬敵不過定王大軍,像碾齏粉似的,把隊伍碾得稀碎,“還有好幾萬的羽林軍,庸王這次是栽了。不過定王大軍似乎沒有聽從朝廷調遣,依我看楚王也兇多吉少。若那兩位皇子盡數覆滅了,剩下一位中庸的齊王,竟讓他占了大便宜?!?/br> “所以要足了強未必好,腦子發熱拼得你死我活,自有別人黃雀在后?!?/br> 幾個人嘖嘖興嘆,蓮燈在旁默默聽著,喝完了一碗湯起身付錢,去找蕭朝都的府邸。 運氣還算不錯,他在家。她在門上靜心等候,不一會兒他出來了,見了她忙請進府,蓮燈有些不好意思,“上次陳陶斜是將軍網開一面,我心里一直感激將軍。關于李行簡府里的事……” 蕭朝都抬了抬手,“這些事都過去了,不要放在心上。長安城里的幾起案子你也不必擔心,齊王早就已經把案子結了,你如今行走,不會有任何妨礙?!?/br> 齊王消了案子,想是轉轉的功勞。她放心下來,又道:“我來找將軍,向將軍打聽曇奴的消息,她可來找過你?” 蕭朝都頷首道:“府中籌備婚事,她留下不方便,我暫且將她安置在仁德坊?!?/br> 蓮燈吃了一驚,他要娶親了,那曇奴怎么辦?自己際遇不好,希望兩個朋友活得比她滋潤,如今曇奴也不順遂,她心里更加急起來。她看了蕭朝都一眼,不好說什么,只拱手向他道喜。他笑著回了一禮,“娘子誤會了,是我阿妹許配人家,并不是我?!?/br> 她一喜,“那將軍可曾婚配?” 蕭朝都抿唇淺笑,“某軍中公務一向繁忙,還沒來得及cao持婚事。如今看來年紀好像也差不多了,娘子若有合適的人選,還請娘子為我牽線搭橋。到時某必定預備豐厚大禮,答謝娘子的大媒?!?/br> 蓮燈高興起來,看他的意思是在等著曇奴答應吧!這樣多好,曇奴這頭總算有著落了,她忙點頭道好,“我會盡量為將軍拉攏的?!?/br> 蕭朝都復一笑,垂手在九色頭上撫了撫,“這鹿是國師愛寵?” 九色脾氣很大,不喜歡別人摸它。蕭朝都撥亂了它頭頂的旋兒,它生氣了,一記頂牛,差點沒把他肚子頂個窟窿。 蓮燈慌忙斥它,“不可無禮!”對蕭朝都抱歉地笑了笑,“正是國師的鹿,從小嬌慣……將軍沒傷著吧?” 蕭朝都訕訕道:“這鹿好大氣力,果然不是凡品?!币槐谡f著,一壁喚家奴牽馬來,“我給娘子帶路,領娘子見曇奴去?!?/br> 蓮燈道好,跟他去了仁德坊。 那是個大小正適宜的庭院,長安城內里坊之間都隔著土坯墻,墻建得很矮,他們從巷口進來,走了一程便看見有個人坐在青石砧上磨刀,嘩嘩聲接連不斷,磨得分外賣力。 蕭朝都隔墻眺望,叫了聲曇奴,“你看誰來了?!?/br> 曇奴回頭一顧,把手里的刀扔了便迎出來,抓著她的雙肩道:“你逃出來了?不愧是蓮燈!”邊說邊將她拉進門,把蕭朝都晾在了一旁。 蕭朝都進又不好,不進又不好,喊了兩聲也沒人理他,料想她們有很多話要說,便不在這里湊趣,自行回去了。蓮燈進了屋子才想起他,可是門上人不見了,曇奴道:“莫管他,他明天還會來的?!闭f著回身看了九色一眼,“這鹿怎么跟來了?你去過太上神宮了?” 蓮燈心頭酸楚,勉力忍住了,對九色道:“你自己逛逛,先找個地方睡一覺,回頭我準備好了豆餅再叫你?!?/br> 它搖搖尾巴,懶洋洋去了。 曇奴安置她坐在矮榻上,見她一臉頹喪就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沒見著國師么?” 她搖搖頭,“是翠微夫人來見我,說他不愿意見我?!彼ОУ?,終于哭出來,“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見我,是我再也沒有利用的價值了,像團破布一樣被他扔了嗎?” 她哭得續不上氣來,曇奴只有抱著她一起哭,替她抹了淚道:“別難過,沒有他還有我。我早說男人靠不住,尤其他這樣渾身都是心眼的人。吃一次虧沒關系,記住了,下次見了他繞道就是了,你還怕沒了他活不下去么!” 她怎么同她說呢,現在不單是自己的問題了,還多出一個累贅。他留在她這里的東西生根發芽,就快長出來了。她頭暈得厲害,喃喃道:“容我躺一會兒?!贬松淼乖陂缴?,曇奴忙給她蓋了褥子,把炭盆拉過來讓她取暖。她閉上眼嘆息,“我昨晚趕到神禾原,他不見客不留客,我在荒郊野外睡了一夜,還好有九色……我原本沒法從軍中逃出來的,是夏官助了我一臂之力?!?/br> 曇奴有些驚訝,“夏官?他不是老國師那頭的人嗎?” 她嗯了聲,“國師要傷我,夏官是為了保住……”她猶豫了下,拉住曇奴的手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懷了身子了?!?/br> 這下真如晴天霹靂一樣,曇奴瞠大了眼睛愣愣看著她,“懷了身子?有了孩子嗎?誰的?哪個國師的?” 她臉上紅起來,“我只和先前那個有過這事,當然是先前那個的??墒谴湮⒎蛉苏f他知道我的境況,并不在乎這個孩子?!?/br> 曇奴恨聲咒罵:“他可還是人?這是他的骨rou,他說不在乎就可以不管不顧,孩子在你身上,同他不相干么?我回到長安之后即去了神宮,想把你的境遇告訴他,可惜也未見到人。他大約是做了決定,以前那些情情愛愛都是騙人的。如今他勝利在望,再也用不上你了,就把人一腳踹開,真真無毒不丈夫??伤偃绾纹垓_感情都有可恕,不該闖了禍不善后,這算什么?”見她又要哭,趕緊又安撫,“你奔波幾百里,身體會受不住的。先不要想那些,好好睡一覺。將養兩天我們再去一趟神宮,他不見你,我們就殺進去,非要他親口給個交代不可?!?/br> 蓮燈卻不贊同,“那是太上神宮,哪里這么容易闖。他要是橫了心,進去無非妄送性命。等我歇一歇吧,歇好了再想辦法?!毕肫疝D轉來,“你去過齊王府沒有?” 提起轉轉曇奴就一臉無奈,“她倒是說到辦到,果真成了齊王的寵妾,還懷了身孕。我前兩天看到她,肚子大得像一面鑼,剛和王妃打過一架,臉上還掛著傷。王妃說要賣她進教坊,她把王妃的馬車給燒了。吵到齊王那里,齊王賠了王妃一輛車,罵了她兩句,事情就過去了?!?/br> 蓮燈聽她的事,臉上才有了笑模樣,“她好我就放心了,我還怕她吃虧,打不過齊王妃呢?!?/br> 曇奴哧地一笑,“她是西域長大的,可不是嬌滴滴的姑娘,長安貴婦哪里是她的對手!我一直擔心她沒有心機,會被人暗害,她卻很懂得王侯府第的生存之道。齊王給她的東西她全拿去賞底下仆婢家奴了,收買了一大堆人。出了事那些人都幫著她,王妃要將她攆出府,沒有一個人上去動手?!?/br> 蓮燈長出一口氣,笑著說:“我知道她,別人不惹她,她是最好說話最講義氣的??梢钦l敢挑釁她,她必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闭f完沉寂下來,想想她們都很安逸,自己呢,遇人不淑,被坑害得這么慘,愈發自怨自艾起來。 曇奴怕她傷懷,說了許多寬解的話,好不容易才讓她睡下。從房里退出來,找到她的那柄橫刀用力揮動了兩下,她們歷經這么多坎坷,其實都是國師設計的。后來問轉轉,轉轉在齊王酒醉時套出話來,好好的她怎么會強/暴男人,不過是有人做了手腳,齊王樂得受用罷了。國師就是蓄謀將她們分散開,以便更輕易的掌控蓮燈。 何其不幸遇見他,原以為兩個人好上了,從此就可以太太平平過日子了,結果又是這樣,連有了身孕都不得幸免。那國師活了一把年紀,當真已經練就鐵石心腸了。 曇奴暗暗想,如果他再輕慢蓮燈,她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殺了他。蓮燈以前多無憂無慮的人,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這筆仇一定要記在他身上。她滿肚子火氣在園中打轉,看到九色探頭探腦,叉著腰對它道:“國師黑了心肝!” 九色居然點頭,深以為然。連鹿都看不上他,說明這人真是個渣滓。 她上集市,買了只雞回來燉湯。蓮燈一覺睡到傍晚,起來之后吃飽喝足,漸漸恢復了力氣。 “明日我去趟太史局,看看能不能遇上放舟。祭天少不得國師主持,如果他不來,一定由放舟代替,我只管找到那張臉就是了?!?/br> 曇奴說:“我陪你一道去,要是他親自來,趁他功力還沒完全恢復,一刀殺了他了結?!?/br> 她苦笑了下,哪里那么容易,功力沒有恢復,他豈會出現?她只想弄明白他的現狀,也是最后一次吧,她再抱最后一次希望。若是老天當真和她開玩笑,那么這個孩子她就不打算留了。 曇奴哀致看她的肚子,“這么多次死里逃生,到最后卻要親手毀了他?!?/br> 蓮燈低頭道:“我不想讓他走我的老路,阿耶不認賬,和阿娘相依為命,活著也是悲劇?!?/br> 曇奴雖沒有做過母親,甚至她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但是她懂得自己的苦處,也看到蓮燈的艱難,現在除了這樣,似乎沒有別的出路了。但愿放舟能夠解開這個結,如果一切都是翠微夫人作梗,那么蓮燈就回到國師身邊去吧!就算上任國師再不依不饒,兩個人彼此扶持著,不怕渡不過難關。 可是她們見到放舟后,他的話并沒有讓她解脫,“國師的確在鬼戰中損耗了修為,他回宮時我與其他幾位靈臺郎都在,看他神色沒有什么不妥。但之后就閉關了,偶爾下一道令,都是由翠微夫人轉達,沒有召見過我們?!?/br> 她隱隱還希冀著,“國師會不會受了很重的傷,或是行動不自由了?” 放舟緩慢搖頭,“那天我們親眼見到的,他一切如常。我料想是因為前任國師回來了,這世上只能允許一位國師的存在。圣上不知情,一直以為軍中那位是他,除了糊弄百姓時要我這假國師出面,平常不得喬裝。他是不方便在神宮走動,應該不是因為失去了行動能力……”他眨著眼睛端詳她,“咦,蓮燈,你怎么這樣瘦?” 說了半天才發現她瘦,真是個遲鈍至極的人。蓮燈心里一片茫然,難過到極處反而可以冷靜下來了。他不是不能自控,回到神宮時既然沒什么大礙,那么翠微就不敢隨意篡改他的意思。所以不想見她確有其事,她慢慢舒了口氣,該放下了。以前的一切回想起來美好實在有限,她一次次被他利用,一次次傷心欲絕,當真值得嗎? 放舟不了解他們進展到了哪步,只知道他們之前確實是有情的。如今座上不理她了,小小的姑娘,實在可憐得很。 他微笑著,掖著廣袖彎著腰,模樣像拐賣孩子的牙婆,“你的身世如今都已經知道了吧,那你可還記得我?當初你阿娘帶你離開碎葉城,沒有銀子活命,還是我接濟你們的呢!那時你同我很親近,雖然叫我阿叔,卻說過將來大了要嫁我為妻。所以我說我們有婚約,你還不信……” “我不想再與太上神宮的人有交集了,你為什么施援手,你自己心里有數?!彼撕髢刹?,悵然道,“若你見到國師,替我帶句話給他,孩子我會處理妥當,請他放心。我今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他,如今我潛心悔過,為時尚不晚。至此與他恩斷,山高水長,永不復見?!?/br> 放舟愣了下,怎么突然鬧得這樣了?還有孩子,哪里來的孩子?正想再問她,她向他拱了拱手,決然轉身,揚長而去。 ☆、70|第 70 章 他懵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如果他沒有會錯意,蓮燈是有了座上的孩子嗎?怎么就有了?座上年紀不小了吧,還有這樣的能力,真是令人嘆服。 可嘆服歸嘆服,蓮燈對孩子的去留似乎有了自己的主意,那么座上究竟知不知情?既然讓人懷了身孕,就此不聞不問似乎不是君子所為吧!關于蓮燈的際遇,從頭至尾她都是無辜的,卷進這場紛爭不是她自己愿意,錯都在座上。照他的看法,既然決定利用,就不要對棋子動情。任何傷害都可以,唯獨情上不該有虧欠,不想與人長久,為什么要毀別人清白?那么純潔的孩子蒙上了污點,現如今走投無路了,叫她怎么辦才好? 他對蓮燈畢竟還是有些感情的,幾次和她打交道,雖然存著戲謔的成分,畢竟他沒什么壞心。眼看她現在這么狼狽,他不能袖手旁觀。好在祭天大典已經結束了,他回身喚侲子牽馬來,十萬火急地趕回了太上神宮。 九重塔在東面,離宮門有段距離,他邊走邊問侍從,“翠微夫人可在宮里?” 侍從道:“夫人應皇后召見入大明宮了,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了,春官有事要見她么?” 放舟沒有閑工夫解釋,匆匆忙忙到了九重塔前。駐足看,見氣流回旋,塔在一層防護罩后面。他嘗試突破,可是每道陣法都有不二的法門,他解不開結界。他心里焦急,這件事總要當面問一問國師才好,究竟他要如何處置蓮燈,這么好的女郎,他若是不要,他就打算全面接手了。 他站在塔下看,八角玲瓏的塔身,每個角上都掛有銅鈴。因為結界內風平浪靜,不論外面多大的風,銅鈴都悄無聲息。不知他的聲音能不能傳進去,他手卷喇叭對著森森的門扉高喊:“屬下有要事求見座上,請座上容屬下入塔回稟?!?/br> 塔內依舊靜悄悄的,他在閉關時兩耳不聞窗外事,恐怕就算聽到他的喊聲,也不一定會回應。 放舟蹙著眉頭看,用手點了點那結界,看似空無一物,卻堅硬如鐵。他的修為不夠,一時無法突破,但事情太緊急,沒有那么多時間消耗在這上面。如今只有一個本辦法了,讓人找粗壯的圓木來,像攻城一樣攻破那層無形的銅墻鐵壁。就算失敗,這么大的動靜,他總會有觸動吧! 圓木很快找運來了,但眾人只是觀望,誰也不敢動手。他看著這群廢物生氣,把他們都斥走,自己運氣扛起來,奮力向結界撞了過去。 咚地一聲,暈頭轉向,兩個虎口被震得發麻。他咬著牙再接再厲,邊撞邊道:“屬下有關于蓮燈的消息要回稟,座上請撤陣,再耽擱下去米已成炊,屬下說也無用了?!?/br> 又是一次用盡全力的撞擊,誰知撞了空,一下收勢不住,人跟著圓木一起栽倒在了露臺上。這下好了,至少國師是愿意聽一聽的。他跳起來沖進塔里,九重塔內光線昏暗,但見蒲團上他結印而坐,低垂的眼睫,披散的長發蜿蜒,許久不見,幾乎要垂委在地了。 他顧不上欣賞國師美輪美奐的寶相,上前叉手行禮,“座上恕屬下唐突,打攪座上清修也是情非得已……” 他依舊閉著眼,中氣不足,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來,“說?!?/br> 放舟躬身,小心翼翼道:“今日蓮燈來見我,說了些莫名的話。我心驚不已,不知座上是否知情……” 他一瞬不瞬看他表情,他終于睜開了眼,眼里有驚愕,“蓮燈回長安了?” 放舟說是,“她前夜來過神宮,但翠微夫人稱座上不愿見她,沒有收留她。她離開神宮后無處可去,在潏水邊上過了一夜,今天來見我,向我打聽座上情況。我據實同她說了,看她模樣傷心至極,讓我轉達座上,與座上恩斷義絕,永不復見。還有孩子!”他看他臉色,原本就白凈,這回是青里泛起了灰,撐著身子幾乎提不上氣來的樣子。他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她說孩子會自行處置,請座上放心?!?/br> 他幾乎要暈厥過去了,駭然道:“什么孩子?我的孩子?” 放舟澀澀說是,“座上寶刀未老,大器晚成……” 他沒空理會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溢美之詞,滿心都在蓮燈和孩子身上。他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分明說她在軍中一切安好,怎么會忽然回長安來,且又懷了身孕?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來問題出在翠微身上,她欺上瞞下,竟把他當傻子了! 什么叫恩斷義絕,什么叫不復相見?這幾個詞簡直讓他神魂俱滅。他從蒲團上下來,手足無力,跪倒在腳踏上,顫聲道:“她人在哪里?本座要見她!” 放舟見他跌倒忙上前攙扶,“座上這是怎么了?” 他語不成調,費盡力氣抬手指塔外,“我要見她,帶我去見她?!濒[到這步田地,到底有多少內情是他不知道的?她不會平白從軍中跑出來,她一直深愛他,也不會輕易說出這些絕情的話來。一定是受了委屈,委屈得無法承受了。懷著身孕奔波幾百里,結果被拒之門外,單想起這個便叫他恨不得撕碎翠微。 然而他行動依舊不靈活,緩步行走不成問題,卻急躁不得,不能奔跑跳躍,不能騎馬駕車。很奇怪,他可以控制塔外自設的陣法,就是控制不了這具身體。好像機能退化得很嚴重,必須從頭開始慢慢恢復。 放舟被他的狀況驚呆了,蹣跚的國師,他從來沒見過,一時愣在那里忘了該做什么。 他憤然喝了聲,“快去備車!”心里焦急,奪過一根手杖支撐著,跌跌撞撞走出了九重塔。 塔外光線比塔內亮得多,他舉袖遮擋,半天才適應??粗闹艿囊磺?,天旋地轉沒有方向。怪自己失策,一再的傷害她,她現在恨他入骨吧?他的本意不是如此的,他希望她暫時留在軍中,待他能夠活動時再去找她??墒沁@個計劃出了錯,完全向他始料未及的方向發展。他不知道接下去會怎么樣,心在胸腔里倉惶跳動,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曾經渴望能有孩子,其實自覺成算不高,也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只一次,真的有了,可還沒來得及高興,她就決定要放棄。他握著雙手,渾身肌rou繃緊,囈語似的念叨:“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拖著這殘破的身軀去找她,向她解釋,但愿還來得及。 馬車顛得厲害,骨頭要散架似的,他努力扣住車窗向外看,山川迅速倒退,他卻嫌車跑得太慢,不住催促快些再快些。 然而再快,快不過老天。有些事命中注定,錯過就是錯過。譬如下棋,落子無悔,誰也不要怨怪命運。 長安是京畿,有很好的大夫和產婆。蓮燈請人開方子打胎,大夫說辦法很簡單,從屜子里取出掌心大的紙包來,往桌上一放道:“虻蟲十個,炙后研成粉末,溫酒送服,胎即下?!?/br> 大歷民風開放,相應的年輕女子打胎的事也多起來,所以秘方都是現成的。有人問,直接拿出紙包,方便快捷。 蓮燈付了錢從醫署出來,臉上無喜無悲,曇奴卻忐忑得很,“還是再考慮考慮吧,這種事風險很大,鬧得不好你的小名也要交代。如果你想留下他,我們一起撫養,他不會像我們一樣的?!?/br> 蓮燈決定的事從來不會更改,她點起油燈對她笑了笑,“你以后會嫁給蕭將軍,會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因為我們耽誤了自己。你放心,不會有事的。就算過不去這個坎,也是老天憐惜我,不忍心再看我這么累了。再說我不能因為年少輕狂葬送一輩子,我還要找個如意郎君把自己嫁了呢,帶著孩子,只怕連放羊的都不肯要我?!?/br> 曇奴知道這話說出來比剜她的心還痛,若不是當真失望透頂,天下沒有哪個做母親的愿意殺了自己的孩子。她勸她不動,只好在旁邊守著她。蓮燈是個過于果敢的人,下定決心與過去告別,所有的事都不需要她幫忙。她看著她將虻蟲放在銅匙上煨脆,一個一個專心致志,像舉行一場神圣的儀式。曇奴很難過,低聲道:“你去榻上躺著吧,讓我來?!?/br> 她搖搖頭,神情堅定,“我自己的事,自己辦?!?/br> 攤了宣紙將虻蟲放在上面,細細碾碎了,看著那黑乎乎的沫子一陣惡心。這時酒吊子里泛起熱氣,她提起來斟了一杯。好了,一切就緒,只差最后一步。她正襟跽坐著,深深吸了口氣。腦子里亂得厲害,到底失控痛哭起來。 她是舍不得的,在軍中面對前任國師時,她充滿斗志都是因為這個孩子。幾次險象環生,她帶著他躲過劫難逃到長安,沒想到最后一場空。她什么都沒有了,她心里的怨恨太大,大得自己都害怕。孩子生下來后她不可能是個好母親,悲劇可以預見,那么現在就應該快刀斬亂麻。 她和臨淵的最后一點牽扯,斷了就徹底結束了。她迫切想要新生,太累太辛苦,感覺不到任何的快樂。她伸手捻起宣紙的兩角,猶豫了下,最后還是橫下心把粉末倒進了嘴里。 溫酒送服,吞下去了,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她把酒盅砸在席墊前的地上,匡地一聲分崩離析,就此與過去徹底劃清界限。 搖搖晃晃站起來,回到榻上躺著。身上冷得厲害,使勁裹住了被子。曇奴給她燒炭,灌了腳婆1讓她焐在肚子上。她闔著眼仔細感受,約莫過了一炷香,開始有隱約的痛,從小腹向外蔓延,擴散到四肢百骸。漸漸強烈起來,這種痛是鉆心的痛,牽腰及腹,難以描述。她以前曾經有過行經不暢的時候,這個比之要強烈十倍。她忍得冷汗直流,卻咬住被角一聲都沒吭。做錯了事就要承擔后果,越是痛,越是刻骨銘心,杜絕以后再犯同樣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