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蓮燈松了口氣,這下算是把轉轉的問題全都探明了。至于做媒,不急于一時,等再相熟些,或者托付盧長史也行。 放舟卻沒有打算這么輕易讓她糊弄過去,抱著胸,微側著頭,斜眼打量她,“你對我的事很好奇么?都說西域人豪放,你在西域長大,怎么沒有學到他們的精髓?有什么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呢!” 蓮燈覺得自己已經很委婉了,沒想到還是被他看出來了。她摸了摸后腦勺,尷尬道:“既然神使這么爽快,我就不客氣了……請問神使有沒有定過親?或者有沒有心儀的姑娘?” 他聽后表情變得撲朔迷離,笑起來也別有深意,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頭皮,拖著長腔道:“這個問題真叫我無所適從了……娘子久不居中原,不懂中原人的習慣。但凡問及婚配,一般都是有結親的意愿?!彼晢査?,“娘子今年多大?” 蓮燈說:“過年十六了?!币苫蟮赜U他,“春官不要誤會,我是替別人打聽的?!?/br> 他卻對她的后半句話置若罔聞,喟嘆道:“十六歲啊,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br> 她突然感覺有點恐怖,哪里出了錯,往她看不懂的方向一去不回頭了。她忙擺手,“神使……神使,我并不是為自己打聽,是為剛剛離開的那位龜茲姑娘。她的名字叫轉轉,人長得美,性情也很溫和,神使若是有心,等我把話傳到,可以則一日和她面談?!?/br> 大歷是個相對開放的朝代,女人在婚姻方面有一定的話語權。假如看上哪家的郎君,女方請媒妁登門求親,也是司空見慣。所以在蓮燈看來交代明白就沒什么大問題了,但那位春官徑直喃喃起來:“放舟、蓮燈……”然后抿嘴輕輕一笑,神情頗為嬌羞。 蓮燈駭然,頭皮隱隱發麻。再要解釋,見他忽然調轉了視線,臉上笑容也收斂起來。她不解,回頭一望,不遠處的回廊上走過一行人,領頭的穿緋色大袖衫,下著行裳,腰上組綬叮當,一派隆重打扮。 如果說先前見到的國師淡如清風,那么現在則是艷若牡丹。大歷的具服是歷朝歷代中最奢華的,且品階越高越繁復。緋色通常是王公們的用色,具服外罩素綾,緙絲上的妝花若有似無地透顯出來,隔著一層,反而美得震心。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3 章 放舟原先還談笑風生,國師一出現,他的臉上立刻現出敬畏的神情,和前一刻判若兩人。 國師沒有停留,只寥寥一瞥,便往回廊那頭去了。放舟匆匆對她拱手,“在下有事在身,要先走一步了。娘子一個人回琳瑯界去吧,今天沒有說完的話,等我得了空再去找你詳談?!闭f罷溫存一笑,眼波里似有千言萬語??上Р荒茉偻A?,施展身形躍過勾片欄桿,那襕袍被風吹得獵獵招展,眨眼便消失在了回廊盡頭。 蓮燈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突然有些悵然。抬頭看天色,應該快到巳時了。昨天國師讓她午時再去找他,如果手上的事一時半刻解決不了,恐怕今天就要耽擱了。 不過究竟是怎樣的人或事,才能讓他這么隆重對待?下元的法事剛做完,沒聽說有更盛大的慶典。下了三天雪,今天放晴了,似乎稱不上天災,也用不著國師向天祈求什么。那么沒猜錯的話,應當是大明宮來人了,能令國師具服相迎的,除了今上不作第二人想。 她有些蠢蠢欲動起來,很想跟過去看個究竟。但終究地點不對,在神宮里多少要受些限制,萬一觸怒了國師,豈不是往自己脖子上架刀么! 她流連了一陣子,沒有遇見半個能夠打探的人。這里規矩很嚴,各人有各人的職責,不得允許不可擅自走動,所以偌大的宮闕常常顯得冷清空曠。她環顧四周,腦子里有點發懵,不知道這是哪里,怎么才能回去。擔心又誤入了什么陣,不敢繼續往前,想了想還是重新折返宮門,按原路退回了琳瑯界。 曇奴和轉轉不在,她一個人有點孤單,還好有那頭鹿,它似乎等了她很久,一直在界口踽踽徘徊??匆娝貋?,縱身躍到她面前,小小的鹿犄角在她身上親昵地刮蹭,仿佛老友久別重逢。 蓮燈蹲下來抱了抱它的脖子,它很溫順地倚著她,她起身過木橋,它跟在她身邊,一刻也沒有離開。她看它一眼,坐在臺階上嘆息:“過兩天我就要離開神宮的,你同我這么好,分別的時候難免傷心,還不如一開始就陌路呢!” 不知它聽不聽得懂她的話,一雙大而圓的眼睛直直望著她。她笑了笑,仰頭看天上掠過的飛鳥,想起國師給她的鮫珠還在盤子里放著,便進門跽坐在席墊上,托著兩腮仔細觀察。 據說隨身攜帶可以百毒不侵,真是個好東西!她拿手撥了撥,珠子在盤里滴溜溜旋轉,她開始考慮放在哪里比較保險,塞進荷包怕弄丟了,那就打個眼掛在脖子上吧! 她去包裹里翻找工具,舉著針回來的時候,發現盤里的鮫珠不見了。她盯著空盤想了半天,確定自己沒有動過,便把視線轉向了那只鹿。 依舊是清如山泉的眼神,到她面前快速搖擺尾巴,蓮燈不看它獻媚的樣子,沉聲問它,“鮫珠是你拿走的嗎?現在還回來還來得及?!?/br> 它眨了眨眼,顯然聽不懂她的話。于是她撐著腰自言自語,“神宮里有那么多鹿,少一頭應該也沒人注意的。我知道一定是被你吃了,這樣吧,剖開肚子看一看,到時自然見分曉?!彼f著,當真從矮靴里抽出匕首,然后那鹿的眼神變得驚恐異常,張嘴把鮫珠吐回盤子里,頭也不回地逃了。 她看著濕漉漉的鮫珠,又氣又好笑。垂手撿起來,發現表面不像原來那樣堅硬,拿針一桶,居然輕易就穿過去了。 所以鮫珠遇到唾沫會變得柔軟嗎?她訝然看窗外,那鹿在界口回望她,驕傲地一擰脖子,撒蹄跑遠了。蓮燈知道自己錯怪它了,它不是想偷吃,只是想幫忙??墒撬龑嵲谙氩煌?,為什么這鹿會這么通人性,簡直到了神奇的地步。 她提著鮫珠看,沒有任何異樣。打來清水沖洗,一沾水立刻變得冷硬如鐵,如果沒有那鹿,怕是用盡力氣也穿不透吧!只是她要宰它,把它給得罪了,下次再遇上,不說好話肯定是不行了。 她到銅鏡前,挽個結戴在脖頸上。還有轉轉給她貼的花鈿,照了照也覺得很新鮮,很好看。女孩子愛美是天性,其實她和普通的姑娘沒什么兩樣。 正想找篦子梳個頭,門外傳來腳步聲,是侲子送食盒過來,到了臺階下一遞一聲喚她:“娘子……娘子可在嗎?” 蓮燈從內間走出去,那幾個侲子才進門來,一面布置一面問她,“娘子與國師有午時之約,千萬別忘了” 她點了點頭,“可我先前看到國師穿著官服走過,生怕國師有事要忙,沒空見我?!?/br> 侲子笑道:“已經辦完了,命小的傳話,請娘子午時到陶然亭相見。娘子不認得路,過會兒小的來接娘子,娘子先用飯吧?!?/br> 蓮燈道好,時間充裕,鄭重其事換了衣裳挽了頭,靜靜等到巳時末,方跟著侲子往陶然亭去。 神宮有許多地方她沒有來過,就比方這個亭子,建在一片假山之間,三面環山,一面向陽,朔風被山石擋住了,正午的陽光就變得格外溫暖。她深吸一口氣,感嘆是個過冬的好地方,可惜國師盤踞在這里,尋常大概也沒有人敢來。侲子把她送到就離開了,她獨自往前,待到亭前才看見他,倚著一根亭柱閉著眼,正在曬太陽。 蓮燈沒見過這么白凈的男人,不說絲綢之路上那些粗陶一樣的西域人,就說王阿菩,風吹日曬也失了本來顏色。國師過著寧靜悠閑的生活,他的所有優渥完全體現在這張臉上。雪地里可以與雪一較高下,頭頂日光耀眼時,那皮膚就剔透得瓊脂一樣。 他站在那里,其實離得很近,卻又隔著洪荒。蓮燈不確定該不該上前,萬一擾了他的禪定,會不會惹他不快? 她站住腳,掖著兩手靜待,等了有一盞茶工夫,才聽見他輕輕嘆息,睜開眼一瞥她,“來了怎么不說話?” 她提袍上臺階,對他行揖禮,“不敢打擾國師。難得這樣的好天氣,卻要為我那點私事勞煩國師,蓮燈很覺慚愧?!?/br> 他嗯了聲,也不多言,轉身往亭子后面的石洞里去。蓮燈快步跟上,才聽他慢聲慢氣道:“做模子就要選這樣的好天氣,陰天不能成型,你就得在太上神宮多逗留兩個月?!?/br> 蓮燈聽了臉上頓時一熱,她是舊友托付的,不照應唯恐對阿菩難以交代。其實說穿了也嫌她累贅,想早早打發她去吧!她低頭咬住唇,換作以前也許會賭這口氣,寧愿被人拿住也不愿有求于他?,F在卻不行,形勢所迫,容不得她桀驁。她只能盡量按捺,等面具做成立刻走就是了。 她不說話,他中途回頭看了她一眼。山洞里燃著火把,越往深處陰氣越盛,她大概有些冷,瑟縮著捧了捧手臂。他別開臉,寂寥地一勾唇角,“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這點冷都受不住,早些回敦煌去吧?!?/br> 她怔了下,咬牙道:“我不怕冷,也吃得了苦,請國師為我易容?!?/br> 他聽后漠然看她,復調開視線負手緩行。到了一扇石門前揮揮衣袖,那門自發地開了,蓮燈才看到里面別有洞天,說起來有點像鳴沙山上的洞窟,只是鳴沙山不及這人工的假山陰冷罷了。 他領她到石桌前,示意她看案上的木櫝,“面具雖然是死物,但當它覆在你臉上的那刻起,它就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你要與它精氣相通,才能做到天衣無縫?!蹦悄緳稠敹擞袀€盾形的凹槽,他指了指,“滴兩滴血進去,你飼養它,它必然為你效忠?!?/br> 蓮燈盯著那匣子,不知是因為環境的緣故,還是這種儀式接近巫儺,總之心頭惶惶跳起來。她抬眼看他,他表情尋常,“怕流血么?如果不愿意,那這步就略過,我直接為你鑄模?!?/br> 她當然希望精益求精,流點血不算什么,但來見他前卸了身上的兵刃,要取血只有靠咬了。 她抬起手指送到唇邊,他卻把她的腕子拉了過去,信手在她指腹上一劃,血頓時涌了出來,汩汩流進槽口里。這個匣子不知是什么東西,像個嗜血的獸,喝飽了,榫頭居然會發出清脆的爆裂聲。蓮燈感到恐懼,戰戰兢兢地看他,他垂著眼,神情安和??墒撬氖帜敲蠢?,是種蝕骨的冷,從她手腕上傳遞擴散,到達她身體的最深處。 血取得并不多,大約只有半盞,可是蓮燈人木木的,腦子有一陣很昏沉。他往她傷口上撒了藥,唇畔隱有笑意,“流點血就支撐不住,看來你身子很弱,辦不成大事?!?/br> 蓮燈暗里抱怨,不是她身體弱,明明是腦子被他凍傷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他是冰做的么?她簡直要懷疑他究竟是不是活人,為什么連半點人氣也沒有。 她試探著問他,“國師,你很冷么?” 他正忙著配制模料,聽后手上一頓,不過早料到她會有疑惑,隨口應了句:“穿得少?!?/br> 蓮燈滿腹狐疑被他草草打發了,他確實穿得少,這個答案聽上去合情合理,可她心里知道絕對不是這樣。人再冷,基本的體溫還是能夠維持的,如果突破了這個界限,別說行動了,連喘氣都困難。只是不能再追問了,有些事還是裝糊涂的好。太上神宮里的一切都是迷,要解,恐怕三天三夜都解不完。她本來就是個過客,挖掘得太多無異于自尋死路,為了活得長久,還是保持沉默吧! 她站在一旁,幫不上什么忙,單看著他忙碌。百無聊賴時也四下打量,發現石桌底下放著幾只大木箱,箱子的四角鑲了銀質的云頭紋包邊,沒有落鎖,不知道是存放什么用的。 她難掩好奇,猜測里面會不會擺滿了面具。想想真有些可怕,各種各樣的臉,各種各樣的人生,這山洞是個造人的作坊,頂著一張新面孔,就可以無所顧忌地走在大歷的疆土上。 她偷眼看國師,莫名蹦出個想法來,上百年容顏不老,會不會真正的臨淵早已經作古了,繼任的一代又一代接替了他的名字和樣貌,其實他們一直戴著面具生活? 她被自己的奇思妙想點燃了,對底下的箱子充滿探索的欲望。舔了舔唇,小心翼翼地挪過去,試圖夠那個云頭鎖搭,剛碰著邊,國師就轉過身來。她心頭一跳,倒也沉著,收回手,假作不經意地踱開了。 他當然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不過嘴上并未說什么,朝藻席比了下。 她照他的意思跽坐下來,他托著一塊油泥到她面前,忙碌過后袖子依然高高撩著。蓮燈看到他有力的臂膀,和她想象中的病弱迥然不同。他蹲踞下來仔細觀察她的臉,兩個人離得很近,近到呼吸相接。這種距離讓蓮燈很難受,勉強忍耐住了,原本以為很快就會過去的,結果停頓了較長一段時間,然后他抬起手,朝她的眼睛伸了過來。 ☆、第 14 章 蓮燈直覺想避開,微往后仰了仰,但礙于他的身份,終究沒敢有太大的反應。她現在有求于他,命都交到人家手上了,任由他發落吧。 他發覺她避讓,手停在半空中,沒有收回來,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僅僅只是看著她,等她自己反省,重新坐直身子,把臉送到他手上。 她似乎有點緊張,燈下一雙眸子亮得耀眼,看他的時候瞠得大大的,擔心他一口把她吃了么?他嘴角微沉,動動手指,直接把那片花鈿撕了下來。 蓮燈被拉扯得有點痛,茫然撫了撫眉心,幾乎忘了有這回事了。直到看見那兩片朱紅的鳥翅跌落在席墊上,才發現是自己大驚小怪了,人家沒有別的意思,清理了多余的累贅,才好替她拓下臉型。 她有點不好意思,尷尬地朝他笑了笑,“是我的朋友臨行前替我貼上的,她說妝點一下更好看……” 他聽完了,慢慢浮起一點笑意來,“的確很好看?!?/br> 蓮燈沒想到會得他夸贊,總覺得他不是個愿意屈尊應付的人,從他口里說出好,那必定是真的好。 她是個女孩,女孩子喜歡聽些好話,她也不例外。以前在鳴沙山上沒有換洗衣裳,王阿菩總說她邋遢,她覺得很苦惱。后來拿幾張黃羊皮換了一身胡服,他眼睛一乜,也只說湊合能看。國師是第一個夸她好看的男人,雖然這好看也許單指花鈿,不過她已經覺得很高興了。 她抿唇微笑,笑得有點羞澀,一邊笑,一邊卻在用心尋找破綻。從他的發跡到下頜,再到耳后,所有可能出現接口的地方都看了一遍,奇怪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那么這張臉應該是真的……是真的,如何維持百年如一日?或者史書的記載都是帝王cao控的,王朝要他壽與天齊,那么他就必須長生不老? 她這里猜得興起,不防他把手里的油泥扣到她臉上。她還沒作好準備,頓時眼前一黑,然后下半截糊了上來,連她的嘴也一并封上了。 他的手隔著一層柔軟的附著,在她臉上流連盤旋,就如越窯的瓷匠,每一個細微之處都要再三雕琢。她的五官透過泥胎逐漸顯現出來,那么奇怪,眉眼竟和上年相國寺新鑄的觀音有幾分相像。 “我有兩句忠告,你一定要記住?!彼麚徇^她的嘴角,慢慢道,“假的終究是假的,再高明的手段都會有破綻。如果你懂得自己的短處,盡量掩蓋,沒有人會發現你的秘密。但如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靠近甚至直面你的敵人,那就犯了易容的大忌。比方你我之間現在的距離,一個閃失就會暴露自己。如果我易容,我不會離你這么近……還有另一點要切記,入了長安不可濫殺無辜。你能不能報仇看天意,作孽太多,連天也不容你?!?/br> 蓮燈隱藏在油泥之后,心里慌亂,臉上熱辣辣地燒灼起來。佛教有種能力叫他心通,不必對方開口就能洞悉人心,難道國師也有這樣的神通么?她一直懷疑他的年紀,會不會被他窺到?春官先前的告誡言猶在耳,她難免擔心,要是惹毛了他,她大概不用費那么大的勁進城找仇家了,他手起刀落就把她了結了。 她不敢有違他,眼睛被遮擋住,什么都看不見,只聽見他寒冰一樣的嗓音綿綿在她耳邊回蕩。她不能答話,只有盡力點頭,他還算滿意,手上未停,語氣變得輕快了些,喃喃道:“王朗這個師父拜得不錯,他倒是處處為你著想。將你引薦進太上神宮,原本就有他的打算。百里濟的案子發生在三年前,彼時本座雖不在朝中行走,對這件事的始末也有耳聞。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向我打聽么?” 蓮燈聞言微抬起頭,那姿勢也說明了想法。他看著那張泥胎臉,輕輕仰起唇角,“你的意思是即便問了我,我也不會告訴你?” 難道不是么?如果替她易容是為護王阿菩和神宮周全,那么將仇家的名冊提供給她,國師所謂的“不問世事”就成空談了。任何人任何事,相幫成全都有度。他的援手到此為止她尚且感激他,但要是更深入,那她就要懷疑他的用意了。 果然他只是逗她,半天嗯了一聲,“猜得不錯,我的確不會告訴你。照王朗的意思,我替你把事辦完才合他的心意??墒巧锥鞫访壮?,過猶不及的道理自古就有?!币幻嬲f,一面審視她的臉,看樣子差不多了,趨身從她耳下揭起,小心翼翼將油泥取了下來。 她的輪廓落進他手里,他轉過身,緩步朝洞口去。蓮燈臉上黏膩也顧不得,偏過頭在肩上蹭了蹭,快步跟了上去。 洞里光線太暗,及到洞口,陽光亮得刺眼。她拿兩手遮擋,踉踉蹌蹌上了陶然亭。國師在亭邊坐下,陶模放在預先備好的草墊上,不見有其他更精密的工作,似乎只剩下曬太陽了。 她不太明白,垂手站在一旁輕聲問:“國師,這是要將模子曬干么?”他微頷首,她又問,“陶胚放在火里燒不是更好么?” 他抿著唇,不太愿意回答她的問題,頓了頓才道:“我要這陶模吃透陽氣,拿火燒,燒出一個瓦當來怎么辦?” 蓮燈窒了下,暗道模子既然不是見不得光,那剛才為什么不在太陽底下做拓片呢?偏要在山洞里捱冷受凍,等寒氣入了骨髓再搬出來,不是給自己找不自么!可是想歸想,不敢多嘴。就算問出口,他一句忘了,話就進死胡同了。 她也知情識趣,見他偏過頭不再理會她,揖了揖手打算告辭。臨要走時他忽然叫住她,蹙眉道:“上半晌見過春官?在園里說了些什么?” 想起和放舟的那段對話她就腦仁發脹,由頭至尾都是雞同鴨講。越聰明的人越不好打發,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想替轉轉完成心愿,可惜春官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否則簡短的幾句話,不會有意繞得那么復雜。 不過這種牽錢搭橋的事有點蠢,說出來恐怕惹他反感,便有意搪塞,只說沒什么,“我送走同伴的時候正巧遇上春官,春官說閑來無事,領我到處看看。后來見到國師經過,春官就同我分開了……”她覷他一眼,他臉上無波無瀾,她略松了口氣,忙又把話題引回了面具上,“鑄完模之后還有什么要我做的么?我雖幫不上忙,干些零碎的雜事還是可以的?!?/br> 但他并不歡迎她參與,起身道:“這是秘術,不外傳,你若想學,恐怕要拜我為師了??上П咀皇胀?,所以你只管回去等我的消息,待做成了,我自然派人傳話給你?!币槐谡f著,一壁走下臺階,剛邁了一步,想起什么來,回身向她伸出手。 蓮燈不解他的意思,但見他半握著拳,大約是有什么要交給她吧!她遲疑地攤掌去接,他松開手,一個輕飄飄的份量落在她掌心。低頭看,是她額上的那個花鈿,小而羸弱地,像個斷翅的蝴蝶,歇在她指縫里。 她有點吃驚,以為已經丟了,畢竟那么小,風一吹就不知所蹤。剛才從山洞里出來,她連想都沒有想到,不料卻在他的手心里,臨走還不忘交還給她。這么一來反倒讓她心里涌起空蕩蕩的悲涼,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到悵然。 這位國師總給人一種難以琢磨的感覺,說他孤傲,其實未必,至少從宮墻下遇見開始他都是正常的。也因王阿菩的托付,盡心盡力地給她行方便;可是說他和善,實在說不上。他在出其不意的時候不忘刁難,雖然無傷大雅,卻也夠叫人苦悶一陣子的了。 蓮燈依然沒有轉過彎來,視線追隨他,看那長長的衣裾拖曳過青石板,隨風往草地那頭去了。 他走了,那這陶模怎么辦?就這樣放著,吸收日月精華么?她掖著兩袖細看那眉眼,從她臉上拓下來的,可是感覺陌生,和靈魂出竅時旁觀自己又不一樣。她立在那里猶豫半晌,如果守著,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時候。徘徊了一陣,想不出辦法,最后還是回到了琳瑯界。 后來的幾天沒有踏出界口,也沒有得到國師的消息。侲子每天按時給她送飯,除了他們她沒有見到其他的人。曇奴和轉轉在時不停斗嘴,她有時也嫌她們煩?,F在她們不在了,她和外界失去聯系,就像被圈禁起來,同那些鹿一樣。 面具沒做成,她就得老老實實留在這里。無聊了搬個木盤坐在臺階上,自己設局和自己打雙陸。天黑之后爬上房頂,躺在瓦片上曬月亮。 不知曇奴她們現在怎么樣,安頓下來沒有,探沒探到些消息。還有王阿菩,天冷了,有沒有提前準備柴禾,洞窟里冷,別又凍得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