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種種謊言被無情揭穿,王老虎垂頭喪氣哀嘆一聲,一屁股在草堆上坐了下來,開始向沐乘風倒苦水。 “二當家我就不瞞你了,是,我以前不是土匪?!蓖趵匣⑦@么個莽漢說起往事竟然也潸然淚下,“不僅我不是,寨子里的弟兄們也不是。大伙兒個個都是正經人家出來的,在村里頭種地、又或者做點小買賣,記得我說過的跛腳不?他以前腳不跛的,還是咱們那兒教書的先生……” “我們村就在通州府,我是村里殺豬的屠戶,日子過得還不賴,二十五歲自己花錢討了房媳婦兒,生了個大胖小子?!蓖趵匣⑻鹗直衬税涯?,哽咽道:“可是三年前,新任知府來了通州府,便說要修建行宮迎接圣駕,官府也出了告示。一開始村里不少年輕勞力見給的工錢不少,還包吃包住,就報名去了。我家不缺那兩個子兒,我就沒去?!?/br> “過了大半年,眼看都到了年底,去修行宮的人連個影兒都沒回,他們的家人心里頭不踏實,于是由村長帶著集體去官府問問情況。哪曉得在衙門口才一張嘴,便被那些衙役一頓暴打!知府說村長糾集刁民滋擾生事,擅闖官府,最后當眾罰了村長兩百大板,竟把一個年邁的老人家活活打死!我們鄉下人惹不起官府,敢怒不敢言,只得忍下這口氣。從那以后,就再沒人報名去修行宮了?!?/br> 沐乘風微微搖頭:“據我說知,女皇不曾下旨要求通州建行宮接駕?!?/br> 王老虎恨道:“還不是一群狗官想巴結!后來沒人愿意當苦力了,官府就派人來要,每個村子出多少人,都是定了數的。咱們村是每戶要出一個壯丁,沒兒子的人家就要給錢,不然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也能給抓去!輪到我家頭上,我不肯去,四五個官兵上來就搶,我媳婦背著兒子,死命拉住我,哪曉得那群喪心病狂的豺狼居然把人推下了井!可憐我家媳婦兒子,就那么活生生溺死了!我、我——” 他泣不成聲,一邊哽咽一邊罵:“老子以前只殺過豬沒殺過人,那次我抄起殺豬刀就捅過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都殺紅了眼,沒幾下就結果了他們。老婆孩子死了,我又殺了官兵犯下死罪,肯定要被砍頭,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所以一頭撞在井邊,也想隨著媳婦他們去。呵……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活著那么難,可想死又死不成,跛腳把我救回來,他也因為不肯去當壯丁被打斷了腿,然后我們帶著村里剩下的人逃到了這處山頭,之后附近村子的人聽到消息,都過來投奔……” 如此悲慘的遭遇,就算是沐乘風這般清冷淡漠的人聽了,也微微動容。他問:“之后官府可曾來此捉拿你們?” “來過兩次,虎頭山易守難攻,弟兄也不少,我們寨子又建得隱蔽,他們占不到便宜,后來就索性不來了,任我們在此自生自滅,然后在城中貼出我們的畫像通緝,不讓我們進城?!蓖趵匣⒖粗种写蟮?,目露兇光,咬牙道:“一旦有機會,我定親手砍了那群狗官的腦袋!” 沐乘風捋了幾把草葉子,二話不說撕開王老虎手上的繃帶,把葉子揉爛敷上去,他的解釋簡單明了:“好得快?!比缓笏恿藥字晁幉葸M竹簍,背上后大步落落往回走。王老虎忙不迭站起來,屁股上的草屑也來不及拂掉,趕緊追上。 *** “我不走!四季豆我不走——” 左芝雙手緊緊抓住門框,嘴上一直說著“不走不走”,丁思集在旁使勁拖拽,急得滿頭大汗。 “吱吱姑娘你就隨我下山吧,晚了可來不及了!”他說得嘴唇都裂了,“我曉得一條下山的小路,我們小心一點,那群土匪不會發現。你放心,這件事我保證不說出去一個字,絕對不會損了你的名節。吱吱姑娘,走吧!” 左芝肚痛腦熱渾身不舒服,此刻還要費力氣與他糾纏,話都懶得說。她不耐煩甩手:“要走你自己走,我就喜歡在這兒!我要當壓寨夫人!嗚嗚……好疼……”說著說著她肚子又疼起來,捂著小腹眼淚汪汪,“四季豆,我真不用你管,你先走嘛?!?/br> 丁思集見她病怏怏的樣子,連走路都歪歪倒倒,又一直捂住肚子,連衣裳都不是昨晚那套……他頓時眼眶通紅,上前就抓住左芝雙手。 “吱吱姑娘,不管你被他們……怎么樣了,我、我都不會嫌棄你的!” 左芝欲哭無淚:“跟你說個話怎么就這么難?我說我不走,聽懂了么?不走!” 丁思集以為她心灰意冷萌生自暴自棄之意,心想若是放任不管,指不定她會做出什么傻事來。他干脆也不勸了,捂住她的嘴就把人抱了起來,橫下一條心要帶她逃跑。 走到門口,剛好跟回寨的沐乘風和王老虎迎頭撞上。 王老虎見狀,趕緊拔出大刀,喝道:“他奶奶的,什么人忒般大膽,竟敢到老子寨中搶人?!” 明晃晃的刀光閃過眼前,丁思集的身軀不由得顫了顫,依舊沒放開拉著左芝的手。左芝看見沐乘風急忙哼哼,使勁給他遞眼色。 沐乘風不疾不徐,把藥簍卸下放在腳畔,眉峰冷凝眼眸聚起寒氣,道:“閣下要帶內子去往何處?” 作者有話要說:周末快樂~ ☆、第二四章 嚴刑妻供 見到沐乘風,丁思集心底驀地冒出一個念頭:此人質清氣冷猶如極寒之地的純雪,分明是無暇冰晶,為何自甘墮落?明珠蒙塵,好生可惜…… 此等不合時宜的念頭出現在腦海里就一直困擾著他,揮之不去。丁思集怔怔望著沐乘風,難以言表。 趁他分神,左芝抓住他的手咬了一口,在他吃痛松開的瞬間就跑了出去,撲進沐乘風懷里。她不滿地沖丁思集努努嘴,縮在沐乘風臂彎里嗔道:“我才不跟你走呢,我要和相公一起?!?/br> 丁思集回神,一下愕然:“相公?” “是呀?!弊笾バΣ[瞇點頭,親昵挽住沐乘風胳膊,“你不是還寫信給他嘛。木頭就是我家相公,你要找的沐乘風?!?/br> 被咬了一口的手背只是微有破皮,丁思集卻覺得心臟仿佛被撕開一條大口子,熱血嘩啦啦涌出,幾乎都要流盡了。他癡癡重復她的話:“木頭……沐乘風……” 沐乘風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方才斂起通身冷意,頷首道:“正是?!?/br> 生平最為敬重欽佩之人就在眼前,換做以前的丁思集,肯定二話不說就上前寒暄問好,如今他只是愣愣傻傻望著親密的二人,還是不肯相信。丁思集沙著嗓子,似有哽咽地問左芝:“你……是沐夫人?” 左芝捂住嘴咯咯地笑:“才不要喊我木頭夫人,難聽死了!看在你給我捉魚的份上,特許你喊我吱吱姑娘,這個好聽?!?/br> 沐乘風剛剛才緩和下來的臉龐又凝起不悅,他沉聲道:“尊卑有別,即便不喊夫人,也該稱一聲郡主?!?/br> “……是?!倍∷技皖^,拱手向左芝深深鞠躬,含著莫名地顫抖喚道:“參、參見郡主?!?/br> 左芝粗心地忽略了他的反常,興高采烈把手一抬:“平身!” 丁思集一直埋著腦袋,遲遲不肯抬起,地底仿佛有一股詭異的扯力,都快把他五臟六腑扯裂了。 她不是瘋癲不是囂張,她更不是愛說胡話的傻姑娘。她的頤指氣使、天不怕地不怕都是有緣由的,天生的高貴與集萬千寵愛與一身的縱容,給予了她與生俱來的率真。這樣的率真,除了她別無僅有。 大概是從小見過太多世態炎涼、虛以委蛇,丁思集被這般性情率真的左芝吸引,漸漸靠近。無奈剛剛摸到一片衣角,他赫然發現她其實不是山里灰撲撲的頑石,實則乃美玉雕琢而成的,價值連城。這時的感覺一如小時候羨慕別人擁有一枝上好毫筆,暗中幻想此筆在自己手中會寫出何等驚艷的字來??墒亲罱K,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便作罷,因為他買不起。 無法負擔這樣的昂貴,所以連仰視也會漸漸變作奢望。 眼眶有些痛,丁思集久久彎腰,低著頭。 “喂,四季豆你怎么了?脖子扭著啦?” 左芝好奇問他,又揉著小腹細細哼了兩聲。剛才說話不覺著,現在歇下來,那股寒涼之氣又擾得她隱痛不已。驀地,她只覺身子一輕,低眉看去雙腳已經離了地,整個人被沐乘風打橫抱了起來。 沐乘風沉著冷峻的臉,大步跨進房里,反腳一踢把門關上。一直云里霧里的王老虎下意識就要跟上,腳剛抬了起來,便聽到房里冷冷扔出一句話。 “出去?!?/br> 丁思集緩緩抬眸,哀稠眼角凝視著那扇緊閉木門。王老虎不敢逆了這古怪二當家的意思,趕緊扯住丁思集往外退。 左芝驚訝地看著沐乘風,雙手摟住他脖頸,暗中掐了掐手背,疼痛感傳來,她終于確定了自己沒有病糊涂。她偷偷地笑,心滿意足偎在他胸膛,盡情享受著小鳥依人的感覺。不過沐乘風卻一直陰著臉,把人抱到床邊松手,左芝結結實實摔在了yingying的木板床上,后背一陣疼痛。 從云端跌到泥濘。左芝齜牙咧嘴,猛然一拍床板,怒道:“死木頭你不曉得輕點??!”沐乘風居高臨下盯住他,鏡湖般的眼眸愈發深邃,蘊含著海底的嘯浪。他不發一言,就那么定定盯著左芝看,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左芝最恨他這種悶聲悶氣的性子,一扭頭哼道:“不開竅的朽木,我就曉得你不是什么憐香惜玉的主!嘶——痛死了,什么破床這么硬……”她反手揉了揉后背,苦著臉不停抱怨。 沉默須臾,沐乘風方才斂起有些詭異的情緒,嘴唇動了動意欲說話。左芝這時轉身趴下,支使道:“木頭給我揉揉腰,酸痛酸痛的?!?/br> 沐乘風在床沿坐下,撩開她的衣裳,手掌停留在腰際的那抹弧度之上,整個身子卻覆了上去,壓住左芝的背脊。他的頭靠在左芝肩上,鼻腔灑出的氣息撩撥得她鬢發微亂,耳根輕癢。左芝不自在縮縮脖子,嘟囔道:“木頭你干嘛,弄得我癢癢的,不舒服啦……” 他的手在她腰背游走,輕揉緩按,指尖滑過的地方留下縷縷熨燙。左芝舒服地哼哼:“嗯——木頭你最好了……” “誰最好?” 沐乘風聽了她的話,乍然又出聲問了一遍。左芝側臉睡在軟趴趴的枕頭上,闔眸懶懶回話:“當然是你啊,我家木頭?!便宄孙L聞言,又伸指挑開她耳后青絲,薄軟的嘴唇湊上去,輕輕貼著,問:“你喜歡誰?” 左芝覺得癢癢的,吃吃地笑,頑皮道:“我不告訴你!咯咯,別沖人家耳朵眼兒里呵氣,好癢嘛……” 沐乘風非要問個明白,大掌按住她后腰讓她老實趴著,貼在她側頸咬住她衣裳,扯下衣領后張嘴含住光滑香肩,牙關一合輕咬上去,“嚴刑逼供”。 “喜歡誰?嗯?” 濕濡的舌頭舔上頸子,左芝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她蹭了蹭想爬起來,不料沐乘風早有防備,手掌按住她不說,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她背脊上,直叫她動彈不得。左芝如被獵人抓住的小蛇般扭動身子,用嬌滴滴的口氣命令道:“木頭快放開我,快點!” “不?!?/br> 從來好脾氣聽吩咐的沐乘風這會子就像變了一個人,執拗地要她回答。 “你喜歡誰?” 左芝有些惱他強勢,嘴巴嘟起甩出一連串的名字:“我爹我娘我哥我嫂子團圓叮叮鐺鐺!”沐乘風口氣一貫漠然,又攜著別樣妖嬈,伸出舌尖在她怕癢的耳垂舔了舔:“還有么?” “讓我想想……”左芝有意跟他作對,佯裝深思,又道:“哎呀想起來了!東瀾表哥,我還喜歡東瀾表哥!” 偏不說喜歡你!氣死你塊爛木頭! 驟然間肩背傳來一陣劇痛,左芝“哎喲”叫了一聲,疼得眉心都擰巴了。 沐乘風咬了她肩頭一口,抬頭勾起唇角,再問:“還有沒有?” “臭木頭你又咬我!”左芝發怒,反手想扇他巴掌,細細的手腕又被他逮住,擒著動不得。沐乘風再咬她一下,反復問:“還有誰?說?!?/br> 左芝折騰不過他,挫敗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趴在床上委委屈屈承認:“你……我還喜歡你……” 沐乘風如一只林中野獸,按住自己喜愛的獵物,慢慢玩弄。 “最喜歡的是誰?” “……最喜歡你?!?/br> “會喜歡除我之外的男人么?” “嗚嗚,不敢?!?/br> “不敢?” “……不會!堅決不會!我就喜歡木頭一個!” 等到沐乘風問了一遍又一遍,左芝再三表明自己的忠心不二,他才徐徐放開了手,把她翻過身來。左芝身子都被壓麻了,肌rou僵凝一時還不能動。她只能拿眼瞪沐乘風,月牙般可愛的眸子里燒起熊熊烈火,咬牙切齒。 “死木頭你欠收拾……唔!” 猝不及防,沐乘風瞬間撲了上來噙住她滔滔不絕的小嘴,好似一頭饑餓獵豹要撕碎可憐的綿羊。他銜住她嬌潤的唇瓣攫取,滑舌長探牙齒啃咬,仿佛要把她拆骨入腹,完完全全吞下去一般。 口中吃到一縷梅香,混著點點藥草的苦澀,左芝卻如飲了陳年佳釀,竟然有些醉意闌珊,臉頰也變得酡紅。她收斂起張牙舞爪的小貓樣,在沐乘風扯著裙子的時候,極為羞赧地推開他。 “我肚子還疼呢,木頭?!?/br> 沉浸在憤怒醋意的沐乘風終于因為這句話找回理智,他有些不舍地放開了左芝,舔舔唇上甘香,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如常:“我去熬藥,你乖乖休息?” 剛才一幕似是調情又似懲罰,左芝回想著令人羞臊的畫面,低頭絞著手指,點了點頭:“嗯……” 沐乘風微微含笑,幫她把鬢邊落發理到耳后,關懷備至地問:“餓不餓?想吃什么?”他頓了頓,很快補充,“不準吃魚?!?/br> 左芝還是不好意思看他,小女兒家含羞帶怯:“隨便什么,你做的都喜歡?!?/br> 沐乘風答允,揉揉她的頭便出去了,走出院子順手把門從外鎖死。左芝久久坐在床頭,背上余留的淺淺咬痕偶然傳遞出點點疼痛,提醒她別忘了那個男人的胡作非為。她咬住嘴唇,說不清是惱怒沐乘風膽大包天,還是又歡喜他這樣。腮邊就像飛來火燒云,紅彤彤燙呼呼的,盡管四下無人,左芝還是難為情地捂住了臉,雙腿亂蹬踢被子。 “壞死了壞死了……木頭壞死了!” 沐乘風正在熬藥,忽聞前廳一陣喧鬧,寨中大部分人都涌到了議事的英雄堂,鬧嚷嚷說個不停。他向來不是湊熱鬧的人,對外間嘈雜充耳不聞,端起藥罐把里面煮沸的藥汁倒了出來,透過紗布濾去藥渣。 半碗藥湯,一碟蜜餞。沐乘風端著兩樣東西,出了廚房回自己院子。途經英雄堂門口,只見那處被人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王老虎洪亮的聲音響徹上空。 “弟兄們,我王老虎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大伙兒。今天孫癩子在山下抓了幾個人,其中有個當官的!巧得很,他是要去通州府上任!想當初通州的老百姓受了那群狗官多少氣?是他們把咱們逼上山當土匪,還害得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今天,這個要去上任的狗官落入咱們手里,咱們是不是該拿他開刀,給城里面那群王八蛋龜孫子一些顏色看看?!” 寨子里的大多數人都受過通州府官員的欺壓凌、辱,被王老虎這么一煽動,紛紛振臂高呼,都說要砍掉此人的頭送去通州城,嚇唬嚇唬那群官兵。沐乘風張望四周,不見丁思集的身影,于是便端著藥走了過去,看看他是否被王老虎發現了身份,要置于死地。 撥開人群,沐乘風往中央空地一看,只見一個蓬頭亂發的瘦小男子坐在那里,被王老虎拿刀架住脖子。 不是丁思集。 沐乘風確認之后,扭頭便走。王老虎眼尖發現了他的身影,粗嗓門大喊道:“二當家的!你來,咱們一起殺這狗官!” 沐乘風不理他,只顧埋頭走路,雙眸緊盯手中藥碗,謹慎地不讓藥汁灑出一滴。此時,那名瘦小男子抬眼看了回被喚作二當家的男人,登時雙目一亮,撥開王老虎的大刀就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