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再回來,桂香手里已經多了塊干布,那桌上壓了塊大玻璃,里面放了些照片,其中就有春生的,這水一旦印進來這照片可就要化了。 桂香難得有空就看看這人,她常常想念那天他將一摞子書壓在她腦袋里的場景。他那天的回信她還沒勇氣去看,一直沉在抽屜呢。她怕……怕那人說她半途而廢,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怕他反對…… 桂香伸手拉了抽屜,深吸了口氣才敢拆那信,里面竟然放了密密麻麻的三頁紙。 “桂香: 你能寫信給我真好,這大約是我這半年里最開心的一件事了。雖然我極其不想答應你叫我的那聲哥哥,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倘若我不答應你,怕是你連信也不會再寫給我了。很少有人逼我做這種決定,桂香你是第一個……” 桂香才看了這一段,已經捂著嘴哭了,這人生的通透,看待人和事也都犀利,她的心思根本沒逃脫那人的眼。 她平復了許久才繼續往下看,這人的字和他的眼里的光一般,剛勁又沉穩,他說叫她自己做決定,只要不斷地學習,去沒去過大學都是樣的。到了最后一句話,桂香又落了淚:“倘若你不回這信,我也不會再多叨擾你的,可我竟然有些自私地想你暫時不要嫁人。望一切珍重?!?/br> 桂香伏在桌上哭了許久,隔著玻璃摩挲著那人的照片里眉眼,好想他。最近似乎是越來越管不住自己的心,她在矛盾里掙扎著。她懼怕婚姻,可更怕失去那人時的絕望。要是那人現在在她面前,桂香定要撲到他懷里大哭一場了。 …… 桂平隔了一天就回玉水了,桂香送了幾包大前門的硬殼煙,張二虎才勉強同意幫她帶著車棉花去玉水。 來賣棉花的小販也不多,桂香沒像那些等著賣稻子的小販那樣排了老長的隊。而且這棉花城里缺的厲害,見她一車棉花來了,早有人急急忙忙趕來稱了,那稱棉花的人見她是個小丫頭,故意在那稱上做了手腳,每一擔棉花短了十斤重。 桂香見他報的數據不對,皺了眉頭說道:“叔叔,你再稱一稱,這稱好像不是很準。這棉花不只這個重量的……” “我都稱了這么多年了,也沒見有誰說過這稱有問題的,國家難得給你們這些小商小販些甜頭,你就見好就收!”前陣子由于南邊的貨商集體抬價,這棉花都收到二十九一擔了,這些個黑心的小販天天坑老百姓的,就得治一治。 他的意思是叫她見好就收,別計較太多,她哪里肯,“這哪里是這個理?國家既然下了政策給咱,咱就是合法的,我賣你們買,我不短斤你也不缺兩,咱才能做成這買賣?!?/br> “你的意思是……我短你稱了?”他就不信治不住這丫頭。 桂香冷哼一聲:“這棉花我來之前都過過一遍稱的,心底自然有個底的。叔叔,我雖然年紀小,但毛主%席從小教導我們要誠實守信,我從沒忘記過,您也不該忘記!”她眼里顯示出來的老成直叫這人驚奇,這黃毛丫頭一看也沒成家的…… 那人也干脆擺了架子在那,這群人果然給點顏色就來染缸了呢,“哦,我們這玉水的稱有問題,你不如去別的供銷社問問,興許這稱就準了?!彼贿^是嚇一嚇她,這棉花最難運輸,雖然不重,但占事概,一車也拉不了多少,再去別的地方,吃虧的可是她。 桂香暗暗在心里罵了一句“老狗貨”,再望著那等著從這邊買棉花的人也多,面上一下冷了:“我也正有此意,這棉花我不賣了?!?/br> 對接的店面早就派了人來搬棉花了,現在一見她變卦,一時有些反應過來,桂香連忙一把攔了他們:“抱歉,這棉花我不能往這賣了……” “啥?”那西面店鋪的許老板也有些接受不了。 桂香打量了一眼那稱重的人道:“這稱不準,我不賣?!?/br> 徐老板也是人精了,掃了一眼那陳重的人,又打量了下那稱,“老張,人家小姑娘行錢也不容易,這稱……” 那被喚了老張的人顯然也不愿意讓步,這要是一承認不就等于承認了他自己中飽私囊么:“這稱用了這么多年也沒見過誰說不準的?!?/br> 許自成瞇著眼咳了咳:“這供銷社里的稱我都熟悉得很,這系了紅繩的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我還不知道,老張,趕緊的,我這西邊店面都要叫人踏破了……” 那人面上有些不自然,但半天沒動一步。 徐自成嘆了口氣道:“老張,上頭可不知道你這樣哩……” 那老張這才又搬了個稱來,一一重新磅重。 桂香朝那徐子成點了點頭,她剛剛也是在打賭啊,要是這棉花真賣不掉可是要惹來很多麻煩的。 桂香賣了棉花又去了趟馬小紅家,這丫頭硬是要拉了她一起住。桂香想想家里最近也忙停當了,點了點頭住下了。丁云這幾天回了趟水力不在家,小紅不怎么會做飯,桂香笑,接了她手里的鍋鏟炒了幾盤菜上來。 ☆、第40章 相思 馬小紅自打上了高中,就一直留著個短發,她個子生的高,從后面看倒像個小伙子,不過這性子倒是變得更加率真了,她望了望桂香炒的菜,扁扁嘴道:“你瞧吧,我媽不肯讓我做飯的結果就是她不在家,我就得餓肚子!” 桂香少見這丫頭這般無奈的口氣說話,一下笑了:“你媽只當給你找個會做飯的夫婿呢!看來我得叫桂平多練練廚藝……” 馬小紅急的直跺腳:“哎呦!你咋又扯他???” 小紅家條件好也沒有慣出那種傲嬌氣,她也穿那帶補丁的褂子,在水塘村時放假她也去地里幫著做活。桂平每每回家念叨最多的就是馬小紅,什么馬小紅得了一等獎,什么馬小紅數學這次考的沒他高,什么馬小紅英語得了第一之類,她明白桂平的心思,但只是不知小紅為什么每次提及桂平就跳腳。 桂香臨走前,馬小紅讓她帶了兩件厚衣服給她爸,這天可是愈加冷了…… …… 馬富源到了水力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整個鎮的自然地理條件考察了一番水塘村,那一小片土地上就產了不少糧食,要是在整個水力鎮這樣實驗下,不知效果如何。 上頭也很著急,全國上下都處于一種原地踏步的狀態,文%革之后更是有下滑的趨勢。臨走之前,市委書記特意和他說了這次給他一定的權力,這水力鎮是玉水的一個試驗點。倘若能顯現成績,整個玉水縣將大規模地復制。 馬富源心里沉甸甸的,但也是自信滿滿的,他的那時的實踐告訴他,老百姓的潛力是無限的。晚上,他將水力鎮的幾個大隊干部集中到一起,專心討論了這個話題。 從前一直反對他的姚賢平也來了水力,聽完他簡短的陳述之后,舉手贊成。旁的大隊干部也羨慕水塘村去年的收成,只有個別的反對。他也曉得其中的緣由,這一時半會的要變革生產制度,阻力必然不會小。 馬富源也沒強求那幾個隊:“包產到戶只是個試驗點,你們自愿參加?!?/br> 會議結束,姚賢平留下和馬富源吃了頓飯,馬富源領著他轉了一圈,這鎮政府的院子里種了幾棵雪松,叫西北風一吹倒是更蒼翠了,但姚賢平明顯察覺這位老戰友的身體不如從前,走起路都有些吃力:“玉水呆了一段時間回來,咋就不如以前精神了?” 馬富源擺擺手笑道:“老毛病了,夜里總睡不好,礙不得大事的。這機器用久了,偶爾上上銹也是正常的?!?/br> “你從小就是這個性子,那時候冬天還和人鬧著去游泳,也不怕抽筋?!?/br> 馬富源聽他提起小時候的時候,不禁哈哈大笑:“你還怕我溺水非要跟去!結果自己也不會游泳,還要我救……哎,說實話,這次上頭大刀闊斧的干,我也些驚訝呀?!?/br> “你打小也沒怕過什么東西,今天應該更不怕才是啊?!币t平頓了步子道。 馬富源嘆了口氣道:“哎,要讓家家戶戶吃飽倒是不難,要讓家家戶戶吃好還要吃得開心才難呦?!钡扔谐?,就又該有人吵著為什么沒有rou吃了。 “當初在水塘村你做過的難題還少嗎,富源,一步步來,再往后有年輕人來?!币t平這時候倒更加冷靜些。 忽的有人老遠喊了聲馬叔叔,兩人回頭,馬富源見是單桂香笑瞇瞇地說了句:“你好?!?/br> …… 許師長自從上次侯春生拒絕他之后,常常來他們區“探望”。章勤最怕他來了,每每他來,侯春生都免不了發一通大火。 春生就不明白這許蘭看上自己什么了,怎么就抓住他不放的?這事還是他自己惹出來的。當初文工團組織了個跨年晚會,表演的時候出了些意外,春生坐的靠前,上去幫了些忙。 那時候許蘭演的是慶豐舞,頂著蘭花大盤子翻跟頭,那接應她的人沒反應過來,一下將那盤子砸在地上。這許蘭也是個硬性子,就是不愿停下表演,那瓷片直扎進手心去了,春生不過是等她演出結束,遞了塊手帕給她擦血。 但也正是那一眼,俘虜這位師長家的女兒。 上次許師長下了軍令說要春生去一趟河南,說是有急事??哨s到河南,他竟然自顧自地把他往家里帶,那許蘭也不知情,一下鬧了個大紅臉,只當是他同意和自己的親事,直開心呢,誰知春生黑著臉轉身就走。 許師長直接給他扣了個違抗命令的帽子,春生也不管,直往回走,那許蘭見情況不對,一下嚇哭了。許家人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但礙于許的面子沒人敢說個不字。 這許師長是疼愛閨女到骨子里的人,徐蘭就是要那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找人搬了梯子去摘,如今難得看上個小崽子,他就不信治不住他! 章勤以為事情已經消停了,這許師長最近又來了新招,將所有排級以上的干部召集起來開個大會,本來開會也是沒什么的,但這許師長偏偏借著會議一個勁地表揚侯春生,明眼人一下看出這侯春生怕是許家內定未來的金龜婿了。 更有腦子的人琢磨起了侯連長火速升官的捷徑…… 侯春生面無表情地接受他那一番話:“想不到我侯某人竟有這么多有點,師長您不說我還真就沒發現呢?!闭虑谥坏迷谂赃吪阈δ?,但脊梁骨直冒冷汗,這許師長可得罪不起啊。 那次會議之后,文工團但凡有個什么表演都要邀了他們隊去看。春生冷著臉拒絕了好多次,但底下班長說總是拒絕,戰士們有些抵觸,他就只好去了一次。 許蘭打小就不樂意認輸,上次侯春生的態度徹底叫她氣翻了,暗暗下定決心要把他追到手。她爹說的不錯,軟硬皆施才能死死吃住他。 趁著他來,十八般武藝全往上搬,她的妝容很精致,但春生瞧也沒瞧。同樣的地方卻直叫春生想那個姑娘,抿了幾口茶就借口出去了。他的態度是一貫的冰冷,許蘭挑挑眉演出完了又給他們隊里每人送了份河南的特產。 那之后,徐蘭更是常常上門來,每次都是點了名的給侯春生送吃的。第一次送的是紅棗糕,侯春生故意當著她的面直接給章勤吃了。第二次送的是雞湯,說是她親自熬了很久的,春生看她手上的確起了紅泡,嘆了口氣道:“許小姐,我侯春生已經有了心儀的對象,請你也不要再錯愛我了,白白糟蹋了你自己的名聲……” 許蘭笑:“你那時候說等升了連就帶她來,也沒帶,可見一切也都是可以改變的。侯春生,你就是塊頑石,我也給你捂化了!” “許小姐你選錯了石頭?!贝荷膊唤o她繞彎彎,她早死心早好。 這婚姻講究的是你情我愿,哪有人強買強賣的?連著幾次之后,章勤見了許蘭都不順眼了。但他沒沒想到這人認死理,還想撬墻角呢!還好他們老大對嫂子一心一意的。不過這嫂子也真是的,哥這么好的人怎么就相不中呢,以前還來來信的,現在干脆像那蝸牛一樣縮進殼里去了,哥這心里肯定也苦著呢。 在章勤瞎想的時候,門口就派人送了信來。他一個勁地往春生那敢,這字體他識得。 …… 桂香連著往玉水送了四次棉花才終于閑下來。初三的課業叫她閑置了一段時間,但在她高頻率的鉆研之后,總算跟上了。 這幾天天氣冷得厲害,水塘村的那些個池塘都結了滿滿一池塘冰,村里人每每去捶衣裳,總要砸個冰窟窿才行,只有桂香家好些,這井水冬暖夏涼,李紅英干脆找了大盆在家里捶。 桂香早晚騎車都要裹著她小娘那件厚厚的袍子,但就是這樣,她的手腳也都生了紫紅的凍瘡,一碰熱氣就犯癢。 單福滿本來催著她住校的,但桂香不同意,她不需要像桂平那時候一樣升學,能在家吃喝就在家,還有這晚上的時間她可要留著踩踩縫紉機的。鄰村的幾個新娘子送了花線和蘭花布來,桂香熬了好幾個晚上才做好了。 上次桂平帶給她帶的書,一直沒時間去看,這才將人要的衣服送了去,她就翻了那書來看了,這借桂平書的人也奇怪,明明寫了名字卻用膠帶粘了去,連著幾本書都是這樣。 那書頁上本來寫了不少讀書筆記的,也叫那人給擦了去,桂香看那書的時候,總是情不自禁地瞄那擦掉的地方,這和當年看侯春生的數學書的感覺有些像,下意識地將那書從頭翻到尾,想找一處那人沒擦去的筆記瞧瞧。 總算是叫她找到了,細瞧,竟是一喜。這人啊,總是這么心思細膩。那是句小詩,她喜歡的緊:“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br> …… ☆、第41章 分地 這個冬夜,春生也沒有睡著,隊里這次任務要求他們每個人都寫了封遺書,這遺書他不是頭一次寫,但卻有些沒底,寫收信人的時候他本來填了單桂香,后又改成了單桂平。最近他竟開始稀罕自己的這條命了…… 理智告訴他要早睡,但一閉眼都是那人的樣子。干脆合衣起來,將那姑娘寫給他的信全搬出來讀了一遍,他有種她就在眼前說話的錯覺。 最近的那封信叫他高興得直蹦,他也不知怎么就跟那新兵蛋子見了槍時候一樣,激動又興奮,這封信那人難得沒叫他哥,而是直接喚了他“春生”,信的結尾也不是此致敬禮之類,而是“念君,盼歸?!?/br> 她寫的含蓄,卻叫他明白了,要不是趕上出任務,他恨不得立刻回趟玉水才好。 …… 水塘村的土地再一次叫西北風凍得硬邦邦的,廣袤的大地上已經見不到什么其他顏色了,但今天水塘村所有的村民覺得這塊地望著很美,也不覺得冷。他們原大隊部書記馬富源做了水力的鎮長,回來給他們分地來了。 不大的一間屋子里擠擠挨挨地站了黑壓壓一片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這場景和每年隊里分魚時候的情形一樣,有的人甚至特意穿著沒有補丁的新衣服來。馬富源心里也很激動,他站在這片土地上就心安,就像終于回家的孩子一樣。 馬富源望了望一屋子的人,直點頭,這群人辛苦cao勞了大半輩子,也沒能放開肚皮吃過幾回飽飯,但愿新政策能給他們帶了新生活。 一隊和二隊的隊長早些時候帶人將水塘村所有的土地丈量過了,馬富源將幾塊靠近水塘的地特別標注了出來,這些地以后打水很方便的,但要分給誰就很頭疼了。 姚賢平早早和他碰過面,這地的分配依舊是按照老辦法,先計算好每戶人家應得的畝數,再將田地一塊塊的分好。平坦一點的地方畫做了大田,有些坡度的地方做了自留地和菜園。每家人能得小塊菜地和一塊自留地。 單桂香一家人也在人群里等待著,桂香上一世并沒有見到她爹分田到戶時候的場景,那時候她跟著李明寶一聽說自家要有一整塊地,開心了一整個晚上,那時候她本一心一意以為以后的家有點著落了,她那婆婆卻將分得的地都叫大兒子去種了…… 姚賢平簡單地交代了下,接下就開始了水塘村多年不變的抓鬮。黃漆油過的板凳上放了個大紙盒子,是姚賢平做的,大餅干盒子外面糊了層紅紙,上面用毛筆工工整整地寫了幾個大字“抽簽箱”。 這次抓鬮和那時候養豬的時候不一樣,這次就像抽獎一般。每個人都有獎,但就不知這特等獎花落誰家罷了。 單福滿顫抖著摸了一張簽上來,桂平趕緊打開來瞧:“??!爹,咱家的地靠村里最近!” 單福滿點點頭,抬了袖子揩了揩眼淚,他心里太激動了,活了大半輩子了,他從沒有種過自己的地,小時候叫地主壓著,再大一點都是在集體里忙生活,一年忙到頭看人臉色得工分,一家老小吃飯都難以溫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