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嬸,我想和小紅說……” “這孩子,自己上去吧,小紅那辮子太長,直叫要繳了呢!正巧你來了可以幫幫她?!?/br> 桂香把那鞋子脫了放在門口,換了雙拖鞋上了樓。 桂香幫著小紅將一頭長辮子解了泡進水里,細細地幫她擦了一層洗頭膏,又使勁幫她按了按頭皮:“小紅,我今天來,其實有件事想求你……” “我自己來吧,你快啥事???”小紅本閉著眼,怕叫泡沫弄到眼里,這會兒干脆舀了一大瓢清水進盆里,將浮在額角的泡沫都洗了去,睜開了眼。 桂香也就著那水洗了洗手:“我爹想把家里的存糧給賣了,但今年的天氣一看就不得有好收成,這存糧哪里能賣???古話說叫有備無患?!?/br> “那你打算叫我怎么幫你?”小紅知道桂香心里早已做了盤算。 桂香扣著手指不說話了,她哪里好意思開口找小紅借錢??! 這么長時間的朋友,讓她們之間有種默契,小紅將頭發清了最后一遍,尋了塊毛巾裹著:“桂香,你直說吧,我有能力的一定幫?!?/br> “你和我爹說你家叔叔要買這些糧食,然后你買下這些糧食,不是真的買……這錢……就當我借你的成不?”桂香越說越窘,耳根子漸至一片深紅。 馬小紅笑:“可以啊,我上次看氣象預報的時候也擔心我家的糧食呢,這回我當真買你家一半的糧食,另一半就當借你的,成不?” 桂香想到這一半的存糧已經足夠全家人不餓肚子,一瞬間笑了。 兩人坐在那地上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 …… 桂平是跟著她姐一路狂奔過來,也沒帶傘,渾身衣服都濕透了。丁云趕緊找了條毛巾給他:“是桂平啊,快擦擦吧,防著著涼?!?/br> 桂平接了那毛巾,卻不好意思擦,這毛巾這么白,叫他一擦不得黑乎乎一片嗎?索性雙手搭在大腿上說道:“不要緊,我很少感冒的,就在這等等我姐好了?!?/br> 馬富源上次見識過桂香過人的膽識,今天又見到桂平的識趣,心里很是寬慰,他閨女交了幾個正經朋友呢,末了笑道:“桂香到樓上去了,聽小紅說你還是她同學,你上去等你jiejie吧,在這和我們這些老人家也沒啥話說?!?/br> 桂平點點頭,卷了濕漉漉的褲腳,又將那布鞋脫在了門邊才赤腳上了樓。 馬小紅家他是第一次來,果然是他們水塘村的龍宮!這閣樓上還鋪了雪白的瓷磚,桂平赤著腳故意壓著步子不敢走得太快,終于上了那閣樓,老遠聽見里面清脆的笑聲,他知道那是馬小紅的聲音。 自從上次他的痄腮炎好了之后,他就怕見到馬小紅,也不知是怎么的,每次見了她就想撥她的麻花辮,那種冰冰涼涼且有些滑滑的感覺還不賴。 此刻他站在門外,通過木門僅有的一道門縫往里望去。馬小紅和他姐并肩坐著,那一頭小麻花全都被包裹在毛巾里,只漏了一縷蕩在外邊,像水里蕩漾的水草。再往下是少女細長的脖子,因了沒了頭發的掩蓋,全部露在了空氣里,她今天穿的天藍泡泡紗裙子也很好看…… 桂平覺得自己有些臉熱,慌忙下了樓。 “怎么就下來了?”丁云問。 桂平舔了舔舌頭說道:“我怕進去了,我姐又該罵我了。就在這等吧?!?/br> 丁云笑:“她們女孩子的事,你是不好插嘴的,來喝點水吧?!?/br> 桂平握著手里的白瓷杯,腦子里都是他家那一個個丑了吧唧的矮腳杯子,再看看門口那雙臟兮兮的布鞋,他年輕的心里竟然萌生了羞恥之心。 幸而桂香并沒有叫他等得太久。臨走的時候,桂香頗有深意地和馬富源說了句:“叔叔,這水怕是一時半會停不下來,底下的村子恐怕要撤離了吧?!?/br> 馬富源點點頭,底下的幾個村子可都靠著水庫呢,要是水決了堤…… 馬小紅愿意幫忙,桂香的心里有了底兒,即便是腳下一踩一陷的,心底也輕快了些,竟沒有發覺弟弟此刻的不正常。 學生們這些天上課也不輕松,一雙雙草鞋踩踏地穿了幫,空氣里也濕漉漉的,體育課上不成,他們只得窩在教室里受數學老師壓迫。唯一慶幸的是下雨天他們不用呆在地里干活了。 這雨下了一個月不見停,底下的幾個村子都在馬富源的提議下撤離了,但他還是有些坐立不安。水塘村的地勢雖然高些,但總體比較低洼,有點水就往池塘里灌,現在村里所有的塘都滿凍凍的水!老天爺這是當真要鬧災啊,幸好當初聽了桂香的勸誡,不然那得沒了多少條命啊。 ☆、第17章 水禍 水禍 這幾天水漫漲得厲害,不少路都被水淹了,走到地勢高一點的路上往往都能聽到轟隆隆的水聲,桂香和桂平只得放棄了騎車,每天卷著褲管子蹚水來回學校,連著幾天下來,桂香腿都凍得直抽筋。 水力中學也設置了些臨時的宿舍給學生們留宿,桂香和桂平也收拾了些衣服準備去學校。臨走前她再三叮囑她爹這幾天莫要再去三趙里干活。 單福滿這幾天也沒再出去,那漫天的水把趙家里的去路都堵住了。老單家住的地方還比較高些,在村口的一個坡上。桂香在家里就能看到下面的村子都白茫茫一片,有的顯然快成了孤島。幸而那里的村民早做了撤離,這還多虧了桂香。 玉水現在所有的河流都已經過了警戒水位,但這里只是長江中西游的一個點,往東去的幾個縣已經被大水團團圍住,省里接連下了三份緊急文件要求全力抗洪。 侯春生他們隊里也接到了通知,全力抗擊南方洪災,保護百姓生命財產安全,當天夜里上頭就來了車,將一群人送往淮南。 這些兵都是南方來的,他們團長還沒怎么做動員工作就全都哭了,那是他們長大的地方啊。 “從現在開始到明天早上,我命令你們睡覺,因為未來的十幾天你們可能沒有覺睡了!老百姓養了我們這么多年,該是我們回報的時候了!” 春生的心里全是玉水的安危,模模糊糊的全是單桂香,再加上車上顛簸,根本就沒睡著,但他還是強迫自己閉了眼。幸好早上收的消息是玉水災情少許輕些,他們要去的是玉水隔壁的青容縣。 車子到了青容附近就進不去了,一群人直接站在過膝的水里聽從上頭是指揮。天上還不斷的往下面落雨,誰也沒打傘,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鋪天蓋地的水。 下了車,不少青容送去的士兵就哭了。他們從小到大待的地方,如今已然成了一片汪洋。高一點的地標建筑泡在水里,一片頹然,低矮一點的房子也有小半泡在水里了。誰都知道這還沒到災區的核心呢,同行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嚴峻。 春生有個姨娘在這個縣,他小時候常來這里,對這里的大概情況些。整個城市大略地可以看成個小盆地,一下了雨,那水就要往城里灌。此時此刻春生的心臟砰砰地跳個不停,這是他們第一次出任務,一種前所未有的保家衛國的使命感占據了他的心。 侯春生帶的那隊人被分配去了最危險的巷子村。這里靠大壩最近,鋪天蓋地的水將一些低矮點的屋子直接垮了,一兩個家里有樓房的則卷了褲腳往外端水。春生看了眼大壩的水位,再看看那壩基,皺緊了眉,這壩還能堅持多久不垮塌很難說…… 他們剛到就救了幾家用盆飄在水上的人家。巷子村住了四十幾戶人家,春生簡單做了分區區,臨走前交代務必帶回每一個人。 靠晚的時候,一組、二組、四組的人都回來了,渾身都是濕漉漉的泥漿,但三組遲遲未歸。那邊大壩紅轟轟隆隆的水聲直叫人戰栗,怕是等不了多久就要坍塌。 “班長……”一組的組長擰了眉喊他。 春生一咬牙道:“三個組長聽命,迅速從你們組中選出兩個善水的和我一起去。這回生死難測,娶了老婆的都不許去。剩下的人原路返回,注意只給你們半個小時時間,半個小時到不了都給我等死!” “班長!”那幾個被強制要求不準去的人,眼里都蓄積了淚。 侯春生一行到了三組所在的區域,卻發現那軍綠色的橡皮筏子泡在水里,似乎撞到了什么東西漏氣了。春生心底有股不詳的預感:“走,先去那邊沒有沖垮的屋子里看看?!?/br> 皮筏接近的時候,那屋子里響起了一陣女人的嚎啕聲:“班長,里面有人!我們開進去看看!” 侯春生擺擺手:“都不許進去,過十分鐘我沒出來的話,你們就去回頭,三組的可能都犧牲了?!闭f話間他已經綁好了繩子,縱身跳進了水里。那水很兇猛,縱然他的水性很好,依然不能很快速地游。 過了許久,屋外的戰士們都經不住紅眼,但誰也不想回頭。轟鳴的水聲將那屋子卷得搖搖欲墜,當看見春生背著個女子從那屋子里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振奮了。也就在他出來的一瞬間,身后的屋子瞬間垮塌了…… 那巨大的屋腳一下從春生背上擦了過去,近處的水一下染紅了一片,春生眼底一片深意,他哪里顧得了這些傷啊,那個大壩怕是也堅持不住了:“迅速撤離!” 被春生抱出來的是個孕婦,扶著肚子一個勁地哭,她的丈夫出門去找營救就再沒回來,她才哭了一會兒就暈了過去,一組組長抱著她使勁掐人中才醒了過來。 那婦女還想說什么,春生拍了拍她的背:“不要再哭了,這對身子不好。你肚子里是你丈夫唯一的孩子,倘若他在你該好好保重身子,倘若他不在你也還有個他的孩子作為念想?!?/br> 這女子果然不再哭了,春生指揮著將剩下的幾座危房都勘察了一遍,皮筏才終于艱難地出了巷子村,但三組組員卻再也沒再回來…… 馬小紅抱著一大摞報紙急匆匆地跑到教室里,眼淚花花地和桂香說:“青容大大水,昨天有12位解放¥軍戰士犧牲了,其中還有咱玉水的一個……” 單桂香本在鉆研一道數學題,一聽見小紅說的話,立馬起身煞白了臉:“你說啥?” “你看這里?!惫鹣阃耆珱]在聽小紅說話,一把搶過那報紙,待桂香將那一連串的名字看到了底,心底的石頭總算落下了,還好沒有他的名字。 可報紙大標題上的大字卻驚得她心直往外蹦,他真的來這邊救災了嗎?重來一次又怎樣,她還是救不了自己所在乎的人。要是不是自己,他今年年底才會去參軍……哪里會像今天這樣呢? 桂香一下癱在凳子上,可把小紅嚇壞了:“桂香,你咋了?這人你認識???桂香!桂香!” 她伏在桌上哭了一會,忽的想起不能自暴自棄,才抬了臉猛地吸了一大口氣:“青容的險情怎么樣了?” 小紅在那報紙上找著:“已經成功撤離了一大半人口到玉水來,估計得到明天才能完全撤離。你不知道,玉水醫院都是那邊送來的傷患?!?/br> 桂香捏緊了手腕道:“我們去幫助他們好嗎?” “什么?單桂香,你瘋了吧,就不說旁的,你到現在還不會游泳呢!” 桂香抱著小紅的手握?。骸拔业囊馑际俏覀內タh醫院做義工,這兩天那邊肯定缺護士,反正這幾天老師講的東西又不難,我們請個假回來自己學就是!” 馬小紅想了半天終于點了頭:“好,反正我爸也不知道?!?/br> ☆、第18章 重逢 18章重逢 雨下得太大,兩人沒像往常一樣騎車去玉水,而是選擇了大巴車。等車的人不多,車里難得有了空位,畢竟是有個頂的家伙,暫時隔絕了滂沱的雨勢,也比外頭暖和了些。 可這車里,依然透露著一股讓人作嘔且濕漉漉的粘膩,比如那車廂地面上流著的水,再如那玻璃上暈染出的水霧,還有剛上車的人腳底下踩出“啪嘰啪嘰”的聲…… 桂香有些煩躁地將傘卷了起來,低頭扣著蘭花衣服上的小洞??偹愕搅擞袼t院,雨似乎小了些,但天卻沒見晴。 桂香看著那一個個的臺階,心底涌起都是恨意,當初就是在這個醫院里,她被宣布再也無法做母親。她知道自己現在沒有大出血,但身子卻還是情不自禁地顫抖著。 “桂香,我看我們得趕緊去找找護士長才行?!毙〖t見桂香的神色不對,晃蕩著她的胳膊提醒道。 單桂香慌忙轉身道:“好?!彼浀米o士長辦公室在哪兒,領著馬小紅一路去了。 那穿著白袍的護士長剛抱著個搪瓷杯子喝水,見她倆進來,“咚”地一聲將手里的大杯子丟在玻璃板上了:“小姑娘,看病去掛號,這邊忙得很!不要添亂!” 小紅先開了口:“護士長,我們是水力中學的學生,想來做義務勞動?!?/br> “啥也不會,做什么?趕緊回去上課?!?/br> 小紅剛想說什么叫桂香給攔住了,這個護士長的白袍子上沾的都是泥漿,眼底布滿了鮮紅的血絲,顯然是個做事的人。桂香笑:“打針、治病我們當然是不會的,但我們還是會洗衣服的,而且我們也能扶得動瘦一點的傷患,我們只想為人民服務……” 外邊忽然有人喊道:“倪大夫快點找兩個護工過來,這里缺人手!” 倪信直想爆粗口,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了,這才來喝杯水就又來叫他了,猛地起身卻有些頭暈,要不是桂香扶得及時,恐怕已經倒在地上了,“倪大夫,您小心!” 倪信擺擺手,支撐起來柜子里找了兩件半新舊的白衣:“不是要去為人民服務的嗎?還不快去?” 小紅會意,急忙接了那衣服,一路拉著桂香出去了。 送來的是個孕婦,孩子足了月急需要破腹產,但她硬是不愿。 由于在水里泡得久了,這女子的手腳都浮腫著,桂香幫忙測了她的體溫竟然有38度。退燒的藥也不能隨便用,只用了物理的方法降溫。 小紅去了用沾了些酒精在她額角擦了擦,又端了好些熱水給她喝,但她心情似乎不好,怎么也不愿喝水,一看到水就使勁哭:“我一輩子也不要喝水,你們拿走!拿走!我不要看到水!” 送她來的小戰士做了個口型示意她們,她丈夫和大兒子叫水給淹死了。 桂香嘆口氣,撫了撫她的后背:“大姐,咱不喝就不喝,咱先把燒給退了,寶寶可受不了你發燒,一會我們會給你安排手術?!?/br> 那名女子將頭埋在枕頭里哭道:“我丈夫都沒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這孩子生下來就沒爹,還不如不要來!叫我和他一起死了吧?!彼f話間還捶了捶隆起的肚子。 桂香心底忽的刺疼了,她那時候一心追求的卻是人家不想要的。她那時候有丈夫卻不能有孩子,面前的女子有孩子卻沒了丈夫…… “你不能這樣!”桂香一把捉了那孕婦的手,“一個孩子和你是結了多少緣分才來到的,你怎么能因為丈夫死了就不要這孩子?天災人禍都是避免不了的,你要是要不要孩子,不如現在就去見你那死去的丈夫?!?/br> 小紅沒想到桂香說出這么殘忍的話來,一時間瞪圓了眼睛:“桂香……” 單桂香顯然不準備住嘴:“你再發燒一度,你就可以和你丈夫團聚了,小紅別給她再降溫了,叫她帶著肚里的孩子去見她地下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