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出了閨房,剛到前廳,便看荀楨坐在椅子上,把手擱在眼前一個燒得旺盛的炭盆之上取暖,一旁還坐著那裝啞的姑娘。兩人一進門,他便收了手,目光直直落在焉容身上,起身迎過去。 經過馬車上那一鬧,焉容對荀楨有些羞愧不想出言,蕭可錚觀察兩人神色,想了想還是當先開口:“我們夫妻二人商量了一下,既然她的師傅衣纏香已經離開去了別的地方,實在是無法再為你引見,真是抱歉?!?/br> 他說衣纏香這個名字時一字一頓,對方已經變了臉色?!八チ四??” “一個很遠的地方,我想你們素不相識,也沒有必要再見面了?!笔捒慑P語氣冷冷,言語里已經有了威脅之意。 “不,我想見她?!?/br> 焉容輕笑出聲:“她只是委托我們尋找一個叫荀楨的男人,其他不相干的人,她也不會感興趣?!?/br> 對方面容肅冷,沉默片刻,像是做了極大的決定:“我是荀楨?!?/br> “空口無憑?!毖扇菀馕渡铋L望他一眼,余光掠到一旁那姑娘,她坐直了身子,目光有些怔忪不安。 愛情里總是摻雜著強烈的獨占欲,哪怕古訓里教導女人不可善妒,她不可否認自己做不到對男人大度,試想以衣纏香的性子,苦等多年之后看到男人又有了別的女人,內心怕是無法招架的。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你所用的制香手法是荀家篆香,依照流觴閣擺設的香燃起來的味道看,是漢宮第七香?!避鳂E有條不紊,一一敘來。 “荀家古香記載多少方子?”焉容復問。 “三十二?!?/br> “排名第三位的是什么香?” “零陵香?!?/br> “好?!毖扇菽X中飛速核對著他的信息與那方子上對起來的部分,既已全部答對,也沒有什么可以懷疑的作假之處。她揚手朝著一旁的姑娘指去:“那么,她是誰?” “游蕩南北巧遇上的一位姑娘,名作桂枝,我醫好了她的眼疾,就此她跟在我的左右,我二人關系情同兄妹?!?/br> 荀楨語速平穩,焉容深信不疑,再向桂枝看去,她的眼眸里呈現一種掙扎的痛苦,也許荀楨所說的“情同兄妹”已經重創了她的心。 那又怎么樣,因為焉容站在衣纏香的角度看待,哪怕她曾經只是荀楨的通房,只要荀楨還未來得及娶正妻,那么她依舊是獨享。 焉容略一勾唇,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箋塞進他的手里,道:“這是你荀家的古方,我們從未私用,你大可放心?!?/br> 荀楨接過后只是淡淡掃了一眼便塞進袖筒里,神色端重:“衣纏香的下落?!?/br> “不日即赴東海,若是還有情分就去尋她,若是情淡,咫尺天涯不相異同?!笔捒慑P搶在焉容之前道。 “好,我今晚便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便出發?!?/br> 這樣的反應讓焉容頗感欣慰:“我們會為你提供財物,若是有緣,希望你找到她之后能能告訴我?!?/br> 荀楨沒有拒絕。 短暫的沉默過后,焉容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你知道茯苓、甘草、百合、雪蓮……半夏、附子粉這些混合起來要做什么香料,或者藥材?” 作者有話要說:檢查衛生的來了,就寫這么多。 ☆、第92章 香魂永在 顧盼河上,寒風習習,因為突遭大雪氣溫驟降,致使河邊起了一層薄薄的冰,南北的風在河流轉角之處拉鋸,往往白日里冰剛剛化開,晚上就凍結上去,迫使瀛軍不得不放緩了行程。 衣纏香用溫水凈過手后,跪坐在小桌之前耐心地搓著墨色的香丸,船艙里溫度較高,炭火燒得一烘一烘的,把她的臉頰映得粉嫩無比、嬌艷欲滴。 不知何時廣原緒推門進來,見她又在搓弄那些綠豆大小的丸子,不禁心生好奇,靠過來問:“也不見你走動什么,整日便弄這些小丸,是用來做什么的呢?” 她展顏一笑,將手心里的香丸捧到他鼻前,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叫人如墜花間,仿佛眼見三月春暖花開、遍地錦繡?!斑@種香丸叫做‘玉生香’,置于肚臍之中,可以調理女子的氣血,讓女子顏色好,使用久之可以有十分清淡自然的體香?!?/br> “可是你弄了這么多,能用完?”看這瓷碗里,少說也有幾百顆了。 “不,不是我一個人用,我想……到了瀛島,人生地不熟,也只有這些香丸可以拿出手送給別人了?!?/br> 廣原緒聽她的話心里很是熨帖,伸了手摸她的臉頰,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對唇輕輕一吻?!拔覀冨瓖u的皇室里有不少漂亮的女人,她們可不喜歡擁有一樣的體香,所以不要太cao勞?!?/br> “不會的,我都分了類,這些是加了大量玫瑰花香的,這些是玉蘭香,這些是梅花香,還有其他的,每一樣都有很多?!彼忉?,眼里滿是溫情,垂下的手指里正夾著一顆剛剛捏好的香丸,在她無情的用力之下,變成黏黏的細碎粉末。 恨之入骨,多想將這些該死的蒼蠅碎成齏粉。 廣原緒含笑捏了捏她的肩頭:“如果天氣好的話我們還需兩天就能到達東海,再過一些日子我們就能到瀛島了?!?/br> “那真是太好了,我真想看看瀛島的風景,會不會有大辰這樣多彩?”她抬手指了指窗外,顧盼河兩岸景色十里不同,或是茶樓酒肆,或是青山掩映,或是民居草屋,或是沃土成梯……單單是一條長河的兩岸風光便能如此旖旎,更何況疆域遼闊的大辰呢? 她的眼里不自禁地帶上一抹自豪,聽說瀛島只不過是彈丸之地,想跟大辰比景色似乎不太可能吧。 “我們瀛島貴在民風淳樸,雖然地少人稀,但那畢竟是我的家鄉,畢竟是生養我的地方,叫我無時無刻不掛念著?!?/br> “大帥的愿望很快就達成了呢,你為你的國家立了功勞,會得到很高的功勛?!币吕p香緩緩說著,語氣里竟透著無限的歡喜。 廣原緒虔誠地做了個手勢:“這次出征,是我的王在保佑我,我會求他批準,讓你成為我的夫人?!?/br> “夫人……”真是個無福消受的身份吶,她曾經是大家族少爺的通房,兩人感情頗深,雖然沒能夠有過正妻的身份,但也獨享了他整整三年,現在有人要許她一個“夫人”的身份,為什么不太興奮呢? 倒也真是天意弄人,想要的永遠得不到,不想要的偏偏落在自己身上。 衣纏香只是笑而不語,垂下頭繼續捏那些香丸,他以為她是太過羞怯、羞怯,不好意思,特意不加追問,也跟著跪坐在毛毯上,幫著她一道捏起香丸來。 轉眼過去兩天,瀛軍如期到了東海海邊,溫度也沒有尚霊城那么寒冷,反倒有幾分了春意。趁著休整的工夫,衣纏香命人提了一個大罐子撈了半罐海水上船,她將已經陰干的香丸用油紙包好放在一只竹筒里,再將竹筒密封好放進大罐子里面,如此,可以長時間冷凍這些香丸。 “大功告成,等我們到達瀛島,這些香丸都可以拿來用了?!彼趶V原緒的幫助下把罐子抬到船艙上,轉過身來抬起袖子給他擦汗。 也不過是搬個罐子而已,不費吹灰之力,怎么會出汗呢?廣原緒微閉了眼睛,十分享受她溫柔地輕撫,她身上有清雅如蘭芷一般的香氣,很想把她緊摟在懷里猛吸幾口。 她很想拋棄這一身體香,這是她的災難,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當他伏在她的身上舔舐她芳香的軀體的時候,她都感覺自己像是在被一只狗侮辱一般,還好情|愛可以讓人的表情變得扭曲,可以順利地掩飾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要啟程了,站穩?!彼麑⑺龜堅趹牙?,小心攙扶著她往船艙里走。 “嗯?!币吕p香望一眼下面潔白的沙灘,不遠處錯落有致的民居,眨了眨眼,有種想哭的沖動。如果到了瀛島,語言不通,民俗不同,她將面臨整個世界的陌生,這得需要她多大的適應能力。所以,她不想走。 大辰是生養她的土地,哪怕她未曾過得太好,像是一位母親無法讓自己的孩子過上富足的生活,但你依舊愛她而不是恨她。 廣原緒感到了她腳下的停頓,稍加思索,突然回頭來看她的神情,扣住她手腕的手調整一動改為捏著她的手心:“怎么了,是不是不想跟我走?” 知道她此刻泄露的感情無法瞞過他的眼睛,她無從辯駁,只好抬了抬眸,反問:“如果我不想走,大帥可不可以放了我?” “放了你,我怎么辦?!?/br> 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輕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走吧,我準備了美酒,正好可以一邊看海上的景色,一邊說說話?!?/br> 他不是傻子,不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有發現她對去瀛島的抗拒,可還是為了一己私|欲強制將她帶走,也許是強大的自信讓他覺得沒有什么幸福是他無法滿足她的。 天色漸漸暗下來,黃昏的金色光輝灑在粼粼的海水之上,飄渺而刺眼,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她如今的笑容,像是從一片蒼涼中開出的妖艷花朵,美得讓人膽戰心驚,好像觸手過去,一切終將消失殆盡。 酒一杯杯下肚,他雖酒量不差,但還是覺得有些炫目,頭腦昏昏沉沉,眼睛也有些睜不開,只覺得縈繞在自己身旁的溫香讓自己迷離無力, 他捏著酒杯搖搖晃晃:“衣纏香……” 她按著他的手腕給他添了酒:“大帥為什么不叫我‘香香’,卻叫我‘衣纏香’呢?” “因為,這個名字太難念,太繞口?!卞瓖u人初學漢語,總是把“纏”字讀成“殘”,總不能一輩子無法叫她的全名,所以每一回開口都是練習。 “衣纏香……”他有些手舞足蹈,時至今日他可以念得又準確又利索,這是他努力多日的成果,欣喜難耐,忍不住一遍遍喚著,讓她同自己分享他的喜悅?!拔易x得對不對?衣纏香?” “……很對?!?/br> 她心里五味陳雜,不知該是何種滋味,明明只是學會讀一個名字而已,必定不會艱辛到比學整一套的漢語更加復雜?!按髱浐苈斆?,能夠學會整套漢語?!?/br> “我為我的國家學漢語,是我的使命,可你的名字,我為你而學?!?/br> 這樣一句話讓她心底酸澀得不得了,作為異邦人,他不會用漢語織構美麗成詩的語言,他只會這樣樸實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直白地抵達她的心底,幾乎讓心防潰散成沙。 他不是一個善良的男人,對待大辰的百姓用了及其殘忍的虐殺手段,可他又將少有的同情與愛憐給了她,讓她陷入無比的掙扎與矛盾。如果二人之間沒有國別的差異,也許她會真的被感動,接受他,包容他。 “衣纏香?” “哎……” “衣纏香!” “……” “衣纏香——” 他用種種語調讀她的名字,讓她彷徨無措,倍感煎熬,無所適從,頻頻低頭?!按髱浭遣皇呛茸砹??再不要喝下去了?!?/br> “我喝醉了,是不是你想要的結果?”之前頻頻灌他酒,大概是出于發泄她的不滿,可是這又能怎樣,去往瀛島的船已經開動,再也不會返回。 “不是的?!彼驼Z,眼神不自覺地瞥向外頭的大海,藍色蕩漾在心頭上快要讓她窒息,大辰的岸已經快要看不到了。 下面的船艙里傳來齊唱的歡歌,腳步聲與甲板摩擦產生轟隆的響動聲,衣纏香皺了皺眉,問:“他們在干什么?” “他們太高興了,因為要回去了,要回家了!”廣原緒顯得異常高興,不知是醉酒還是因為聽到歌聲,臉頰上盡是酡紅。 “他們是這么高興,歌聲卻像在哭一樣?!?/br> 廣原緒不以為然,高漲的情緒讓他選擇原諒她的失言,起身將她從地上拉扯起來:“走,我們到甲板上去,我們也去跳舞?!?/br> 衣纏香沒有拒絕,她提著裙子隨他下去,甲板上有許多跳舞的瀛軍,他們交換著手里的酒杯,讓自己的戰友品嘗彼此的喜悅。 整個大船里,所有人都沉浸在回家的歡愉之中,唯獨她一個人,飽受離別的痛苦。 男人們將她圍起來,繞著她轉圈,酒水灑在她的身上,讓她有些不耐煩。廣原緒將她拉到身邊,帶著她不停旋轉,口中唱著她聽不懂的曲子。 她選擇了掙脫,趁著他接受下屬敬酒的時候登上了高處,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扔下去,直到剩了一件中衣。 廣原緒被她嚇得頓時酒醒過半,周圍瘋狂旋轉的士兵攔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好大聲地喊:“衣纏香,你在做什么?” “我不喜歡你們的衣服,腰上那么粗,脖子后面露那么大,我喜歡大辰的衣服?!?/br> “那好,你可以不穿!” 她又往下扔她頭上的發飾:“我也不喜歡你們的首飾,又是龜殼又是草繩,真難看?!?/br> “那就不戴,你下來好么?”他感覺他的話都要被海風吹散,幾乎要喊得撕心裂肺,可她沒有變化的表情泄露了她的無動于衷。 “我更討厭你們的國家,你們貪婪、殘忍、虛偽、愛好殺戮,我不想去?!?/br> 廣原緒險些癱倒在地上,他的腿都已經開始發軟,他做不到讓她不去瀛島,因為已經晚了,船已經開動,物資不夠他們返程?,F在只能暫時穩定她的情緒,讓她趕快下來:“以后我們再回來好不好?” 她一字一頓:“回來……只會招來更多的蒼蠅?!?/br> 現在,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罵他們,她裝得太久,快要忘記自己辛辣直接的性格,這樣正面的抨擊讓她心中快意膨脹,豪氣干云,從那些拘|禁中解脫出來的感覺真是太爽快了,為了活下去而忍著,不能改變現狀,不能改變自己,那么就解脫自己好了。 “你……會不會游泳?”只是剛剛離開大辰而已,如果她會游泳,或許有生還的可能,他這樣安慰自己,其實心里已經足夠絕望,她的決定,他已經無法更改。 衣纏香只是對他綻放一笑,在他瘋了一般撲過來的時候,毅然決然地跳了下去。 他低估了行程,船行了不久,不代表路程很短,又何況她腿腳不是很好,完全無法感受絲毫的冰冷,這樣一來,生還的幾率太小。 廣原緒跪在甲板上,用拳頭狠狠地敲打著鋼鐵,海風獵獵刮過臉面,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身后還有不停唱著歌的瀛軍,他們喝得太醉,只是看到了那么一片白色的云墜落下去,卻沒有想到是有人跳下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