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現在到了多少位了?” “第十九位,我估摸著最遲再有半個時辰就比完了?!?/br> “嗯……”焉容接過他遞過來的參茶喝下兩口,溫熱緩慢順進體內。 衣纏香抱著妝盒過來為她上最后一次妝,面上帶著幾分不屑:“你也不用打怵,我教你的,都比她們好得太多,除了開頭那三兩個,后面真是無法再看了?!?/br> 越是到最后壓力越大,焉容聽他勸了好幾回,又聽衣纏香這樣寬慰自己,心里還是放松不下,這樣的場合她一點把握都沒有,幾百人看著她跳舞,又是做她最不擅長的事,可真是緊張呀…… “時候不早了,趕緊準備吧,再給你補一回妝,蕭爺,把您的衣服收了吧?”衣纏香矮了矮身子,將焉容身上那外套解下來扔給蕭可錚。 他一手接過衣服,眼睛卻時刻不離焉容,看她頸部大片粉嫩白皙的肌膚一時暴露在外頭,似牛乳般光滑,似羊脂玉般凝膩,恨不能再拿衣服給她包上,免得再叫旁人看去,心生邪念。 “瞧瞧,蕭爺這是想把你藏起來不許見人呢?!币吕p香打趣二人。 “才不是呢,蕭爺是怕小姐凍著,其實……這里頭也不算很冷的?!卞\兒笑道。 被她戳中了心思,蕭可錚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他是沒辦法不得不支持,若是天下太平,哪個男人愿意讓自己的女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獻舞?當然侍妾、家妓是不算在內的。要怪也只能怪他沒那么大本事,若他是什么大官,底下門生眾多,隨便出些錢讓他們寫幾百份薦書不就成了? 焉容附和著抿唇,勉強笑了一下,這幾個人可是費盡了心思逗自己開心,不能不給面子。很快妝成了,她對著鏡子細看自己的面容,又多幾分信心,“香香的手藝最好了,佩服佩服?!?/br> “那是自然!”衣纏香毫不謙虛,笑道:“香香可是萬能的!” 幾個人又笑了起來,連蕭可錚也面上帶笑,沒有往日那般冷厲。 “第二十位,春蕊教坊的念渠姑娘,桃花——”傳唱聲響徹整個流觴閣的大堂。 焉容無事可干,便倚在欄桿上往下看,念渠一身紅衣,手中提著一把長劍,步履輕盈地走到樓梯口,一個跳躍飛身而下,紅衣上的緞帶似火一般繞在身上。 她一落到臺上,四周的掌聲便如雷般響了起來,接著,念渠跳到臺中央的大鼓上跳了起來,大鼓發出咚的一聲巨響。那面大鼓足足有五尺的直徑,上面蒙了一層紅綢布,下面有六只銅鑄的腳,刻有十分古樸大氣的圖紋。 念渠每一出劍,腳便落在鼓上發出極富節奏感的響動,十分震撼人心,她的每一招式都帶著劍氣的凌厲與女子的嫵媚,二者結合得恰到好處,劍招刁鉆,花樣百出,銀白的光晃得人眼花繚亂,她的每一起落都驚險萬分,卻面容淡然波瀾不驚。真是剛柔并濟,英姿颯爽,叫這幫讀書人也熱血沸騰呀! 誰說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便胸無大志?每一個男人心目中都一個能赤手打遍天下的英雄,只是他們都做不到如辛棄疾那樣,既可疆場上建功立業,又能在詩詞上別有建樹。 念渠的舞劍一結束,掌聲便排山倒海般響了起來,她抱了拳行過禮,大大落落下臺去。焉容目光隨著她紅色的身影消失,被她刺激得心潮澎湃,待心氣平和之后,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勇氣又開始動搖不定。 大家都這么出色,她一個初學者真的行么? “焉容、焉容……” “嗯?” 蕭可錚用力握了她冰涼的手,輕輕道:“你會比她們都好?!?/br> 焉容垂下眸子,密而長的睫毛微微顫了顫,心中明白他說的不過是哄自己的謊話,哪里能比她們都好…… 第二十一位姑娘又上了臺,臺下掌聲又時不時響起一波。 喧鬧中,好像聽到了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跳聲,小小的房間里氣氛有些壓抑,她從蕭可錚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別在身后,偷偷看了衣纏香一眼,若是再說自己沒有膽量,她會不會沖過來罵自己幾句廢物呀。 衣纏香坐著矮凳,纖細的身子靠在墻壁上,玉指纏著自己的發絲,卻只看著焉容一言不發,好像在醞釀什么。 ……她想干什么?焉容心里極不是滋味,她特別看重別人對她的評價,特別是衣纏香的話,比蕭可錚都富有殺傷力,她總是那樣的一針見血、尖刻精準?;叵肽菐讉€充斥著眼淚和汗水的夜晚,若是沒有衣纏香用千奇百怪的方式逼她學舞,若是沒有她給她編動作、做衣服,她是怎么也沒本事站在這里的。 若是放棄必然要傷了衣纏香的心,可是堅持下去未必也能博得滿堂彩,焉容心里已經將自己罵了幾百個回合,卻沒有辦法告訴自己豁出去。 衣纏香突然動了動,對她粲然一笑,分外的驚艷?!拔矣修k法能叫你一舉奪得第一,且不費吹灰之力?!?/br> “什么辦法?”焉容眼睛一亮,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她的面上,連她一絲一毫的細小表情都不肯放過。 “我手里有失傳幾千年的肌香丸,能在短時間內迷惑所有的男人,叫人神魂顛倒?!?/br> 肌香丸?焉容蹙眉深思:“是漢宮趙飛燕姐妹所用的秘方?” “正是?!?/br> “你怎么會有那個?” 衣纏香笑得迷離醉人:“呵呵,你不要忘了我有天生異香,祖輩上流傳下來的東西,足可以改變我的一生了?!?/br> 焉容信了七八分,暫時想不出還有什么值得懷疑的地方,又聽衣纏香笑道:“只不過凡事有好的一面,便有不好的一面,這個東西能使人終生不孕,趙飛燕趙合德便是如此?!币驗橛械糜惺?,所以她的話顯得更加具有說服力。 “不行!”蕭可錚將焉容拉到身后,眼中是堅決的反對,他已經信了。 “你現在把這個藥丸含到口中,到了臺上便可發揮功效,焉容,機會只有這一次,這一關若是過不了,就不要再提什么救父了,你……” 衣纏香的語氣甚至是帶著蠱惑的,她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精致的檀木錦盒,輕輕打開盒蓋,揭開上方覆蓋的雙層紅綢,便看見里面躺著的一枚小小的渾圓藥丸,紅豆大小,表面烏黑光滑。 誘惑很大,代價同樣很大,焉容剛往前走了一步,便被蕭可錚用力攥住了手腕?!把扇?,你這樣會毀了你自己,你都已經答應過我了……” 她費了氣力掙脫他,眼里已經蓄了眼淚,咬了唇道:“對不起?!?/br> 似被雷擊過一般,他猛地一怔,接著被焉容趁機推到了門外,咣啷一聲,門從里面被鎖上了。 衣纏香將盒子塞到她手里,瞇了眼睛問:“后悔么?還來得及?!?/br> 蕭可錚還在外頭拍門,她別過臉去,聲音不大卻滿含堅定:“不后悔?!彼惺裁促Y格內心掙扎呢,父母和弟弟都在北疆受苦,再過一個月就是深冬嚴寒,沒時間了。 從前的時候不懂他的心意,總是懷疑著不敢輕易相信,后來自然而然地懂了,愿意原諒他曾經對自己的傷害,愿意終生相隨?,F在是她心懷愧疚,違背承諾,可又有什么辦法? 她重重呼出一口氣,捻了那藥丸含入口中,有淡淡的清香,還有草藥的苦澀。 “林焉容,你必須贏?!币吕p香為了她最后一遍理了衣裳,破釜沉舟,在沒有退路的時候,往往能發掘最大的潛力。 必須贏……這話是她對自己說的,也是自己想要對自己說的。 “第二十四位,裙香樓的焉容姑娘,青蓮……” 作者有話要說:上一個小劇場。 蕭爺用力晃女主的肩:你到底吃了什么,趕緊吐粗來! 容容帶著眼淚:對不起,我不能。 香香偷偷笑:麥麗素…… 作者:再不給留言就把麥麗素變成超級毒藥毒死女主?。。?! ☆、一舞驚天 焉容一出房間蕭可錚便沖了過來,高大的身軀擋住她的去路?!俺粤藳]有?給我吐出來!” 她不敢說話,繞過他便要離開,蕭可錚急得伸手鉗住她的下巴,湊過唇便要去吸,男人手勁極大,掐得她肌膚生疼,她卻緊閉著嘴不肯張開,心里急得冒火,再這么下去臉上的妝要花了,時間耽誤不起。 “蕭爺你放開!”香香從兩人身后急急忙忙趕過來,舌頭快被自個兒給咬掉了,心里暗罵這男人可別壞了事呀!“這藥入口即化,來不及了!” 男人松了手,沉著一雙眼看焉容的神情,那眼里復雜至極,失望又帶著質問。 焉容跟著點頭,口中含著那藥丸越發苦澀,既然下決心吃了就沒有再吐出來的道理,他這樣一直動搖她的決心讓自己何其地難過糾結!焉容趕忙往一旁挪了幾步避開他:“你夠了,不要再攔我?!?/br> 臺下已經有些躁動,嘈雜聲由小到大,從竊竊私語到大聲議論,場面越發不易控制,已經有人朝這樓上望了過來。焉容不忍再看他,低頭提了裙子往下走,用力地安撫住自己的情緒。 走到這一步,已經是無路可退,沒有第二個蕭可錚可以為她喝幾大壇子的烈酒,也沒有第二個矯夫子給她借御用的泉水,更沒有第二個衣纏香耗盡心血教她蓮葉舞。 也只有這么一顆肌香丸,輸掉花榜狀元就失去了全部,尋不回親人,得不到依靠,只能孤獨終老,一無所有。這是最后一搏,只許成不許敗。 走到臺上時心情已經恢復平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沉著冷靜,天地間似乎只剩她一個人,其他的,都是陪襯。 臺上放了三口盛滿水的大缸,擺成緊密的正三角形,每一口大缸的水面上都浮著一朵直徑約三尺的王蓮,蓮花盤是通體碧綠的大圓盤,上面還有許多蔓延出水的枝節,頂端枯萎的花朵都被剪去。這三朵王蓮來之不易,是幾年前從美洲引入的稀有品種,種植在皇家別院里,夏天的時候被楚王看到了要回去幾棵種在自家王府的花房之中,靜心栽培。 王蓮的花期不過百日,九月時依稀顯出了敗勢,一日沉陵到裙香樓跟焉容談天說起這王蓮,衣纏香在一旁不經意地聽到了,便跟沉陵商議,花重金從南方請來花匠把這即將凋零的花給供到了初冬,就為了今日派上用場。 尚霊城里鮮少有人見過這么大的蓮花盤,就連達官貴人也是如此,識貨的人一見這王蓮頗為驚訝,或有人向焉容投去震驚的眼神,或有人滔滔不絕給旁邊人講起這王蓮的由來。 在眾人驚訝的注目下,焉容踩住大缸旁邊的小凳邁到了王蓮之上,人群爆發一聲驚呼,極少有人知道這王蓮能夠承載近百斤的重量而不墜入水中,所以當他們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去想,這女子體態輕盈,站在水中卻不落下。她一襲輕衫薄裙,從領口衣襟往下顏色漸變,由大紅至緋紅至粉至白,像是一朵紅蓮的花瓣,恰似從這王蓮上開出一般。 葉片在水中輕微顛簸浮動,片刻后恢復平靜,她也牢牢站穩,笛聲一響,她跪坐在蓮葉中央,低伏著身子,從中心旋轉著站起,從一個花骨朵變成一朵盛開的蓮花,這是模仿夜晚王蓮的花骨朵勝放之景。 隨著笛聲變得更加輕快,她的舞步也提了起來。首先要踩著這大缸的邊緣快速走一圈,要做到不濕舞鞋不踩空,為了練這個她不知踩碎了幾口缸,也有多次掉進水里弄得渾身皆濕,何其慘痛的經歷才造就今日的熟稔,她現在就是閉著眼也不會掉下去了。 看的人都捏著自己的一顆心,生怕看到美人落水,此景十分兇險,刺激中又透著十足的美感,十分震撼人心。直到他們看她再度回到蓮葉上才松了一口氣,方才那一幕如此值得回想,卻不敢因為回憶而耽誤了繼續欣賞舞姿。 焉容再回到蓮葉之上,此時笛聲漸快,古琴聲漸漸滲入,是古曲《流水》,從叮咚的響動到最后的鏗鏘有力激流直上湍急不止,她的舞步要從緩到快,在三個水缸中來回切換,又有鼓聲加入,腳步越發快且富有節奏感,而此刻的舞難度非常大,旋轉的時候身上的緞帶和水袖都飛了起來,將她繞在中間,如封似閉。 這段是用了荷葉在受盡風吹雨打時候的情景,為了塑造水花四濺的效果,她不得不用十分冒險的方法踩到邊緣,將兩條水袖蘸到水中,再次舞動的時候便有水從水袖中灑出,造出迷離煙雨的奇景。濕了的水袖比原先更加沉重,稍稍用力不當便甩不出滿圓的弧線。 臺下的人已經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只見水中的紅蓮在風雨中不停地搖擺,漸變紅的緞帶劃出絢麗的線條,美得驚心動魄。 琴聲減止,簫聲又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乍然的轉變叫觀者心情悸動,又繃緊了自己的心。此刻焉容的腳步也慢了下來,整個人突然墜倒在蓮花盤上,婀娜的身姿匍匐著,似乎已經氣竭,臺下已經有人站了起來,臉色驚恐地往臺上望去。 突然起來的變故叫人屏住呼吸,唯有幽怨的簫聲還在繼續著,十分引人哀慟。氣氛靜止了一瞬,就連方才的簫聲也矮了下去開始消弭,大家都有些失望,就在這時,她突然站了起來,身上那漸變的紅衣已經褪去,只留一件青白色的長衫,像是亭亭凈植的花莖。而那紅衣在蓮臺上鋪開,似凋零的花瓣。 原來是花謝了,這一結局叫人哀婉不止,嘆息之時,突聞濃郁的香氣從臺中央飄散開來,清香的味道沁人心脾,叫人迷失了自我,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焉容的舞已經跳完了,可是臺下一點反應都沒有,死氣沉沉一片,她一顆心沉到谷底,沿著缸緩緩走下去,站到臺上行過禮,匆匆下臺。 掌聲驟然響起,排山倒海,久不停息。這樣持久激烈的反應,不是有意來得太晚,而是震撼讓人呆滯。 因為在臺上,這掌聲震耳欲聾,焉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大腦還處在空白之中,剛剛上了臺階,便聽侍從用朗潤的腔調念出矯夫子的評價:“青蓮本不重顏色,風雨長伴幽香來?!边@時才有人想到,為何當初報幕的人明明說的是“裙香樓的焉容姑娘,青蓮”,一支舞跳到最后卻突然換了衣服,終于從紅蓮變成了青蓮,原來炫目的顏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經歷風雨洗禮更加馥郁的芬芳。 焉容剛一上樓,便看衣纏香圍了上來,她的臉上洋溢著明媚的笑容,拉著她的手對她道:“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學生,跳得比家里每一回都好看?!?/br> 這樣難得的贊譽進了耳朵里,她勉強擠出一絲笑,這時候心里涌上幾分后怕,就好像剛剛不是自己在臺上跳舞一樣,面對衣纏香,她只點了頭,發自肺腑道:“還是多謝你?!?/br> “嗯?!币吕p香也不謙虛,伸手將她拉到房間里,“你也累了,進去歇會吧?!?/br> “把衣服換了,出了一身汗,又濺了一身水?!彼S手便要關門,在裙香樓養成的習慣使她下意識地向后看去,那角落里立著一個男人,還是熟悉的樣子,長身玉立,風姿韶秀,神情卻陌生得很。 考慮再三,她還是沒有邁出一步,身體僵硬地立在門邊,最后還是他當先走過來。 眼的余光里他越走越近,她卻越發難安,好像做錯了事,頭皮發麻,心中惴惴。她自認為服用肌香丸是拿自己的幸福換取一家人余生的自由,其實犧牲的不僅僅是她自己,還有這份難以維系卻好不容易維系至這等地步的感情。 他漸漸走近,卻沒有停留一瞬,仿佛眼里沒有她一般,一個眼波從她的側臉滑過去,然后走遠,連同那個背影都是倉促的,轉瞬即逝。 焉容眨了眨眼睛,開始恨自己的無能,若是出場之前能穩住自己的情緒,從容不迫地走上臺去,只怕也用不到吃那個藥。原本的設想被打破了,本可以二人一同慶賀成功的,現在只剩她一個人,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嗓子眼里像是堵了一口粗糠糧,難以下咽又呼吸不暢。 衣纏香走到她身后,語氣淡且涼,似夜里的水:“正好可以借此機會考驗這個男人?!?/br> “怎么考驗?” “蕭爺并非嫡長子,大爺家后繼有人,如果他真心喜歡你,便不會計較你是否能夠生育?!?/br> 焉容啞然一笑,目光沿著盤旋的木梯而下?!叭粑艺嫘南矚g他,又怎么忍心耽誤他?” 衣纏香默默不語,心中已經有了盤算,在沒有幫她把這個男人的心摸清楚之前,她是不會說出真相的。 ☆、一票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