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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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書櫥前,那白皙的,唯有畸形的手指,剛翻開《四書析疑》,掂了掂便覺察出來了不對勁。 比以往沉不少,翻開一看就被書頁間的一樣物什吸引了注意。 這竟然是個錦囊。 俞峻目光定定地落在這錦囊上,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掌頓了頓,而后,加快了速度,將這錦囊拆開了。 這里面裝的竟然是他那方私印和一塊墨錠。 觸手溫潤,一看就不是凡品。 五指攥緊了這塊墨錠,俞峻眉心飛快地跳動了一下。 袖中的手不自覺一動,等回過神來后,就已經以衣袖遮掩,攥著這塊墨錠,快步回到了春暉樓內。 等回到了春暉樓里,看著掌心里這塊墨錠,他心里竟然像瓦釜黃鐘齊鳴,炸得他腦子里嗡地一聲。 他這是作何? 眉頭不自覺地擰了起來。 又不是做賊或是什么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 陶汝衡從休憩的內室中轉了出來,一眼就看到俞峻坐在桌前,半合著眼,眉頭微皺,摩挲著茶杯,若有所思。 俞峻內心觸動,面上卻是不顯山露水。 “危甫?!碧杖旰庑Φ?,“你在想些什么?” 俞峻睜開眼沉聲反問說:“你在想些什么?” 陶汝衡哈哈一笑,走到他身邊,拿了張椅子坐下,“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一件事,若是聘請那位張娘子來書院教書,是可行還是不可行?” 俞峻不置可否。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俞峻能和陶汝衡混在一起,說明兩個人從骨子里都是頗為相似的,至少都不是那等古板僵化的道學家。 倒不如說這兩人更像是漢儒,不喜空談心性,也不喜放誕詩社酒社,徒夸名士風流,有宋明文人的風骨,也有先秦的遺風。 陶汝衡換了個姿勢,忽然察覺面前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在狀態。 白皙修長的手指緊攥著一塊兒長方形的墨錠,指腹摩挲著冰冷的墨錠,在硯臺上輕輕旋開。黑與白交映出驚心動魄之色,動作之細致猶如在撫摸愛人的身軀。 “你要請她來書院教書,那得做好準備?!庇峋嗥鸩鑹?,將陶汝衡面前的茶杯注滿了水,望著杯中上下浮沉的茶葉,淡淡道,“請她來教書不容易?!?/br> 倒不是指張幼雙那兒不容易,而是各方面都不容易,學院的夫子會怎么看,學院的學生會怎么看,學院那些學生的父母長輩又會如何去看? 陶汝衡聞言,沉默了片刻,也嘆了口氣,錘了錘大腿道:“所以我這是在爭取你的意見?!?/br> 這一瞬間,俞峻的眼前驀然浮現出知味樓前的那一眼。 眉梢輕輕擰了擰,黑的瞳仁,白的眼白,交映成硯臺上那驚心動魄的顏色。 而那桃花下的一瞥,竟然與傍晚那一團,照亮夜路的燈籠光所重合了。 其實這兩人他都未曾仔細看過,腦子里只有個模糊不清的影子。 這世上有不少博涉經傳的女子。他其實并不贊同請一個女子來書院教書,不過就他和那位張娘子寥寥的接觸來看,能培養出衍兒這么個少年,這位張娘子是有真才實學的。 如果她愿意,難道真要因為女人的身份抹殺她的才學? 他外放的時候曾經見過一肩扛起家庭重任,比男人還能干的村婦,也見過不少矗立于風雨中的貞節牌坊,慘白如骨骸,令他或生理或心理微感不適。 他抬眼看過去的時候,風雨中那就像是一座座埋葬了女人的墓碑,以伊之性命,全其世人眼中所謂貞潔大義。 如果是他……俞峻唇線抿直了些,如果他是個女人。 他絕不愿意生前如泥胎木偶,而死后被人歌頌銘記。 天性之體,本是活潑;鳶飛魚躍,便是此體 人之一生,不論男女,都該當如此。各從所好,各聘所長,各遂其生,各獲所愿。 默了半晌,俞峻道:“如果她愿意,我會盡量幫她?!?/br> 陶汝衡松了口氣,忍不住笑起來:“哈!有你這么一句話我就放心了。等文會的時候,我再好好問問那位張娘子的意見罷?!?/br> “已經六月了?!庇峋鋈淮瓜卵?,不帶感情地說了這么一句話。 “是啊六月了?!碧杖旰鈬@道,““怎么突然這么想?” 俞峻的目光投向窗邊那一盆焦邊的杜鵑上:“好久未曾下雨了?!?/br> 天太熱了,這墨錠握在掌心竟然也如同握住了一塊烙鐵,guntang的血液在體內跳動,心臟在體內鼓噪不休。 窗外老桃已經謝了,葉片被熱浪吹拂,發出一陣輕微的、顫抖的、曖昧的聲音。 熱氣撲面而來,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好像在尋求著清涼,尋求著解脫。 這天氣亟需一場暴雨。 張幼雙這邊忙活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張衍也在九皋書院初步安定了下來。 九皋書院內。 張衍剛在門前站定了,遠遠地就看到個白衣青年走了過來。 青年一襲白衫,端得是溫潤如玉,烏發墨鬢,修眉細眼,走起路來如袖擺如雪浪輕波。 這青年名叫孟敬仲,是明道齋的齋長,他眉目舒緩,如清荷出水,亭亭凈植。 看到張衍,莞爾道:“想必小相公就是張衍了?!?/br> 孟敬仲忍不住多看了眼面前這少年。 他也看了那篇《子曰庶矣》,這篇工煉又鋒銳的文章,可算是在九皋書院揚名了。就連孟敬仲也不由看得熱血沸騰,不過和那洋洋灑灑的文風不一樣,面前的少年卻是生了個玉人一般的模樣,有些清冷,皮膚很白。 眼睫纖長,鼻子尤挺。 孟敬仲眉心一跳,腦子里忽地掠過了個堪襯大逆不道的念頭。 怎么和俞先生生得有點兒相似。難不成這師徒之間的緣分也是天定的? 說起來他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俞先生這么重視一位學生…… 打住打住,孟敬仲瞬間冷汗如雨,告誡自己不能再想。 眼見張衍抬手行了一禮,孟敬仲定了定心神,笑道:“我是明道齋的齋長,俞先生事務繁忙,著我來照顧你?!?/br> “我叫孟敬仲,大家都喚我孟師兄?!?/br> 張衍從善如流道:“孟師兄?!?/br> 孟敬仲笑著應了下來,先是帶著張衍去找了個仆役,讓他幫忙把張衍的床褥帶去鋪好。 又從頭帶他看了書院門樓、余坪,平日里上課的數間講堂,細細地講了書院的學規。 最后,孟敬仲起身去桌上拿了《朱子大全》里的一冊,讓張衍先看著,自己則去食堂打飯。 正看得入神間,孟敬仲帶了飯回來,張衍聽得動靜,忙擱下書去迎他。 一頓飯吃下來,張衍幫孟敬仲收拾好了,兩人才一人各坐一個凳子念書,寫著明日要choucha的功課本子。 與此同時,九皋書院的大門前,又來兩個陌生的面孔。 一個身材偏瘦弱,樣貌普通,眉眼書卷的男子,仰頭看了眼這九皋書院的大門,心里贊了一聲。 當真不愧是這十里八鄉最著名的書院,不知這回文會又能選送幾個少年俊才呢。 身旁的同伴眼里也似有感慨之色:“這九皋書院,想來也只有隔壁吳縣的萃英書院能與之相比了吧?” 那書卷男子,也叫做徐廉靜,微微頷首,“這吳越二縣,也就當數這九皋、萃英這兩家?!?/br> 不過……徐廉靜內心默默補充了一句。 前年萃英書院收了山長的女兒作學生的事兒傳出來之后,不少讀書人恥與和女子同窗念書。自那之后,報考萃英書院的學生就少了。 定了定心神,徐廉靜微微一笑道:“咱們是來替文會選人的,走吧?!?/br> 待會兒還得去拜訪唐舜梅呢。 一想到唐舜梅,唐九疑,徐廉靜心中就忍不住微微嘆口氣。 所謂文會,其實是這江南省歷年來一項傳統了。 每三年一次,稱之為江南文會,由浙江布政使鄭與齡牽頭舉辦,似乎也秉承著幫上面掄才的意思。 所謂天下文氣在江南,江南文會匯聚了江南省各地的名士俊才,實乃天下士林一大盛會。 至于徐廉靜就是過來替江南文會挑人的。 至于唐九疑,這位大梁國手,大梁當之無愧的狂士,風流的代名詞,與這江南文會關系也是十分密切,各地文會都以能請動這位風雅的唐九疑為榮。 這個晚上張衍上床睡了,孟敬仲還對著蠟燭念書,少見的刻苦,令張衍都微感詫異。 仰面躺在枕頭上,張衍看著雪白的墻壁上搖曳的燭影,心中不禁漫上了一種格外充實的感覺。 明天就是他在書院的第一天了,不知道娘在家里怎么樣,有沒有熬夜趕稿。 他一定要好好念書,將來考個狀元,才不辜負娘這一番心意。 第43章 第二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孟敬仲端著燭臺,湊到了床邊,叫張衍起床。 張衍他其實一早就醒過來了,他有點兒認床,晚上沒怎么睡。此時眼神還很清明,摸著黑換上了九皋書院那件白色的“校服”后兩個人去了食堂吃過飯,就到了講堂。 他倆過去的時候,講堂里已經有不少人了,都在埋頭念書。 “張衍??!”一個熟悉的嗓音猝不及防地在腦后響起。 張衍微微一愣,那如冰似霜的眸子里多了幾分微不可察的暖意,扯出個淡淡的微笑,看向來人:“保兒哥?!?/br> 孟敬仲略一挑眉。 面前站著個黑皮少年,穿著九皋書院那不染纖塵的白衫,愈發顯得皮膚黝黑。胸口衣襟系得松松垮垮的,烏黑的長發隨便綁了個頭繩,就搭在了胸前。嘴里叼著個包子,興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