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他身量偉碩,馬背上的雙腿粗壯而長,穆霜看了一眼,不自覺臉一紅:“今歲之初的事了,本來已經死心,前陣子見你把我的畫像退回,忽然便又死灰復燃?!?/br> 哼。拓烈動作頓了一頓,抿唇無話。 她忙住嘴,雙手一扯韁繩:“駕——”兩騎駿馬便往烏爾族方向一前一后駛去。 妲安在柵欄外遠遠地窺探,只見他兩個面對面站著,眉間眼角流動的都是情愫,心中便十足不是滋味。自從那天晚上拓烈與自己久違地同房后,拓烈便答應了娶她,只待阿爸阿媽的一年喪期守滿,就擇日與她完婚。但這中間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多一天都是變數,誰知道突然間會怎樣。 看著兩道身影灑落地走遠,一顆心便提了起來,催促仆人趕著驢車跟出去看看。 寨門外涼風拂面,那身影遠得只剩下兩豎模糊,早已從一前一后變作并排而行??此婆み^頭低笑,她愜意地揮著繩韁,兩個人分明一路上說不完的話。 侍女不由怯怯道:“頭人怕不會對那個郡主日久生情了吧?” 妲安醋意滿心,瞪她一眼:“你急?趕都被趕出來了,此刻再說這些頂什么用。旁人想要服侍的機會,我還不給她?!?/br> 想起那天晚上被拓烈又掐又捻的痛,侍女忍不住沮喪起自己的怯弱。其實早就渴慕,只是一直不敢跨越,勇敢點再忍忍多好? 侍女低著頭不敢說話。 妲安木怔怔地看了良久,直等到看不見影子了,這才落寞地撫著八個月的肚子準備回去。 角落的長條帷布下,一雙狹長的狐貍眼盯著這一幕,嘴角不由陰魅地勾起笑弧。 “咻——” 妲安才要邁開步子,一只尖利小箭便從她肚皮前險險地擦過。 猛然嚇得一顫,側目看去,只看得一顆心瞬間都沉進了谷底。 那帷布下,慕容煜著一襲青藍色亮綢長袍,里襯素白長褲,腳蹬鎏金皂靴,正慵懶地倚靠在一輛敞篷馬車上。他束著散發,額心用黑顏料點一株匕刃,搖了搖手上精致的小弓: “好久不見啊,我的郡主大人?!?/br> 這就是個誰沾上誰晦氣的陰鬼,妲安已經不準備再與他有任何的瓜葛了,生怕再與拓烈之間生出什么新的隔閡。 妲安叫侍女:“走。不要理他?!?/br> 遇見了卻哪里還走得了呢? “咻——”腳前又多出來一支細箭,箭端上沾著劇毒的黑。 慕容煜傾身靠過來,瘦削的俊顏上咧著笑:“怎么,想裝作與本王不認識?” 一身惑人心魄的熏香襲近,他的美貌叫人迷醉,那笑容卻陰柔得叫人從骨里生寒。 妲安不由心跳加速:“過去的都過去了,七殿下還來找我作什么?” “做什么你還不明白?自然是來找你要人了……大肚婆,這是你欠下本王的賬?!蹦饺蒽咸袅颂羲樯⒌陌l辮。 那指尖也冰涼得可怕,仿佛不是在夏天。妲安拂開他的手:“我欠了你什么?這里沒有你要的人,我也不會再和你有任何的牽扯!” “哦呵呵~這般激動做甚么?上了我慕容七的船,你還想自此擺脫干系么?……從前做過的那些事,要不要拜托我說給他聽?”慕容煜好整以暇地貼近她耳畔,那耳畔有孕婦的味道,他又有些嫌惡地收回來。 妲安雖隱隱知道拓烈懷疑自己,但那陷害蕪姜與鄔德夫婦的各中細節他卻渾然不知,若然被他知道,以他那個火豹子一樣的脾氣…… 想到方才拓烈與穆霜互相對視的一幕,妲安果然一瞬害怕了,顫聲問慕容煜:“你要…要找誰?” “花鳳儀,花蕪姜,本王的王妃。有人說在你這里曾看見過她?!蹦饺蒽险松裆?。 自從八卦谷一別,從此再無那二個的蹤跡,忽而冒出一個戰神貂云,他直覺那就是蕭孑。原本還不能確定,聽說前陣子竟帶著小寵姬來了趟織蘭河,他猜著那小寵姬就是蕪姜了。 妲安卻不肯答應,她不想再做任何招惹蕪姜的事,因為知道那是拓烈的底線。便一口回絕道:“她早前不是已經死了?死在匈奴人的侮辱之下。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殿下必是找錯地方了?!?/br> 慕容煜卻洞穿她閃躲的眼神,也不管她肯不肯,只把一枚水紅瓷瓶摁入她手心:“在不在這里你自己知道,本王三日后就要見到人。三日后的傍晚我在這里等你,交不交出她……你自己掂量~” 言畢,狹長的狐貍眼若有似無地掠過她高挺的少腹,陰陰涼勾唇一笑。 整個別雁坡都被這個魔鬼下了毒,他要是想動她的骨rou,根本是易如反掌。妲安只覺得脊背驀地一涼,那攤開的手心顫抖著,末了還是緩緩地將瓷瓶攏進了手心。 少婦臃腫的背影惴惴離去,長得像個書生的管家便踅近前來:“主上,吾皇病勢不明,二殿下守著乾敬宮不讓進出,四殿下把持數千羽林虎視眈眈,大皇子已經一連幾天沒有消息了。這趟赴京之行,只怕……只怕是兇多吉少,主上可要改道先回白石城?” 原本一直體弱的父皇上個月忽然吐血病危,受寵的謬貴妃與她所生的二皇兄控制了消息的進出;四皇兄與五皇兄的軍中勢力亦各個暗中紛涌;大皇兄自飛鴿密信自己回京后,便再無了任何消息。京中局勢岌岌可危。 從未有過的生死緊迫感襲上慕容煜的心頭:“本王在這世間的親人唯他一個,不回京又能如何?他若未能成事,皇兄們就能留我在白石城不死???” 大皇子為人殘戾陰毒,從來視主上如若棋子,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不高興了甩手就煽就打就踢。當年就是為了討皇上與謬貴妃的歡心,才主動告請將四歲的主上送去大梁為質。也就是主上心性愚純,被虧負了這么多年,依舊一心將他視作親人。 “哎……”管家不由瑟瑟然嘆了口氣,冒死諫言道:“主上若聽小人一言,便是連白石城也莫回了。恕小人斗膽,此行出來以前,已經將府上財產盡數抵押,這是還完虧空后所剩的余額,只要省著點花,應足夠殿下開銷三年兩載。今后……今后就全看殿下造化了?!?/br> 像是早有預備,言畢便從袖中掏出一只小本呈上。 紙頁上寥寥幾字,三千二百六十四倆五錢…… 呵呵,若照平素開銷,便是連衣袍也只夠他買二件。 慕容煜蒼涼地扯了扯嘴角,睇了眼管家閃躲的臉容:“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你們,都要離開本王而去了么?” 他一目不錯地盯著,見無人回話,忽而那蒼涼便漸漸消淡,一點點變作濃郁的陰毒。 他隨身的錦囊里藏著各種說不出名兒的怪毒,稍一個不慎便會被他毒死。 毒死后還不得好死,偏叫你橫尸遍野,死無全尸,投胎無路。 一行隨行的侍衛不由戰戰兢兢,原本醞釀了一整個下午的辭行借口紛紛講不出口,怕走之前又被他變態地賞下什么吃食。 不由雙腿一軟,潸潸欲泣道:“主上待屬下們如同親人,屬下們便是死也不舍得離開主上!” “是極,便是他日主上身無分文,或路邊行乞,或墮入青樓,小的們也愿誓死追隨主上……” “哼?!蹦饺蒽闲牡讌s似千年冰寒,偏叫他們虛偽作了個夠,方才笑笑地坐直身體:“死不死還未必,我死了你們也未必能活著。先找到那個小妞再說?!?/br> ☆、『第八六回』人無 阿耶病了,蕪姜在羊圈里幫忙剪羊毛。 “咩~~”一群肥短的羊兒擠擠嚷嚷著,很是調皮。蕪姜在羊群里穿梭著,穿一抹淺草色的窄袖襦裙,頭上戴一方海棠花小巾子,低頭忙一會兒,又往入寨的方向看一看,耳垂上兩顆幽紅的珠子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那紅玉耳環是蕭孑送的,他近日都在與勒城打戰,自那天走后隔三岔五的便會來看自己,天黑前回來,住一晚上天明前就離開。有時耽于戰事來不了,也會托手下的將士給自己送點兒東西過來。 算一算今天又是該來的日子了。每一次相處的時間都那么短暫,兩個人還沒抱夠他就走了,上一次說好的這次要早點兒來,怎么快到傍晚了還不見影子。 蕪姜剪得很利落,想在蕭孑來之前快點兒把活干完,然后回去洗洗換一身衣裳。想到夜里將要來的疼與纏綿,漂亮的臉頰兒上不由堆起紅暈。 妲安立在拐角的墻邊上,看著蕪姜忙碌的身影,胸脯把衣襟繃出姣好形狀,纖腰有如盈盈一握,心里便道不出的澀。才知道她出塞前竟是個漢人的小公主,母妃曾經是那傳說中天下最嫵媚的禍國燕姬,難怪那個桀驁不馴的將軍會喜歡她,會為了她而棄軍叛國。 忽而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過來,連忙閃身一藏。 是阿娘。阿娘端著水壺與點心走到羊圈外,看見蕪姜蹲在地上,額頭都是細汗,不由道:“別太累了,日頭這樣烈,曬黑了回頭那誰誰又該要心疼?!?/br> 蕪姜抬眸看見,便笑著站起來:“他才不會心疼呢,都到這時候了還不來,誰曉得到底來不來了。阿娘送完水趕緊先回去吧,我一會兒就好?!?/br> 從早上起來就把閨房收拾得整整齊齊,猜都知道在等那個小子了。也是一物降一物,多少個小伙子喜歡她,偏就愛和那個氣了她不下百回的小子纏。阿娘笑笑著,便叫蕪姜再剪一會兒就回去,不急著一時半刻。 婦人的腳步碎碎走遠,妲安這才又閃身出來。撫著高滿的肚子,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然后對侍女使了個眼色。 侍女點頭,朝后面招了招手。 一名五六十歲的阿姆便走到蕪姜的柵欄外:“欸,鄔德家的小閨女,你過來幫我扯扯繩子,我一個人用不上力?!?/br> 蕪姜聽見聲音抬頭,見她確然年長,便隨著出去幫忙了。 妲安將手上攥了半天的瓷瓶遞給侍女,侍女悄悄靠近羊圈,把瓷瓶里的藥粉全撒進了蕪姜的水葫蘆里。 秒秒之間,來去無影,誰人會起疑? 蕪姜回來,覺得口渴,便倒了半碗水,就著阿娘送來的點心吃了兩口。 “駕——”一匹漂亮的駿馬從遠處馳來,聽見馬背上傳來女子高喊:“前面可是拓首領認下的meimei,能否給口水喝?” 蕪姜認出是穆霜,便把水葫蘆扔給她:“我阿娘新泡的茶,你倒去半壺好了?!?/br> 穆霜仰頭飲了一口,笑道:“這樣熱的天,也是要人的命。出來時水囊未擰緊,全撒了,渴得不行。對了,你可有看見拓首領嗎?” 蕪姜搖頭,把水葫蘆接回來:“沒看見,聽說去打獵了,你找他有急事?” 穆霜不自覺臉一紅:“哦,倒也沒什么。就是上次他替我揍了黑芒世子一拳,那混世子現在又來找麻煩。那……既然他不在,沒事我就先走了?!?/br> 她低著頭,扯一扯馬韁就要離去。 蕪姜自然看出她心里暗慕著拓烈,然而只要關乎妲安的事,她都決計不參合。當下便也不與她說拓烈打獵的地址,互相道了個別,自己靠在陰影處小歇。 六月的日頭酷熱,曬了半下午只覺口渴得不行,便飲盡了剩下的水預備回去。怎么忽而站起來,卻一瞬間頭暈得不行,只得扶著柵欄又重新坐回去。 …… …… 回部落的沿河邊,拓烈獵了兩只鹿子回來,正好遇到蕭孑的隊伍,便一路打馬同行。 與勒城的最后一場血戰,打了將近七天六夜,最后分別先攻克了它周邊兩座同盟的城池,將勒城孤立開來,方才一舉破開了城門。 接連幾夜未闔眼,蕭孑冷郁的鳳眸下映著幾許倦憊。但知那小妞拿喬小氣,他惦記著與她定好的約,下了戰場衣裳都來不及換,便匆匆帶了幾十個隨從往織蘭河岸趕。此刻一身鎧甲凜凜,掩不住那才從沙場上下來的血腥之氣。 傍晚的河岸邊一片沃草肥羊,蕭孑扯著馬韁:“短短一年不到,拓首領便將幾近覆滅的部落重新組建至此,實屬難得?!?/br> 拓烈嘆道:“一年也就春至夏末這二個季節興旺,眼看就要入秋,匈奴人掃蕩的鐵騎又將蠢蠢欲動。但愿今歲不再經歷去年那樣的慘痛?!?/br> 蕭孑默了一默:“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以一寨之勢確然單薄,不妨聯盟周邊部落共同布防對抗,也可叫那匈奴有所忌憚?!?/br> 拓烈沒讀過書,但聽這四字的兵法只覺暈如云霧,好在最后一句解析清楚。便點頭應道:“小弟正有此意。從前各個部落分散,當真是任人踐踏,近日正在與烏爾族商討合寨之事?!?/br> 又問蕭孑戰況如何,周邊都在傳言那面覆銀雕面具的戰神貂云,乃是昔日叛國的征虜大將蕭孑再臨,怕是不日風聲便要瞞不住。 一名將士聞言代答道:“兩個多月攻下五座城池,周邊的小城紛紛巴結求好,這般迅雷之勢,除了我們將軍又有誰人能做到?便是被發現了又能如何,有種來戰便是!” “呵呵呵哈——”聽得一眾親隨們紛紛暢聲大笑。 蕭孑輕扯嘴角:“接連打了幾十天戰,士氣雖足,兵力已有所倦憊。此次前來,便是準備將她接至身邊,全軍休養生息一段時日,將眼下幾座城池修繕鞏固后再做打算?!?/br> 口中說著,想到那個嬌蠻的小辣椒,此刻必定正在柵欄前翹首等待自己,鳳目中不由噙上暖意。 因著戰場廝殺殘酷,怕叫她隨在身邊吃苦,只好將她留在耶娘處將養,隔一段時日回來看看。但那小別勝新婚后的纏綿卻更叫人回味,輕輕一沾她的身子,紅花便嫵媚綻放,青龍去往更深,那嬌滴與羞赧只叫他疼寵不夠,每次與她抵纏后都能惦記上許多天。 好吧,他承認其實是自己想她了,不管她拿喬不拿喬、小氣不小氣,皆因著他內心里對她的渴望,所以這才急急地趕了回來。 想到將要與蕪姜短暫相聚的恩愛交融,蕭孑不由加快了打馬的速度。 兩行人邊走邊說著話,忽而抬頭看到前邊駛來一匹馬,馬背上一道女子的身影搖搖欲墜,不由放慢了動作。 竟然是穆霜。眼神有些朦朧,臉頰也泛著紅暈,一邊任馬兒游走,一邊在馬背上懶懶勾解著衣襟。 一直以來她都是個很正經的女人,拓烈不由虛扶了一把:“二郡主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