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那鷹也是奇怪,總在隊伍前方不遠處盤旋。飛鷹一般只認主人,收到回函后便一路飛往主人處報信,怎生這一路卻遲遲不走。 蕪姜倚在蕭孑胸口半寐著,蕭孑把錦袍給她蓋上,正一抬頭,竟看到前方不遠處撐一把紅傘、凜凜迎風而立的慕容煜。著一襲通身透底的黑,額心點一株殘缺黑蓮,懷里亦兜著小黑狐,衣袂翩飛地站在空曠峽谷下。 他身邊匍著三只口吐長舌的餓狼,還有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漢將,似已昏厥過去,被兩名侍衛架著胳膊,墨發垂遮住臉,鮮血從口唇里滴滴往下淌。 幾時竟被這小子跟到了蹤跡?蕭孑微蹙眉宇,薄唇貼著蕪姜的額頭吻了吻,打馬的速度漸漸放慢下來。 慕容煜目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嘴角不自禁地搐了一搐。 他把阿青阿白那對吃里扒外的姐妹賣去了鳳凰閣,鳳凰閣不僅是天下第一大錢莊,只認錢不認人,而且還接當鋪的買賣。當進去的不管是活人還是死物,除非被主人贖走或者高價賣出去,否則就一直擱在貨架上。阿青阿白這幾天像鳥一樣的吊在籠子里,快要凍成篩子了,拖伙計來求慕容煜,求了一百遍慕容煜也都不理不睬。 他還把整個府邸都刷成了黑白色,之前因為蕪姜一句“太單調”而買回來的冬花與綠植,全都被他拔成了禿子,連可憐的小白狐歸歸也不能幸免于難。雪花落在它染黑的皮毛上,融化后便開始褪色,那點點墨汁就好比慕容煜此刻血管里混雜而充滿陰惡的血。 冷風把他的墨發輕揚,他一目不錯地睇著蕪姜清妍的小臉蛋,唇紅膚白,她變美了,胸脯也嬌得滿滿的。那個姓蕭的家伙又狠又絕,她與他朝夕相處,夜里不知干沒干過這樣那樣的事……慕容煜聳了聳喉骨,連話都已經無力言說,向身旁的侍衛掃了一眼。 那侍衛便模仿著他慣常的語氣道:“對面茍且的男女聽著,別以為親兩口、揉兩下就能夠把我們主上氣到!我們主上撿將軍用過的破爛也不是一回兩回,等將軍今天喂了狼,那小嘴兒今后還歸我們主上接著用……哎??!” 話正說得順溜,后腦門卻煽下來一把鐵手。 慕容煜陰著嗓子:“清蒸,二十斤蒼蠅蛆?!?/br> 侍衛聽得直嘔酸水,連忙捂著腦袋大聲喊:“聽、聽著,天下誰人不知我們主上貌美如花,心比針尖,手段狠辣!膽敢拐走我們煬王府看上的王妃,姓蕭的,你、你他媽活膩歪了!今天就是你的忌日,還不趕快下馬過來受死——” “唔,”蕪姜被喊聲喚醒過來,乍一睜開眼,就看到了對面紅傘下的慕容煜。瘦瘦的一長條,青著眼眶,看起來又是幾個晚上不闔眼,像一只蒼白而絕美的鬼叉。 慕容煜又變回了陰鬼一樣的慕容七,蕪姜不自覺把蕭孑的袖子緊了緊,兇巴巴道:“慕容煜,從前的賬既已一筆勾銷,蕭孑并不欠你什么,為何你還對他死纏爛打?莫非世人說得沒錯,你竟是真的中意他不成?” 她說著,臉上竟然有一丟丟醋意。 哎哎,才被劫走幾天就倒戈了,簡直是太虐,主上的情路還能再坎坷點嗎?侍衛們聽得好想哭,那二十斤蒼鷹蛆今天是逃不過了。 小妞跑掉的那天早上,主上一個人躲在她住過的小草屋里不出來,等到傍晚出來的時候臉色煞白,屋子里還彌散著一股詭異的味道。但是不許任何人靠近,也不許管家進屋收拾。后來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屋子,老遠看見了就避著走,簡直到了嫌惡的程度。 大家便猜主上的第一次給了蕪姜的被子。冬天雖然不容易散味,但是捂得太久,也容易長霉,只是沒有人敢提醒慕容煜,最近腸胃實在接受不了挑戰。 侍衛代答道:“小蕪姜,我們主上這都是為了你,快跟他回去吧。主上新房都布置好了,連浴池都和你并成一個,你喜歡的玉枕頭他也給你買回來了!” 雖然是用賣阿青阿白倆姐妹的錢買的。 “吱吱~~吱~~”歸歸一看見蕪姜就叫不停,按捺不住地想要投進她懷抱。慕容煜抖了抖黑袍,把它的小黑爪子在掌心里一攏。 他本來把蕪姜恨得咬牙切齒,不肯再與她說話,但是這會兒聽到她的聲音,卻又忍不住。 慕容煜哀傷地扯了扯嘴角,陰笑道:“果然是傳說中的蕭閻王,就憑著一口空棺材,也好把美人兒哄在身邊……花鳳儀,你以為我是為他而來么?你錯了,我是為你。天下無人不知他蕭孑最是無情無義,他騙你已不是第一回,你竟連棺木都不曾看見,就肯隨他浪跡了?!?/br> “小妞,下回須得叫孑哥?!笔掓莸皖^啃蕪姜耳朵,偏當著慕容煜的面,把手伸進她的胸口揉:“七殿下休要空口無憑,蕭某雖幾番饒你性命不死,并不代表這一回依舊繼續!” “唔……”那握劍的大手揉得蕪姜澀痛,他眉宇間霸氣凜然,好像當她是他的從屬物。蕪姜到底還小,抗不過蕭孑,緊了緊領口,臉兒羞紅。 慕容煜冷眼睇著,蒼白的顏骨不自禁搐了一搐:“是不是空口無憑還由不得蕭將軍說了算,本王自有證據示與美人看~” 說著微側過身子。 轱轆轱轆,幾名侍衛頓時從他身后推出來一口精致琉璃棺。 四周清風陰瑟,皚皚白雪襯托之下,那琉璃之光顯得凄冷而耀眼。蕪姜本來擰著不肯看,這會兒眼神亦不自禁聚焦過來。 然而侍衛把棺木掀開,里頭卻俱是空白。 ☆、『第五四回』楚歌 蕭孑兀自勾著嘴角,但見這一幕,容色不由略微一黯。 蕪姜仰頭瞥見他反應,手指兒緊著他的袖子,心口怎生發虛。 別上慕容煜的當,他已經改邪歸正了,她這樣對自己說。 慕容煜盡收眼底,黯淡了數日的狐貍眸中便噙了得意:“傻子,你想要什么,難道不能向本王開口么?我至少不會騙你。那癸祝狡詐多端,又豈會把真棺與他同行?現如今你母妃早已另送至我大皇兄手里,你可要隨我一起回去?” 將士們不高興了,徐虎粗著嗓子罵:“慕容七你他媽說話靠點譜,燕姬棺木是我弟兄七百親手拿下,還能有假?別他媽做了口一樣的棺材就跑來得瑟,小心老子一箭穿了你腦袋!” 慕容煜也不惱:“是不是作假,我不需同你這些粗人解釋,我與小妞說?!?/br> 他晃了晃左右長袖,將手腕示予蕪姜看:“這二個紅玉鎏金熨字鐲,一個是你身上拿下,另一個從哪來,你看一眼應該明白~~這樣的鐲子,天下可找不出第三枚?!?/br> “呱當——”幼女的碎步踩過長門閂,站在母妃飄蕩的慘紅衣袂下,哭著叫老太監從那僵冷的手腕捋下一只紅鐲…… 蕪姜終于忍不住把眼神對上,是了,竟然真是那一只。她的眸瞳中閃溢出水汪,又頓地閉了一閉眼簾:“慕容煜,你休要拿假的來騙我!” 慕容煜并不應她,只管接著道:“假不假你心中知道……哦,除了這些死物,活的也不少。他一定沒告訴過你,他已結過一門親。就在你被匈奴抓走的那段日子,他聘了京都北大街上李屠戶的女兒,李豆娘,為正妻?!?/br> 揚了揚下巴,示意手下把證人領出來。 “哎唷,哎唷,輕著點,要煞人命耶!”李屠戶被四個侍衛殺豬一樣地抬出來,啪嗒一聲扔在地上——實在這廝身板太大,不好抓,一得空就逃跑。 抬頭看了眼慕容煜的紅傘,嚇得猛一哆嗦,立時嗷嗷起來:“啊呀哈——女婿快快救老丈人則個——” 那嗓門粗噶,竟是比戒食還要能嚎。慕容煜聽得心煩,一鐵手煽過去:“閉嘴。本王不殺你,但你要說實話,告訴我的王妃,那姓蕭的是不是與你姑娘結過親?” “結過!結過!”煽得李屠戶兩眼冒金星,頭如搗蒜:“蕭將軍沒回京的時候,老大人就與我定下了親事。我那閨女生得貌美賢淑,勤儉又持家,多少人來求我都沒舍得,看在蕭老大人許下的好處上,方才勉強同意嫁出去??珊?,等到蕭將軍在街頭遇見了對面那小丫頭,隔天就鬧著要退親,我一殺豬的哪兒拗得過他公爵府勢力?堪堪五十兩就給打發了。姑娘不堪凌辱懸梁自盡,落得我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哈……” 他老淚婆娑地把蕪姜看了一眼,又從懷中掏出來一紙契約,求七殿下給自己討回公道。 慕容煜攤開看了一眼,叫人用箭射去蕪姜的跟前。 那箭正正地射在馬前方,被風吹得揚展開,上書幾行正楷:“……特與李屠夫錢銀五十,自此李豆娘與犬子蕭孑婚事作廢,今后兩家互不相干,不得反悔?!甭淇詈杖粚懼掜n二字,蓋一品公爵府大戳。 “呼——”蕭孑長劍一揮,薄紙輕飄飄去也。 箍緊蕪姜,寵溺地親親她額頭:“不要看,我回頭自會與你解釋?!?/br> 蕪姜瞇一眼,卻已瞥見“亥月廿九”四字,正是自己入梁都的那段時日。 ——“你母妃的棺木現下在我手上,若是不聽話,我隨時可以把棺木送回去?!?/br> ——“唔……疼!蕭狗我怕……”“別怕,我不進去,就隔在你外面。你把腿并緊了,忍忍很快就好!” ——“我蕭孑若再對某個謀殺親夫始亂終棄的小妞撒半句謊言,或棄她于不顧,情愿被萬箭穿心,天打雷轟,斷……子絕孫……” 對面那屠夫還在絮叨申討,蕪姜的腦子里亂亂的,忽而是被蕭孑抵在墻上亂顫,呼吸交織;忽而是他舉手起誓,神采飛揚,英姿勃發。 “沒關系,用不著解釋?!笔徑獙κ掓輳澚藦澴旖?,臉色略蒼白。 蕭孑沒注意,感動地刮刮她鼻子——好小妞,這幾天沒白疼,總算學會了相信自己。 “將軍,這小子他喵手底下養的全是一群囊包,干脆弟兄幾個殺過去,一口氣滅了他們!”黑熊虎虎地瞪著對面。 他鳳眸微瞇,掃了眼慕容煜身旁的漢將:“以三十敵百余,不過小菜一碟,但須得顧及他手上人質?!?/br> “對面可……可是將軍……”許是聽到熟悉的嗓音,那漢將吃力地晃了晃身子,抬起頭來。 竟然是張嵇,看到馬背上氣宇凜凜的蕭孑,慘然咧嘴道:“將軍快走……慕容煙參破了鷹的蹤跡,我們都被賣了……唔!” 話音才落,一只鐵手便朝他臉骨重重襲來。 “噗——”本就重傷的張嵇頓時一個猛蹌,晃著頎長的身軀跪倒在地。 慕容煜晃了晃滴血的假手:“走?白虬坡六百余人都沒護住一口棺木,你們區區二三十個還能走到哪里去?此地便是眾位今日的歸處了?!?/br> “窸窣窣——”山坳下的士兵忽然黑壓壓地增多起來,逖國大皇子慕容煙著一襲亮紫色綢袍,從慕容煜的身后緩緩打馬而出。在谷外枯守這許多天,終于勘破了路徑,他很得意。 只見鷹勾鼻子,五官俊惡,勾唇冷笑道:“傳言蕭將軍治軍嚴謹,對官兵深情厚義,怎么,一群跟著你出生入死過的將士,竟比不上一個小丫頭么?為劫美人入懷,拖累數百弟兄送死,嘖嘖,結局真叫人寒心~” 他說著,用劍鞘拍了拍張嵇的頰骨。 張嵇痛苦地噴出一口血,費力地支著肘子想要站起來,但發現左手骨也被打斷了。 一雙滲血的眼眸在蕪姜身上定了一定,看見將軍攬在她腰肢上的大手,眼神悄然黯淡下來。 好個陰險慕容煙,果然不好對付。這會兒幾十個弟兄在身后聽著,若然棄了張嵇不顧,此后將士們對蕪姜一定越生嫌隙。 蕭孑在原地打馬,若要去到雁門關外,往前出谷應為捷徑,但此刻千余逖兵阻攔,硬闖過去沒有意義。他看了眼左側的一條小岔道,低頭吻上蕪姜眉尖的紅痣:“小妞,暫時要勞你吃點苦頭。記住,無論聽到甚么,一定不要與我掙扎?!?/br> 他說這話的時候,眸間有歉意,言語亦溫柔。然而并沒有商量的余地。 蕪姜心底發涼,對蕭孑莞爾笑笑:“你說過的話,我幾時有過不聽,每一次都聽了。你要做什么,但做無妨?!?/br> “好?!笔掓莞屑さ啬怂谎?,忽而一瞬間冷了容色。 “殿下何必出言挑撥?癸祝過河拆橋,與逖國聯盟陷害,手下舊部險些全軍覆沒,此時不反,方才是棄五千將士冤魂于不顧。捎上她,不過只圖一時消遣,要與不要,全憑蕭某興致?!?/br> “呼——”蕭孑驀地拋開蕪姜裹身的錦袍,手持匕首在她的頸間一抵:“全部給老子退后一百米,放張嵇過來。否則,別怪我把她一并送入黃泉!” 冰冷利器貼近肌膚,迫使人抬頭,蕪姜的臉刷地一下蒼白。 “將軍!”弟兄們大呼。 蕭孑兀自不動聲色。 慕容煙亦不動聲色,一雙鷹眼在蕪姜起伏的胸口上一掃,只是一目不錯地盯住蕭孑:“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美人總算陪侍過將軍幾日,雛兒都被你開了,說殺就殺,區區幾句戲言說給誰人聽?” 蕭孑低頭睇了蕪姜一眼,不屑地勾唇:“呵,連孕中的妃子都能一腳踢死的逖大皇子,說出這句話著實叫人好笑。不過是個暖床的工具,沒了這個將來亦有那個。蕭某既能棄她于匈奴之手不顧,今日又有如何不舍?放人質過來,否則……” 他說著,刀尖在蕪姜的脖子上抵近,一縷鮮紅頓時從她雪白的肌膚下溢出來。 蕪姜大腦一片空白,他說這些話簡直叫她意外,她抬起眼簾看他,安慰自己他只是在做戲。然而他的雋顏那般冷酷,鳳眸中都是殺氣,像第一次遇見時那個肋骨被穿繩的奴隸,沒有剛才的半分溫柔。 她便喪失了思考的能力,竟然都感覺不到肌膚破開的痛。 反倒是蕭孑眉宇微皺,唇齒暗暗輕磨,見無反應,又往深里抵了一抵。 血流得更多了。 去了錦袍的遮擋,蕪姜嬌媚的姿容畢現于眾目之下。穿一抹素襖襦裙,發插花簪,唇紅齒白,美得無處可藏。那血順著她雪白的脖頸蜿蜒至胸口,忽而一隱,如同落進幽谷深溝。 便是從來把女人當作牲口的慕容煙,也對她微微愕然。 慕容煜看著蕪姜蒼白的小臉蛋,揪心地蹙著眉頭:“哥,天下間唯獨這家伙最是無情無義,為著一己性命,甚么都舍得出去??伤降走€值七座城?!?/br> 慕容煙倒是有些意外蕭孑的手狠,便涼涼一笑:“好啊~~人質還與你便是,但須得把美人親自送來交換。正所謂兵不厭詐,蕭將軍行事無常,誰知會不會突然在背后放冷箭?!?/br> 蕭孑冷笑,下抿著薄唇:“彼此彼此,那么一樣有勞大皇子護送?!?/br> 這八卦谷形同迷陣,此刻出谷之路堵著,料他也跑不到哪里去。慕容煙揚了揚袖子。 刷刷刷,黑壓壓的逖國士兵瞬間退后一百米。 張嵇詫然抬起頭,眼神微微一亮,被慕容煙用劍鞘推著往前走。 “將軍,他們逖國人最不講信用,屬下替你過去!”昊焱凝了蕪姜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