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那些微澀甜的味道,讓他覺得她真是可憐可惱又可恨。 慕容煜勾唇冷笑一聲,修長手指把蕪姜的下頜捏起:“我幼年時候不知男女,因為他,不知受盡世人多少嘲笑。世人皆笑我好龍陽,無論去到何處,這條腿便是那拭不去的烙印,永遠也好不回來……不如我替你殺了他,用他的人頭去給大皇兄交差,然后跪在父皇的跟前,請求他答應讓我娶你為妃。只要你像今晚這般陪在本王的身邊,你想要什么我都努力拿來給你?!?/br> 他這會兒眼中可真誠,雖依舊是陰柔,卻收斂了那人見人懼的鬼僻。今夜未點額心,其實生得干凈極了,多看幾眼會覺得像個鄰家小哥。 但這都是幻象。 蕪姜盯著慕容煜看了一瞬,忽而抿起嘴角打了他一拳:“慕容煜你真白癡,除了那點兒見不得人的毒藥你還有什么?你父皇就給了你那么一座小破城,將來若是誰因為你娶了我而追殺你,你要和我一起去挺尸嗎?我母妃的尸首還沒要回來,這會兒懶得和你玩笑?!?/br> 言畢自顧自在街邊小攤上坐下來,要了一大碗餛飩。她還沒告訴他,她也想把他弄死呢,他知道后不要太想殺了她。 個小臭妞,裝得這般正經竟然還被她識破。慕容煜掃興地勾了勾嘴角,見那碗里清湯綠葉,竟難得勾起食欲,便也人生頭一回在街邊小攤上坐下。 他忽然想,也許不應該把她送出去,應該留在身邊假模假樣地寵著,最好再叫她給他生一窩小世子,這樣或許更能叫那人撓心撓肺地飽受折磨。 但這些也只是在他心中想想便過,因為梁皇已經迫不及待了。 自從見過蕪姜的畫像,癸祝便日漸對一動不動的燕姬尸身開始寡淡,看來看去、畫來瞄去終究是個死人,怎樣也不比活人有滋味啊。他就宵想她與晉皇生下的女兒,那個嬌紅欲滴的小丫頭,聽說當年晉皇可是把她當成掌上珍寶,若知最后還是落到自己手心,不定在閻王殿里怎樣剜心撓肺。 癸祝得知慕容煜到了京都,第二日便急忙在長信宮中設下私宴,又請來趙檜、尤熹、賈高三個佞臣與慕容煜、蕭韓父子陪席。那雕欄畫柱下只聽絲竹琴弦聲聲,左右各擺三張矮桌,桌上美食瓜果琳瑯滿目,宮女著華麗裙裳侍立在兩旁,將各人盞中的美酒斟滿。 蕪姜遺世獨立地踩在正中央的小鼓上,十四歲的她再一次回到中原,便入了敵國皇帝的宮。她的腳踝被鎖了兩串鈴鐺,眼睛用一層蓮色薄紗蒙罩,聽宮殿角落磬鼓聲逐漸響起,足尖便輕踮著樂音將花姿舞動。裙裾將少女的腰臀包裹出婀娜,那身段兒婉婉,舞步傞傞,因為看不見,便在嬌俏中又平添出一許纖弱的孤獨。 一種介于雛女開花之際的矛盾的澀與媚,把梁皇看得眼目癡愕,酒水灑了也忘了重倒。 但她其實能看見,她只是不想把這個已了無真情的世界看得太清。 周圍流光溢彩,透過那層薄薄紗罩,蕪姜看到正中間龍座上的中年帝王,他生得白皮面相桃花眼,一幕美髯把風流勾勒。他的眼睛正勾在她的身上,看得目不轉睛,像看著沒有衣裳遮掩的自己。她的心中便都是冷意。 這是她頭一回看到這個男人,這個用下作手段破了她父皇的國,殺死了她的太子哥哥、然后糟蹋了她母妃的狗皇帝。從前離開了,聽母妃的叮嚀把中原的一切掩埋,但這會兒人回來,那仇恨卻在心中燃燒,恨不得將手中的彩帶化為匕首,一箭刺入他的心臟。 蕪姜跳得很認真,足下的鼓面不過二尺寬,她站在那里就像水中一枝初綻的孤蓮。她只有這一次機會,要用自己作為籌碼贖回母妃的尸身。還要把某個絕情負義的壞家伙拉下水。 慕容煜只想叫他生不如死,而她想要的,是謀去他的命。 ☆、『第四一回』梁上 先頭鼓聲慢慢,少女身姿軟如云絮;忽而磬鼓漸疾,那裙裾翻舞間便又似撒開無數花飛花落。 太美了—— 宮女太監們發出輕喔,周圍的觥籌交錯聲漸漸悄靜下來,眾人都把目光定在殿中央的蕪姜身上。 左首上座的蕭孑兀自獨斟自飲著,偶爾目光掠過去一眼,卻只是冷漠。 個犟硬的小妞,想不到她竟如那夢中所述,真的走了這一步。他原已打算即日托戒食送走糊涂老爹,再造個契機竊了她母妃的尸首,干脆在邊塞反了這狗皇帝?,F下她一來,反被她箍住手腳不說,竟還要給他添亂。 他倒要看看她準備胡鬧到甚么地步。 癸祝暗中觀察,見狀不由諂著笑臉試探道:“美人起舞,鶯歌燕樂,怎好一個人悶在這里寡歡?朕聽說昨兒京都夜市上,愛將竟然把個小丫頭困纏,叫百姓睹了好一番風景。蕭老大人當時也在,可知是哪家的姑娘嚜?說出來,朕替你成全了便是?!?/br> 狗皇帝,難得說了句人話!蕭老爹聽了好不感動,他一晚上看著鼓上的蕪姜,看得那叫一個心驚膽戰。小女兒家家的,都是自個兒子的人了,還光著腳板子拋頭露面,成什么體統。臭小子既然哄不住,但得圣上發話,看她這回不肯也得肯。 連忙喜泣叩頭道:“謝我主隆恩——!說來也是姻緣巧合,踏破鐵鞋無覓處,回眸一望,她正是此刻臺上跳舞的小丫……”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蕭孑冷冰冰打斷了:“昨夜燈火昏蒙,不過在身后錯看了人影,多余說上幾句話罷。人走街空,早已不記得姓甚名誰,有勞皇上惦念?!毖粤T拱手敬一杯酒,并不多看蕪姜一眼。 直聽得癸祝暗地里磨牙,好個臭小子,昨夜膽敢當街染指,今天又推得一干二凈,根本就是沒把自己這個皇帝放在眼里! 不過這話他嘴上可不敢說,只瞇著桃花眼訕笑道:“哦呵呵~~原來如此,看來那街坊傳聞也不可盡信耶?!?/br> 分明鼓樂升平,周遭怎么卻似寂靜,他那邊的談話飄進了蕪姜的耳朵里,蕪姜早前還有些緊張,此刻的心反倒是靜了。腦袋里空空的,只知道身體跟隨節拍在珠簾玉壁下旋傞。 這里的景致好生熟悉,中原的皇宮大抵都是相似吧。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人們,許多美好悲傷的畫面便又在腦海中重現??吹絻蓺q的自己爬進了父皇的桌案底下,十七歲的太子哥哥牽著她在宮廊上小跑,母妃在落櫻繽紛中抱起她親了親。忽然鼓樂聲驟急,父皇的喉中噴涌出刺目的鮮紅,太子哥哥身中數箭倒進靜掖池,她站在漫天的血光中,看著馬背上的少年將軍嚶嚶討生,母妃轉身闔起宮門,一道白綾掛上了消寂的宮梁。 “噔——”琴弦拉開凄顫勻長的冷調,兀地戛然而止。 “嗯……” 蕪姜發出一聲脫力的輕嚀,手中彩綢向龍座上用力一拋,整個兒后仰在鼓面之上。 那天暈地轉間,對面座上格格不入的蕭孑便映入眼簾。身著麒麟紋錦袍,內襯素白襟,腰垂佩綬,看起來真是威風八面吶。昨夜那樣欺負了她,這一晚上卻眉眼冷淡,說甚么人去街空,對她不熟不識。 哼,蕪姜勾了勾唇,忽而掠下眼前薄蓮紗罩。 一曲畢了,四周靜籟。 那彩綢似箭一般筆直襲來,竟叫癸祝整個人晃了一晃。差點兒以為是刺殺,待清醒過來,方才長舒一口氣。 看見蕪姜半仰在鼓面上,細腰纖纖一握,胸脯因著前挺而勾勒出沃美小山。那十四歲半羞半媚的小模樣,竟然比畫像上的還要嬌了無數分,簡直叫人恨不得一口吞吃掉。 蕪姜走過來撿綢帶,伸出的手指嫩如柔荑,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泛著瑩粉。少女的雛形還未褪盡呢,真是一只干凈的小嫩姜啊~ 癸祝盯著她因為獻舞而微微噓喘的胸口,就想去抓她的手兒:“瞧瞧,朕的心口都疼了……” 但還沒觸碰,蕪姜便如一條小魚從他的指尖游走了。 “皇上?!笔徑е旖禽p揖一揖,攥緊綢帶退回慕容煜的座上。 她今日并未著妝,只在唇瓣上含了一點胭脂。臉一紅,清與澀便藏不住。 在塞外長大的女兒家,總是比漢女多出來幾分不一樣的味道。癸??粗徑虫玫谋秤?,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慕容煜察言觀色,瞇著狐貍眼,一把玉骨折扇在手中輕輕搖:“皇上對美人的舞姿可還滿意?” “滿意,滿意!‘清水出芙蓉耶,天然去雕飾’~可謂大贊!”癸?;瓴皇厣?,沖身旁太監拂了拂袖子。 老太監會意,揚起脖子拉長調:“賞——東海夜明珠兩顆,三色玲瓏蓮花鐲五副,流煙云影翠玉簪三支,瑞草百花錦緞十匹,貢品胭脂玉容粉十二盒——” “是?!币轮r麗的宮女們聞聲魚貫而入,頃刻蕪姜的身邊便擺滿了賞賜。 那嬌嫵身段坐在盈盈璀璨中,越發添鍍了耀眼光芒。 癸祝愛得不行,一雙桃花眼兒流波,把蕪姜通身上下掃了又掃,軟聲嘆道:“當年晉國一難只叫人唏噓,朕憐鳳儀你年幼無依,本欲接回宮中照料,不知哪個造孽的,竟然把你拐去了西塞。這么多年杳無音訊,朕日夜為你憂思難安,不料今日再見,竟已出落成如此花容?!?/br> 一席話說得冠冕堂皇,倒好像他是個施舍的善人,與那場屠宮并無干系。 蕪姜恨在心里,只抿嘴作哀傷一笑:“八年前鳳儀尚年幼,流亡的途中又不慎撞傷了腦袋,許多事兒早已記不太清,難為皇上這樣惦念?!?/br> 十四少女,聲似銅鈴,人兒也清清,一笑一顰只勾人憐疼。癸祝遐想翩翩,早前還怕蕪姜與自己較勁,到時也學她母妃上吊,不記得了最好。 當下捋著他的美髯,語氣愈發循循善誘:“哪里話,朕與你父皇原乃知交,理應照拂。這些年你在塞外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如今回來了,哪里都不要再去,就留在朕的身邊共享榮華罷?!?/br> 他說著,頓了頓,又假意探問蕪姜后來可曾許有婚配,一并將夫婿也接來照應。 “噔?!睂γ鎮鱽砭票渥赖目捻?,不高不低,卻偏叫有心人聽見。 蕪姜微抬眼簾,瞥見蕭孑一雙冷長的鳳眸睇過來,像是在震懾,又像是噙滿慍怒。 警告她適可而止么?她可不會誤會他在吃醋。 蕪姜偏隔著琉璃燈火回瞪過去:“回皇上,鳳儀后來被一對郝鄔夫婦收養,視若親生,并未吃過什么苦頭。若非匈奴把寨子夷為平地,耶娘不知去向,怎樣也舍不得離開那里?;榕涞故沁€不曾,只是……昨夜在京都大街上,不曉得哪對父子恬不知恥,硬是拽著鳳儀叫兒媳,生生把人清譽污濁了去?!?/br> 少女的眸瞳里噙不住幾許怨慍,像敢怒又不敢言。那紅紅小嘴嬌抿,只看得蕭老爹才燃起的香火希望一瞬間又熄滅了。 千想萬想,也想不到臭小子這般歹命,好容易騙來個媳婦,人還沒捂熱,竟然又是當年被他放跑的晉國小公主。這丫頭和小子娘年輕時一模一樣記仇,都是個不好惹的小辣椒,倘要再爆出甚么不要命的話來,今后龜兒子除了造狗皇帝的反,還能有什么別的活路? 想到這,蕭韓忙不迭地叩首道:“誒誒,黑燈瞎火的,一不小心就認錯個人,實在是無意冒犯公主!不瞞皇上說,這小子自從丟了媳婦,最近見個小姑娘就兩眼放光。臣心中早已自感罪孽深重,決議不再容他造孽蒼生,正準備送他師兄弟回廟里剃發修度則個——” 一邊說,一邊老眼哀哀地瞥著蕪姜,多少分求情暗藏。 蕪姜假作沒看見,偏睨著蕭孑羞忿道:“我說為何這樣面熟,原來那對無德父子果然是蕭將軍與老大人。當街隨意欺侮女子,過后一句話搪塞過責,難怪慣聽人說‘大梁百姓只知蕭閻王,不知有吾皇’,今番鳳儀也算是見識了!” 那字字珠璣,幾句話戳得可都是癸祝的心病啊。癸祝臉骨抽搐,訕訕地看向一旁兀自淡漠飲酒的蕭孑—— 個小閻王,穿一身玉冠華服儀表堂堂,手捻著青瓷,眉宇不抬。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么一看,竟當真比自己更像個皇帝。 癸祝最忌憚的就是這個,當下甚覺沒面子:“阿喏,這就是蕭愛將你的不對了。八年前若非你多余干涉,朕的燕姬豈會紅顏早故,鳳儀小公主也不至流落塞外。如今好容易回到中原,腳跟還沒落穩,你竟又對人這樣無禮辱謾。論身份,她是公主,你是臣,你這可是逾越大了!” “微臣失誤?!笔掓莅档墒徑谎?,容色鐵青地抱了抱拳。 “所謂不知者無罪,依本王看,不如叫蕭將軍給美人敬杯酒,當著眾人之面認個錯便是?!蹦饺蒽弦姞詈貌豢煲?,勾著嘴角,偏要看蕭孑作難。見他冷眼射過來,忙用扇子半遮住顏面,錯開視線不敢與他直視。 “對極,對極?!比齻€佞臣拼命點頭——這蕭家小閻王自從開始學步起,橫行大梁京都多少載,從來沒見他對誰人哈過腰,今日倒要看看他怎么辦。 一時殿堂內漸靜下來,連侍站的宮人太監們也都在等。 蕭孑曲著長腿坐在錦墊上,兩道橫眉入鬢,周身的氣場冷颼颼的。 斜眼睇著對面的蕪姜,小妞抿著小嘴兒也在與他怒視。從前在寨子里包得死緊,多余一點風景都不肯予人看;這會兒卻穿一抹緋色對襟宮裝,在肩頸處勾出來一彎白皙美麗。 存心與自己對著干。 他心中只是氣與惱,然而卻不準備掀桌子走人,怕一走,她又要作出甚么更離譜的舉動。 算了,這一次遂她的意,有的是機會叫她后悔! 身旁蕭老爹怕兒子鬧事,暗地里使勁戳:“臭小子,眼下這種局勢,再囂張就只有死路一條。叫你認你就認,老子洞房花燭還給你娘跪過搓衣板呢,還愣著干什么!” 蕭孑瞪他一眼,微默了一默,忽而拂開袍擺站起來:“怪微臣眼拙,昨夜不慎擾了公主大駕。特敬薄酒一杯,以表歉意!” 說著高舉杯盞,抱拳打了一拱。 那身量頎長,冷峻的面龐在琉璃燈下打出陰影,明明對面相隔,卻陌生得叫人又恨又怨。 蕪姜咬著下唇:“知錯就改善莫大焉,蕭將軍今后請自重!” 哼,好個自重~ 蕭孑隔著杯子,沖蕪姜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四目一相對,便不自覺地膠著。那眼神真可以殺人了。但他越對她囂張,她就越要沾他一身泥。 蕪姜仰頭把酒水飲盡,小臉兒暈開紅粉,一樣回瞪過去。 蕭孑想起上一次她酒后的小模樣,彼時多么乖嬌,小手兒蠕纏他,忽而踮起足尖在他唇上一吻:“項子肅,沒有以后的別人,你是我的第一次?!?/br> 心中莫名澀楚,驀然凝了蕪姜一眼,撩開袍擺落回原座。 兩個眉來眼去的,那武將凜凜英姿立在嬌俏小丫頭對面,就仿佛天造地設一雙,把個癸??吹眯睦镉炙嵊侄?。忽然記起前番慕容煜送來的畫像,冷不丁后背一涼,總不會那畫上掐蕪姜小嘴兒的半身男子,恰就是這小子? 天煞的,這下不死也得叫他死了。 一旁的六公主妹殊,一晚上盯著蕭孑看不夠,越看越心花蕩漾。雖然打小同在京都長大,但蕭孑十三歲上戰場,妹殊從來只聞他惡名聲,沒機會也不屑見到真人。哪里曉得短短十年過去,那傳說中人見人懼的蕭閻王,忽而就變成這樣一個英俊威風的美男子……聽說為人冷情,多少年聲色不沾,沒準兒還是個雛男子。 她便按捺不住了,用力扯著老爹的袖子:“父皇、父皇……上回你們都說好的,我的駙馬吶?” 癸祝被拽得恍然回神,看久了清甜的小辣椒,怎生越看這婬蕩的閨女越惱火。 心里不痛快,磨了磨牙,忽而計上心來:“呵呵哈,杯酒釋前嫌,既然是場誤會,這件事自此便掠過不提。方才蕭老大人一席話倒是點醒了朕,愛將為朕的江山立功無數,如今終生大事朕又豈能坐視不管?朕的六公主自幼賢淑,雖有過短暫婚聘,是年不過也才雙十將滿。老大人若是不嫌棄,便趁今日歡宴之際,且把這一樁婚事做成咯……又或者不喜妹殊,那便在座下的美人之中任選一個,盡隨你父子二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