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這天晚上,夫妻二人再度大被同眠,朱蘊嬈蜷在薄被里,像只驚恐的小鹿縮在陷阱的一角。她緊閉雙眼,靜靜地等待自己入睡,哪知這時薄被下卻忽然伸過來一只手,火燙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棗花,別再等了,這一關總要過的?!焙诎抵嘘惷非鋹瀽灥亻_口。 朱蘊嬈倏然睜大雙眼,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不……不行?!?/br> 陳梅卿只當沒聽見她的拒絕,徑自掀開薄被,輕輕抱住了朱蘊嬈。 這時錦帳中一片黑暗,他只能隱約看到身下人模糊的白影,也好,或許看不清她的模樣,心里的負擔才能小一點。 既然注定要打破眼下的僵局,不如由他主動。他知道meimei的心如今不在自己身上,可是誰年輕時沒有糊涂過呢?他身為一個過來人,不撥亂反正,難道還要陪著她一起做夢? 陳梅卿狠了狠心,逼迫自己不要多想,哪知就在他漸入佳境時,卻聽朱蘊嬈低低啜泣了一聲:“哥哥……” 一瞬間陳梅卿仿佛被人潑了一桶冰水,渾身透涼。 朱蘊嬈感覺到哥哥不再動彈,慌忙哭著推開他,小心地蜷起身子保護住自己的小腹,低聲哀求:“不行……哥哥,我已經……” 她話音未落,這時寢殿外忽然嘈雜起來,一名內監慌慌張張地跑進宮,連滾帶爬地撲到朱蘊嬈床前喊道:“夫人、儀賓,大事不好!那輔國中尉造反了!” 陳梅卿聽見他的哭喊,立刻掀開帳子,難以置信地望著那人:“你說什么?!” “那輔國中尉白天領了圣旨,如今竟帶著自己的人馬沖破了王府!”內監臉色慘白地哭訴,“他顯然是要魚死網破啊,連條后路都不留,一門心思只管往宮里沖殺,趕來防衛的兵馬哪里奈何得了這種人,聽說已經沖破了存心殿啦!” 陳梅卿頓時大驚失色:“存心殿被攻破,這不就已經進了內苑了!” “是??!夫人、儀賓,二位趕緊找個地方避一避吧?!眱缺O哭道,“再晚一會兒,只怕亂軍就要到毓鳳宮了!” 他這一句話,慌得陳梅卿趕緊拉著朱蘊嬈下床穿衣,哪知衣服穿了一半,陳梅卿卻忽然抽出床頭寶劍,用劍指著那名內監道:“你,趕緊和夫人換身衣服!” “什么?”朱蘊嬈捧著衣裙,這節骨眼上仍舊回不過神來,兀自傻愣愣地望著哥哥。 這時內監已經哭癱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解下了自己的衣裳。陳梅卿撿起他的衣服,劈頭蓋臉地扔在朱蘊嬈身上,催促道:“還不快換上,那幫亂軍是不指望活命的,只怕已經殺紅了眼睛?!?/br> 朱蘊嬈頓時急得哭起來:“可是,你怎么辦……” “現在不是擔心我的時候,”陳梅卿幫她穿好內侍的衣裳,等內侍也打扮好了,這才一手拽著一個,領著兩人跑出宮去。 這時宮外火影幢幢,亂軍的喊殺聲已近在耳邊。陳梅卿拉著兩個人往殿后跑,剛折過殿側的白玉圍欄,就發現整座毓鳳宮已被亂軍包圍。 “沒辦法了,”陳梅卿咬咬牙,干脆拉著朱蘊嬈和小內監一口氣跑下寢殿,將她藏在了后花園的花叢里,“待會兒無論看見什么,都不能跑出來!這次我要你裝聾作啞,你一定得聽我的!明白嗎!” 朱蘊嬈蹲在花叢里,此刻淚如泉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乖乖地沖他點點頭。 陳梅卿抿了抿唇,確定她藏好之后,這才拽著那個穿著朱蘊嬈衣裙的小內監,一路跑到內庭中央,正對著毓鳳宮的大門站好,隨后又將那小內監摟在懷里,使人看不見他的臉。 “你聽我的命令,我保你沒事,”此刻陳梅卿目光冰冷,對著那小內監的耳朵低聲道,“否則,我就殺了你?!?/br> “小……小人明白……”小內監哆哆嗦嗦地伏在陳梅卿懷里,人都快嚇尿了。 這時亂軍正在毓鳳宮外喊著號子,一下接一下地撞著緊閉的大門。須臾之后,但聽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明火執仗的亂軍隨之魚貫而入,兇神惡煞地向內庭沖來。 “跑!”這時陳梅卿拽住小內監的手,拉著他轉身向寢殿跑去。 沖進內庭的亂軍只來得及看見兩道狂奔的背影,但見那衣裙紆青拖紫,被庭燎的火光映照著,翻卷的裙裾熠熠生輝、美不勝收。 “別放箭!將軍說要抓活的!”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十四章 小金子 亂軍一擁而上,狼奔豕突地沖向內殿。朱蘊嬈捂著嘴蹲在花叢里,透過花葉間的縫隙,瑟瑟發抖地看著士兵們惡鬼般的身影,從不遠處一個接一個地閃過。 此刻陳梅卿拉著小內監沖進寢殿,轉身闔緊了朱漆大門,同時對他吼道:“脫衣服!” 小內監不敢不從,立刻又把身上的衣裙給扒了下來,戰戰兢兢地垂手站著,等待陳梅卿繼續發令。 陳梅卿拾起地上的衣裙,瞥了涕泗橫流的小內監一眼,終于大發慈悲地放人:“下去找個地方躲躲吧?!?/br> 那小內監如蒙大赦,立刻一溜煙跑得沒影。 這時寢殿門外已經聚滿了亂兵,正砰砰沖撞著并不牢固的木門,門上精美的鏤雕也被砍刀劈得七零八落。陳梅卿不覺退后了幾步,待到亂兵蜂擁著沖進寢殿時,他才厲聲大喝道:“毓鳳宮陳儀賓在此,何人膽敢胡作非為!” 他正義凜然的質問,乍然震懾住了囂張跋扈的亂兵,眾人一時竟不敢上前冒犯,只能舉著兵刃將他包圍住。 隨后十幾名士兵在寢殿中轉了幾圈,除了抓到幾名哆哆嗦嗦的宮女和內監,竟沒有找到他們最垂涎的目標。于是士兵又折回來,兇神惡煞地向陳梅卿討人:“這宮里的娘娘呢?方才我們明明看見她跟著你跑進來的!” 陳梅卿輕蔑地看著這些士兵,這時傲然一笑,指了指地上那一團凌亂的衣裙,舌燦蓮花道:“娘娘乃是九天玄女下凡,纖塵不染,不愿被你們這等粗人冒犯,所以剛剛已經換上羽衣,升天了?!?/br> 眾人被他說得目瞪口呆,有幾個暴脾氣的人已經火冒三丈地高喊:“狗東西,你蒙誰呢!” 陳梅卿聳聳肩,此刻唯恐天下不亂似的,嘴里還說著風涼話:“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了?!?/br> 縮在一旁發抖的宮女內監們欲哭無淚,心想這陳儀賓簡直就是閻王爺派來的催命鬼,今晚只怕是沒法活著走出毓鳳宮了——心中抱怨歸抱怨,此刻卻沒人敢惹事上身,主動將朱蘊嬈不在寢殿的事抖摟出來。 大家寧愿守口如瓶,倒不是因為對朱蘊嬈有多忠心,只因一則不知這亂子會亂多久,倘若風波很快平息,自己便要遭殃;二則說了更怕亂軍問自己要人,此刻除了原先就跟著陳儀賓的小內監,誰也不知道朱蘊嬈的確切下落,所以只要刀沒架在自己脖子上,還是明哲保身的好。 此時陳梅卿已明白亂兵沖進毓鳳宮,目的正是為了抓他的meimei,因此下定決心,只要不讓他們得逞,自己就算是豁出一條命去,也在所不惜。 人一旦不怕死,便有了寧死不屈的底氣,一幫匪兵見陳梅卿毫無懼色,反而不敢輕舉妄動。這時一名看上去地位略高的士官恰好走進殿中,好奇地眈了一眼陳梅卿,問眾人道:“將軍都已經到了,你們還沒抓到人?” “沒有,”一名士兵慌忙回答,拿刀指著陳梅卿道,“這人把娘娘藏了起來,等我們趕到宮里時,人已經不見了?!?/br> “留幾個人手再把這里搜一遍,”那士官沖眾人揮揮手,下令道,“把這宮里的人都給我押出去,將軍要問話?!?/br> 眾人不敢怠慢,立刻用刀押著陳梅卿和一干宮人走出了寢殿。這時內庭中火光沖天,作亂的士兵舉著火把群聚在毓鳳宮里,簇擁著站在內庭中央的輔國中尉。 輔國中尉朱華趆此刻滿身血污、一臉疲憊,手里卻牽著一個小男孩——那正是柳姨娘的兒子,興國王朱蘊銑。 乳臭未干的娃娃哪見過這等陣仗,褲襠里早尿了好幾回,這時候竟已忘了害怕,只是茫然地跟隨著自己的伯父,東張西望。 那輔國中尉因為和柳姨娘有多年的jian情,一直懷疑這孩子是自己的骨rou,所以才會在遍尋楚王不得的情況下,千辛萬苦地找到了他。而今夜的第三個目標,便是他一直念念不忘、覬覦已久的美人朱蘊嬈。 這時朱華趆看到手下正押著一撥人走出寢殿,立刻興奮起來,揚聲問道:“我要的人呢?” “將軍,您要的人還沒找到,寢殿里只搜出了儀賓和幾名宮人?!笔抗俚椭^向朱華趆稟告,頓時令他掃興地皺起了眉頭。 陳梅卿被人推推搡搡著押到了朱華趆面前,他被迫跪在地上,卻不屈地昂起頭直視朱華趆,目光里甚至帶了一絲挑釁。 滿地的俘虜神色各異,那朱華趆只掃了一眼,兩眼便盯著一名身穿白色中衣的內監,罵道:“一幫蠢貨,哪有值夜的內監不穿外衣的,一定是你們讓那個丫頭金蟬脫殼了!” 押送陳梅卿的一幫士兵立刻跪地請罪。躲在花叢中的朱蘊嬈緊緊捂著嘴巴,兩排牙齒格格打戰,只能死命咬住自己的下唇。 這時小金子撓撓耳朵,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忽然落在了花叢上,被朱華趆握在掌中的小手不覺一動,頓時吸引了朱華趆的注意:“蘊銑,你怎么了?” 朱蘊嬈在黑暗中與小金子死死對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時只覺得口中忽然嘗到一股血腥味,竟是把嘴唇都給咬破了。 小金子忽然垂下眼睛,小手扭動了一下,沖朱華趆抱怨道:“我肚子疼……” 朱華趆聞言一驚,彎腰將小金子抱起來,大手落在他的小屁股上,立刻摸到一抹濕熱,不由笑道:“臭小子都被嚇尿了,真是麻雀膽子?!?/br> 周圍的士兵頓時發出一陣哄笑。小金子聽見自己被大家取笑,覺得自己這次真是犧牲大發了,忍不住氣得嚶嚶哭泣起來。 “不哭不哭……”朱華趆拍了拍小金子的屁股,扭頭問手下的士官,“府里的太醫呢?” “被俘的太醫都在存心殿,正替咱們救治傷兵呢?!笔抗倩卮?。 如今朱華趆的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這股亂軍身上,為了彰顯自己愛兵如子,不方便隨意調用太醫,因此他只能抱著小金子前往存心殿,順便下令道:“把這些人都給我押進俘虜營,至于跑掉的那個,給我繼續找!” 士兵們立刻領命,然而等朱華趆離開之后,竟沒什么人有耐心去搜索花園,大家爭先恐后地涌進宮中劫財,唯恐自己落后吃了虧。 于是朱蘊嬈悄無聲息地蹲在花叢里,竟安然躲過了這一劫。 一場浩劫之后,毓鳳宮終于漸漸安靜下來。因為害怕四周還有士兵,她不敢起身,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朱蘊嬈四肢發麻、無力堅持之際,一只小手忽然鉆進花叢,從背后拉了拉她的頭發。 朱蘊嬈瞬間魂飛魄散,剛要張嘴尖叫,這時耳后卻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喚:“jiejie?!?/br>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十五章 岔路口 朱蘊嬈聽見這個聲音才松了口氣,驚魂未定地爬出花叢,望著眼前的男孩應了一聲:“小金子?!?/br> 小金子腆著肚子站在她面前,壓低了聲音囑咐:“你跟我來?!?/br> 說罷他轉身鉆進花木深處,朱蘊嬈慌忙跟上他,二人窸窸窣窣穿過花草,在毓鳳宮的墻根底下發現了一個狗洞。 朱蘊嬈吃驚極了,轉念又一想,小孩子總是能發現許多不為人知的地方,這一想便也不奇怪了。 狗洞極狹窄,朱蘊嬈費了好半天勁才勉強鉆過,待到鉆出了毓鳳宮,她才發現自己跟著小金子已經來到了另一座宮殿的花園。 “我們這是要去哪里?”眼下她心中惶惶,只能干瞪著眼問小金子。 “出宮找父王。輔國中尉造反了,”小金子一臉嚴肅地回答,他心中等級分明,因為自己是興國王,所以自然要將伯父視作敵人,“本王臥薪嘗膽,迷惑了那廝?,F在前面又打起來了,他顧不上我,我就跑來救你了?!?/br> “不,我不能出宮,我要找我哥……”朱蘊嬈激動地抓著小金子,急得直掉眼淚,“你知不知道儀賓他在哪兒?” 小金子點點頭,答道:“他們都被關在長春宮呢?!?/br> 朱蘊嬈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問:“連王妃娘娘也被抓了嗎?” 小金子搖搖頭:“母妃和父王都出宮了,現在正帶著官兵來救我們呢?!?/br> “那你帶我去長春宮好不好?”朱蘊嬈連忙哀求道,“我看著儀賓被人抓走,現在我好擔心他?!?/br> 小金子望著梨花帶雨的朱蘊嬈,頗看過幾出戲的小腦袋竟漸漸暈起來,一會兒想起牛郎織女,一會兒又想起梁山伯與祝英臺,只覺得耳邊一陣喜鵲叫、眼前幾對蝴蝶飛,真是美好極了。 于是他幼小的心靈瞬間失去了判斷,只想著成全這對苦命的情人:“好,你跟我來?!?/br> 亂軍自從攻占了長春宮之后,便把俘虜到的宗親和宮人集中關押在這里。陳梅卿混跡其中,冷眼觀察著來回走動的守衛,想尋找機會從這里逃離。 這時卻見小金子大大咧咧地跑進長春宮,四處溜達了好一圈,最后才在陳梅卿的面前停下來。陳梅卿沒好氣地打量著這個小男孩,心想如果把他抓來當人質,不知道能不能要挾得了那個朱華趆。 心中正這樣想著,哪知下一刻小金子卻猛然撲進了陳梅卿懷里,小心地指了一個方向,與他咬耳朵:“看樹上?!?/br> 陳梅卿微微一怔,狐疑地轉動眼珠,隨后震驚地眨了眨眼睛,又趕緊扭過臉——他,他看見了什么?那個猴在樹上的小內監,不是棗花是誰! 憶往昔悲苦童年,他可沒少在樹上找meimei,因此陳梅卿早已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光線再差也能把朱蘊嬈無情地揪出來。 這時只聽小金子貼著他的耳朵小聲道:“她進不了長春宮,說爬到樹上就能看見你。如果你沒事,就摸摸鼻子?!?/br> 陳梅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覺得這節骨眼上,自己怎么還有種陪公子小姐玩家家酒的感覺? 想歸想,他又害怕朱蘊嬈擔心,趕緊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遠處猴在樹上的朱蘊嬈感動地吸了吸鼻子,心想這下總算是知道哥哥的安危了,一時百感交集,唏噓不已。 這時陳梅卿抱著小金子考慮了一會兒,忽然在他耳邊悄聲道:“興國王,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