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的嘲諷，聽在了小海的耳朵里。

    他沒有抬頭。

    那些富二代們上了車，招搖過市地走了。

    聽到那些人的嘲笑。

    一向老實本分的老海也生氣了。

    他沖過去，對著那些豪車的背影大喊：“不許嘲笑我兒子，我兒子比你們都有本事?！?/br>
    可惜，那些公子哥當然沒有聽到。

    老海氣得吹胡子瞪眼。

    還得安慰小海：“娃，別往心里面去，那些人都不是好孩子?！?/br>
    小海卻是悶悶地說：“他們說的哪里不對么？我們就是窮人，追都追不上的那種?！?/br>
    小海的話，讓老海根本就無法回答了。

    他只能尷尬地搓著手。

    然后對小海介紹說：“娃，這是你喬……喬姨，上次那個復讀機，就是你喬姨幫著買的，好好謝謝她?！?/br>
    在老海的授意下。

    小海走到我面前，說了一句：“謝謝喬姨?！?/br>
    我看到了小海的眼睛。

    不過十幾天的時間。

    小海的眼神變了。

    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

    從屏幕上的大特寫，能看到小海的眼神充滿了忐忑、不安，但也充滿了對這個新世界的期待與希望。

    但當他要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

    小海的眼神，則是充滿了憂郁和沉重。

    于是，我只能說：“不用客氣，好好學習?！?/br>
    ……

    小海坐上長途車走了。

    從這點上看，就能看出這個節目組確實有些不厚道。

    拍節目之前，把人家孩子從老家用車接來。

    現在節目拍完了。

    就讓人家孩子自己回去了。

    雖然給了車票錢。

    但總歸是有些不近人情。

    我們一起到了長途汽車站。

    老海本來想送小?；氐嚼霞?。

    但是小海拒絕了。

    他說，自己可以一個人坐車。

    不用老海送。

    老海再想說什么。

    小海已經一個人上了大巴車。

    坐在了車最后排的一個角落。

    低著頭。

    緊緊抱著那個大書包。

    不往外看。

    哪怕車開了，

    他也沒有抬頭。

    和車外面揮手的父親招手。

    車走遠了。

    我看著老海的臉色，也變得十分沉重了起來。

    “娃……娃平時不是這樣的，可能是……可能是有些想家了，出來這么久了……”

    不知道老海是在和我解釋。

    還是在安慰自己。

    “我知道，這不是孩子的錯?！?/br>
    我意有所指。

    對啊，這當然不是孩子的錯。

    是那些導演和制片人的錯。

    ……

    小海走了，老?；氐搅斯さ?。

    開始的幾天，波瀾不驚。

    陳建英與于小利出差了。

    因為現在我們的業務越來越多。

    所以需要的原材料也越來越多。

    再從市場上買，成本很高。

    為了控制成本，所以需要與廠家直接進貨。

    這樣就跳過了中間商的差價。

    陳建英去聯系鋼材。

    于小利去聯系水泥了。

    我呢，一方面還在準備我的服裝批發生意。

    現在場地和攤位我都選好了。

    目前正在爭取幾個服裝品牌的代理權。

    因為競爭的人很多。

    對方還要挑選資質。

    所以需要的時間很長。

    另一方面，我這段時間也是多在工地上露面。

    一些決策，我就可以做了。

    加上，我與祝校長的良好關系，合作會更順利。

    ……

    半個月后。

    我在工地上，有一個臨時的辦公室。

    這天，我正在辦公室里面看文件。

    忽然，門被人大力地撞開。

    這突然起來的一幕，嚇了我一跳。

    我茫然地抬頭。

    卻看到進來的正是老海。

    他臉色煞白，語無倫次。

    “娃……娃不見了……不見了……”

    我聽了也是十分震驚。

    小海不見了？

    發生什么事了？

    我急忙安撫老海的情緒。

    讓他慢慢說是怎么回事。

    老海喘著粗氣說，小海找不到了。

    其實已經失蹤了兩天了。

    開始小海娘一直在家附近找。

    去同學家找。

    但是都找不到。

    后來都報告當地的巡捕了。

    跟著一起找，還是沒有找到。

    小海娘開始沒和老海說，是怕老海擔心。

    現在過去兩天了。

    還是找不到人，不能再不說了。

    這才打了電話。

    小海娘，在家里面，已經要急瘋了。

    老海知道了這事后，也是急得和火上房一樣。

    “那邊巡捕怎么說？”我問。

    “巡捕說，讓多問問親戚朋友，可是我們老家的親戚朋友都找遍了啊，沒有??！”老海都要哭了。

    我敏銳地捕捉到了老海話中一個關鍵的信息。

    “巡捕讓去親戚朋友家問？沒說可能被拐賣之類的？”

    老海點頭：“對，沒說……哎呀，你看我這記性！我把最重要的一件事忘記了。小海出走之前，給他娘留了一個紙條。因為有這個紙條，所以巡捕說讓我們再自己找找，應該不是遇到了壞人?！?/br>
    留了紙條？

    奧，我明白了。

    所以這不是失蹤，而是離家出走啊。

    “紙條上面寫了什么？”

    我問老海。

    “上面寫的是這里太小了，太落后了，我想出去看看，你們不要找我，以后我會自己回來的?！?/br>
    老海的聲音低了下來。

    我沉默了。

    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發生了。

    看來這次省城之行。

    這次錄節目。

    帶來小海的不是希望與激勵。

    而是撩撥與躁動。

    讓他無法再安于現狀。

    不想繼續在那貧瘠的土地上繼續下來。

    所以他出走了。

    還是之前我想的那樣。

    如果小海是一個成年人。

    那么不甘心平凡。

    不愿意一輩子窩在老家過苦日子。

    想要出去打拼出一個前程，是沒有錯的。

    還是值得鼓勵的。

    因為很多成年人，都沒有這樣拼一把的勇氣。

    只能在無望與麻木中，蹉跎了歲月。

    可小海他太小了。

    他還不到合法打工的年齡。

    此時孤身出去，形單影只、無依無靠的。

    真的是羊入虎口了。

    怎么生活？

    怎么吃飯？

    去哪睡覺？

    遇到壞人怎么辦？

    被逼著當乞丐，當小偷怎么辦？

    “我覺得娃可能來省城了，他上次看這里好，估計是舍不得走了?！?/br>
    老海搓著手說。

    老海雖然是鄉下人，但是一點都不傻。

    顯然也想通了這里面的道理。

    我嘆了一口氣。

    從辦公桌上拿起了車鑰匙。

    現在建筑公司有錢了，自然也是買了車。

    車還不錯呢。

    是一輛豐田的越野車。

    樣子很霸道。

    名氣也很霸道。

    因為車名就是“霸道”。

    適合跑工地。

    同時開出去和人談生意，也有面子。

    不是為了顯擺，而是因為你和人談生意，你的車要是太差。

    那樣對方會懷疑你們公司的實力。

    影響合作的。

    但車是二手的，是楊杰幫著從舊車市場上淘來的。

    車況不錯。

    事實上，很多做生意的人，都會去二手車市場買二手豪車來充門面。

    公司有嚴格規定。

    這車只能是辦公見客戶的時候用。

    其余的時候，都不能用。

    規矩是我定的。

    現在，我當然可以用了。

    雖然這不是辦公，但比公事更重要。

    ……

    我開車，帶著老海，直接往省電視臺趕了過去。

    在我想來，這應該是小海要來的地方。

    因為電視臺，正是小海夢開始的地方。

    當然，也是他夢破碎的地方。

    ……

    在路上，老海和我講了小?；氐嚼霞乙幌盗械慕洑v。

    更是讓我對這個《窮與富》節目不滿。

    你們打著教育的幌子。

    做著斂財的勾當。

    到底是誨人不倦。

    還是毀人不倦？

    好好的一個孩子，都被你們這破節目給禍害成什么樣子了？

    參加節目之前的小海。

    學習用功。

    雖然性格有些內向。

    但與同學相處得還是很不錯的。

    他學習好。

    同學有不會的難題請教。

    小海都會耐心幫忙解答。

    但這次回到鄉下后。

    因為他這次進城，于是就成了同學們眼中的明星。

    不論是看過節目的，還是沒看過節目的。

    都把小海圍在了中間問東問西。

    問城里真的那么好么？

    問城里的樓真的那么高么？

    問小海去的游樂園都有什么好玩的東西？

    問到底是肯德基還是肯德雞？

    既然是肯德基的話，為什么里面又有雞塊了？

    反正是各種問題。

    靠譜的。

    不靠譜的。

    奇怪的。

    更奇怪的。

    但小海卻完全沒有一點交流的欲望。

    誰問的問題都不想回答。

    再問就不耐煩。

    甚至連班主任老師讓小海講一講外出的見聞，大家可以寫作文的時候。

    之前一直對老師很尊重的小海。

    居然對老師說，沒什么可說的，然后就悶悶地坐下了。

    搞得老師都特別尷尬。

    再然后，還破天荒地和同學打架了。

    起因就是那個大黃蜂變形金剛的文具盒。

    這東西被小海當成了珍寶一樣愛護。

    別的同學別說碰。

    就是看一下都不可以。

    但是孩子就是這樣。

    都是有好奇心的。

    對新鮮的事務總是充滿了興趣。

    越不讓碰，越不讓摸，就會越去想探究一下里面的秘密。

    于是班級上有一個叫軍軍的男孩。

    之前與小海關系還是不錯的。

    趁著小海不在教室。

    偷著把小海的文具盒拿出來玩。

    按一下。

    彈出來一個鉛筆。

    按一下。

    彈出來一塊橡皮。

    簡直太好玩了。

    他這么一玩，其余的同學都上來一起看西洋景。

    你按，我按，他也按。

    結果就把文具盒給按壞了。

    于是小?；貋?，就爆發了。

    和軍軍打了起來。

    ……

    老海說著，我們已經到了省城電視臺的門口。

    可惜，我們進不去。

    我在路邊停車。

    老海等不及，先下了車。

    被門口的保安攔住了。

    “我要找導演，找《窮與富》的導演，說我孩子的事?！?/br>
    老海急切地懇求。

    “不行，這里是電視臺，沒有通行證，里面的人不打電話，是不會讓你進的?！北０驳膽B度很堅決。

    語氣很嚴肅。

    老海沒辦法，只能一臉焦急地回來了。

    我走了過去。

    “保安師傅，行個方便吧，我們找導演真有事?！?/br>
    ……

    都說人靠衣服馬靠鞍。

    我的穿衣打扮當然要比老海強多了。

    又開著一輛好車。

    所以那個保安見我過去，明顯態度要好了不少。

    說嫌貧愛富、勢利眼、狗眼看人低這些未免有些太苛刻了。

    但總歸是見人下菜碟、區別對待。

    同樣是公事公辦，但對老海那是絕對不能放進去。

    我打聽，雖然也不能進去。

    但卻給我出了一個主意。

    他看著我，臉上都是一副“我很懂”的表情。

    低聲說：“想讓孩子上那個《窮與富》的節目是吧？嘿嘿，現在那個節目火，很多家長都過來想讓孩子上節目呢，都是有錢人。這樣，你先回去，等晚上的時候，看到街對面那個麗景大酒店了么？那是人家導演和制片人天天晚上會去的地方。到時候找機會走過去，請人吃飯，再送點禮，給一個大紅包，這不就行了么？”

    我看著這個保安。

    有些覺得詫異。

    這個爛節目，難道還有那么多人想上么？

    還得花錢送禮想上？

    不是都說家丑不可外揚么？

    奧……可能是那些城里的孩子都太不省心，家長也是沒有辦法了吧。

    但從那個小帥的表現看。

    這節目并不能讓孩子實現真正的蛻變。

    估計這些家長會失望而歸吧？

    只是我當然沒有心思去等到下班。

    怎么辦呢？

    只能找關系吧。

    誰讓現在這是一個人情社會呢？

    沒有關系，公事公辦。

    有了關系，一路綠燈。

    于是我就拿出了手機，打給了溫紹年。

    溫紹年也是電視臺的，只是不在娛樂頻道。

    在新聞頻道。

    但都在一個大樓里面。

    電話開始沒人接。

    溫紹年是跑新聞的，很忙，還經常出差。

    算起來，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與溫紹年見面了。

    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溫紹年在不在臺里面。

    好在，終于接了。

    他在里面。

    正在機房里面編輯片子呢。

    我說了來意。

    溫紹年讓我們稍等。

    十分鐘后。

    脖子上掛著工作證的溫紹年走了出來。

    和門口保安說了幾句，就把我和老海帶了進去。

    在路上，我又把小海的事情和溫紹年說了一遍。

    溫紹年也皺起了眉頭。

    “其實當初這個節目立項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一點，當時我也考慮過節目的導向問題是不是合適？我當時的建議，要把節目做成公益性的，重點放在關注貧困地區教育和城市子女教育問題上，可惜，這是娛樂頻道的節目，他們更愿意把這打造成真人秀，更看重收視率與貼片廣告。所以我也不好多說什么?！?/br>
    是啊。

    溫紹年一下子說到了點子上。

    這節目，本質上就是一個“秀”。

    只是，他們不會去考慮，那些被你們拉來“秀”的孩子。

    會不會認真。

    會不會受傷。

    ……

    新聞頻道與娛樂頻道都在一棟大樓里面。

    廣電大廈很高，有30多層。

    娛樂頻道在21層。

    我們一起坐著電梯上去。

    出電梯，進了樓層。

    七拐八繞。

    到了一個很大的辦公室。

    里面擺著十幾張桌子。

    辦公室的氣氛很熱鬧。

    電話聲響起了一片。

    “喂？你們要冠名？可以啊，但是沒3000萬的冠名費免談?！?/br>
    “你們這個產品不好植入??？我們節目已經合作的有牛奶、戶外用品、飲用水、汽車，但是你們賣衛生巾的怎么植入？你讓我想想啊……有了，下期節目，可以找一個比較大的農村女生，之前沒用過衛生巾的那種，然后讓城里的家庭幫她選衛生巾，還能普及一下青春期知識。這不是又溫馨，又讓觀眾記憶深刻了么？300萬，同意就辦！好，痛快，下午來簽合同啊?！?/br>
    “趙經理，你們怎么還沒付款？你們要是再這么拖拉，以后帶農村孩子可就不去你們的游樂園了！告訴你，想和我們合作的游樂園有的是！你知道我們節目有多少觀眾么？那廣告效果是最棒的?！?/br>
    從這些嘈雜的議論中，我知道了這節目真的好火。

    廣告商紛至沓來。

    各種贊助、植入廣告，讓節目組那是賺的盆滿缽滿。

    “我找一下李導?！?/br>
    溫紹年和一個拿著文件的女孩打聽。

    那女孩之前一直在整理文件。

    顯得很忙的樣子。

    所以被人打擾，頓時就不耐煩起來。

    “沒時間，煩著呢，沒看我正忙著……”

    她冷著臉回頭。正想數落一頓。

    結果看到了溫紹年。

    頓時就把冷酷到底變成了春暖花開。

    “??？是溫記者??？有什么事么？”

    這自然是看到溫紹年長得帥。

    所以犯起了花癡吧？

    哎，所以說長得帥，真的是做什么都方便。

    “我找你們李導演?！?/br>
    溫紹年重復了一遍。

    “李導??？在接待室呢?！?/br>
    女孩用手比劃了一下方向。

    溫紹年就帶著我們往接待室的方向走。

    女孩還在后面說呢：“溫記者，加個微信不？你可以看我的私人朋友圈呢?！?/br>
    ……

    接待室。

    溫紹年敲了敲門。

    里面沒有人回答。

    溫紹年用手推了一下，門沒關。

    我們就都進了去。

    里面，看到一個大胡子，穿著渾身都是兜的馬甲，一看就是導演的男人。

    正在給對面的幾個孩子講戲呢。

    “你們幾個都回去好好琢磨一下，記住我說的話。等你們到了鄉下，一定要好好作！誰作的越厲害，誰的鏡頭就越多！放心，有我們在后面跟著，你們撒歡的鬧！只要不把房子一把火點了，怎么都行。摔桌子砸碗的，都可以?！?/br>
    那幾個孩子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