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這是怎么回事?”旁觀了一會的蕭見深這時終于低聲問傅聽歡。 有半幅白紗遮著,眾人方才只見蕭見深執壺為傅聽歡倒茶,卻不曾見傅聽歡除了支住下顎的那只手之外,另外一只放在膝上的手已被蕭見深握住。 蕭見深本只是將這只手握在掌心內按摩,但后來廣場上的對話實在太過冗長無聊,他便百無聊賴地從自己衣服的刺繡處抽了一根紅線出來,先在傅聽歡的尾指上打了一個結,接著又在自己的尾指上打了一個結。 如此便是一線牽兩指,兩指同心連。 傅聽歡情知真正的孤鴻劍在自己手中,廣場上的所有人都正在為一柄假的東西機關算盡。 若換到往日,他少不得暗中得意,見縫插針地在這局勢中攥取利益。 但今日也不知為何,自跟蕭見深坐在一起之后,他就有些心浮氣躁不能定心,尤其當蕭見深取了紅絲線,仿作姻緣線將兩人的手指牽上的時候,他雖面上不見如何,心中卻早已心花怒放。 他自剛才說了一句話之后也不再急著去管外頭的那些人事,而是回了身,同樣低著聲音回答道:“……是一樁陳年恩怨,杜無幾所說的故事,女子是危樓中人,男子則是一靈觀上任觀主的老來子,身份特殊輩分又高。所以此事發生之時,一靈觀不愿伸張,想將那男子保下,于是私下與我有了默契,從此不管危樓除卑鄙陰險之外的其余行事?!?/br> 蕭見深略一沉思:“倒不聞一靈觀除了靈泉道長和他的幾個師弟之外,還有別的德高望重之輩?!?/br> 傅聽歡一哂:“其人自事發之后就在后山石洞中修行,雖嘴上沒說,但知曉當年之事的人也都知道他去閉了死關,只怕此生不會再出現人前?!闭f道這里,他停下來,目光斜掠過廣場中人,“……但現在,恐怕是出來不行,不出來也不行了?!?/br> 先有“聽風耳”杜無幾說故事在前,后有危樓樓主傅聽歡承認在后。 廣場上的群雄不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嘈雜而響亮的聲音在一靈觀的上空此起彼伏,靈泉道士放眼看去,但見方才還有所克制的群雄俱都面露不屑與厭惡,而他特意請來幫襯的傅清秋與明心和尚,也是眉頭深鎖,面露不解。 一時之間,他掩在寬大袖袍中的雙手都微微抖了起來。 晴日院主方才多次代表眾英雄說話,此時他將手一按,大家也不由略略安靜,只看他說話。 他目光灼灼,盯著三人:“道長說貴觀百年清譽,若此事當真,我們不妨先來處理了這件事,再談其余?!?/br> 靈泉道士三者都有些靜默。 然而不過多久,傅清秋掩在發后的耳朵輕輕一動,突然出人意料的踏前一步,點頭開腔,道:“不錯,此事是該要先行解決,本座相信靈泉道長為人,會給諸位一個滿意的答復的?!?/br> 逼迫一靈觀的群雄頓時一愕,不知站在靈泉道士那邊的傅清秋為何突然說出了這句話。 倒是靈泉道士與明心和尚先后聽見了什么,目光俱轉向了同一個方向,靈泉道士的面色更幾乎嚴肅起來—— 一個小道士很快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他形容狼狽,連滾帶爬地從遠處跑到靈泉道士面前的時候,灰色的衣擺處已經沾了大片的血跡。 眾人又見這小道士滿面悲慟,只以為這一靈觀又出了一條命案,卻不想他重重頓首,哭道:“秉掌教,師叔他老人家已經仙逝!” 靈泉道士雖已有預感,真正聽見的時候依舊心中大慟,險些一個踉蹌。 前掌教乃是他的恩師,待他如親子;這位老來子出生的時候,靈泉道士已人至中年,再看小小的幼兒,也只覺如自己親子,正是如此,當年之事出來之時,靈泉道士如何也不能不留情面,以門規處置對方。 沒想到到頭來還是這個結果。 白發人送黑發人,恩師之愛,撫育之情,俱不能全。 但他很快定下了神來,他問了一句:“……是如何走的?” 小道士漲紅了臉。 他說:“這里的交談傳到了師叔耳朵里……師叔聽見了……說‘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就……就驀然拔出墻壁上的長劍,剖開胸膛,取出心臟……說‘芷白,我雖對不起你,最后卻是愛你的,你說你有眼無珠,說我狼心狗肺之際……恨不能剖給你看,現在你看見了……它還是紅的……’” “說完這一句話之后,師叔就氣絕了?!毖粤T小道士衣袖掩面,放聲大哭。 話至此時,除了一靈觀諸人和在場幾位女子覺得哀痛不忍之外,余者大多面露不耐,根本無心于這種男女情愛糾葛。 “愚蠢?!边@時車駕中的傅聽歡也冷笑一聲。 蕭見深側頭看了傅聽歡一眼,因對方臉上的冷意而微有訝然:“怎么這么大的火氣?” “我平生最厭惡此種虛情假意,懦弱求存之輩?!备德牃g眉中不屑與戾氣極重,“若是真小人,我敬他坦蕩蕩,自上前給他一個痛快;若是真君子,我也敬他坦蕩蕩,也上前給他一個痛快。但這樣隨波逐流茍全性命與名聲之輩,殺了也覺臟了我的手!” 蕭見深淡定回答:“從結果來看,此人乃最大贏家?!?/br> 傅聽歡:“……”他突然無力吐槽…… 恰好這時外頭突然有人不屑說了一句“說是死了,也不知是真死假死”。 這突然冒出的一句話幾乎引得還沉浸在哀痛中的一靈觀弟子大怒,但金輦中的傅聽歡眸中光芒一閃,揚聲道:“不錯?!?/br> 這方是他第一次在人群中主動出聲。 旁邊早有知機的少女上前,將金輦另外的半幅紗簾挽起。于是那坐于另外一側的蕭見深便再無遮擋,入了眾人眼中。 好似忽然一陣狂風過。 本準備好了見一位絕色佳人的眾人一眼見到蕭見深,只覺白的成了黑的,女的變作男的,日月星辰四時五序都顛了個倒,簡直目瞪口呆! 再看一眼與蕭見深并駕齊驅并肩而立的傅聽歡,突然就升起了深深的不解: 但凡是個男人,怎能容忍自己與蕭見深并肩而立? 任何男人都會被那人襯得不再像男人! 尤其是絕艷如傅聽歡之輩。 此二人同在一起,真宛如烈日明月,璧玉成雙,豈非——豈非叫人起了什么不好的聯想? 傅聽歡一步踏出了金輦時,尾指上與蕭見深纏繞再一起的紅線還沒有解開,也幸虧蕭見深剛才取出的那段絲線足夠的細長,兩人又俱是寬袖大袍,這才沒有被周圍的人看出端倪。 甚至沒有被傅聽歡自己看出端倪。 此時先站立在車下的傅聽歡已將手伸向蕭見深,似乎打算將蕭見深扶下車駕,便似蕭見深當初迎娶“太子妃”之際一般作為。 蕭見深心覺有趣,便真將自己的手放在傅聽歡手上,而后才矜持地落足下車,順便用手指在對方掌心勾了一下。 這一勾之下,傅聽歡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晃悠悠地勾了起來。 場中群雄依舊被太子殿下的容顏震懾,遺憾錯過了這點情人間的小情趣。 傅聽歡暗自鎮定冷靜一會,丟開蕭見深的手,便立于原地,也不看周圍的人,只對靈泉道士說:“此事中的女子乃是危樓門下,當日我便與道長說過事情未完,來日必向道長討一個交代,不知道長可還記得?” “不錯?!膘`泉道士說。 “今日——”傅聽歡又道。 蕭見深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喜歡逗弄傅聽歡了。這樣的喜歡好像已經戰勝了時間和地點,開始無時無刻地刷著自己的存在感——也讓蕭見深無時無刻地想要碰碰對方。哪怕沒有事情或者沒有意義,就算只是捏一下對方的臉也好。 想到就做。 蕭見深輕輕扯了一下紅線,傅聽歡的尾指頓時被扯動,他登時一愣,接著才記起了手指上的絲線還沒解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不去理會旁邊作怪之人,繼續道:“今日群雄在此,事情又被說破,于情于理,也該是解決一切的時候了……” 蕭見深又拉了一下紅線。 傅聽歡:“……”他怒從心頭起,用力回扯了一下! 力道從尾指上傳來的時候輕飄飄的,甚至不能撼動垂落的指尖。 但蕭見深心甘情愿,志得意滿地順著力道一飄,飄到了傅聽歡身邊。這在外人看來,便是蕭見深突然用了輕功飄上前一步,好像上前護衛撐腰一般。 傅聽歡也發現了。他簡直哭笑不得,幾乎都沒什么心情處理當下之事了,心不在焉之下,口風一轉,語氣竟大為和緩起來:“但此番到了如此結局,也非我當日所愿……于情于理,我等先幫一靈觀安設靈堂,一同祭拜一番再做他議不遲?!?/br> 這話一出口,不管是一靈觀還是其余武林群雄,都覺得可以接受。 鋪設靈堂眾人祭拜于一靈觀而言,至少暫時保住了面子,不用立時和眾人對上;而對武林群雄來說,“幫助”一靈觀鋪設靈堂之際,也是他們的機會所在,正好各展所長探聽孤鴻劍之消息。 于是短暫的沉默過后,一靈觀由靈泉道士點頭,武林群雄這里則由晴日院主點頭,先布置好了靈堂,又從庫房里拿了好些麻布衣衫披上,再請出前掌門之子的遺體,為其整理遺容,將其置入觀中,一路抬到靈堂前擺正。 這一路群雄都是跟著的。 當進入了后山之時,眾人只見壁立千仞,洞xue零散分布,一個個幽深宛如直通地底的入口。 再進入了洞xue,但見那簡陋的xue中墻壁上刻著字跡,字跡因時常拂拭變得圓潤,又有各種柜子衣衫在其中,處處都透著長期生活的痕跡。 再看那身著一靈觀道袍,面如冠玉卻一身凄然,胸口開了個大洞,坐著氣絕之人,不是前掌門之子還是誰? “果然是沈弘雅?!比巳褐泻鋈挥腥碎_口,“五年前我曾見過他一面,當日一靈觀確實好事將近,只是這五年中,再沒有聽到他的一點消息了?!?/br> 方才眾人不耐聽癡男怨女的感情戲,此番當面見到,大多數人也有了一些唏噓,紛紛在遺體面前端顏正容,等待一靈觀的人將沈弘雅手中握著的玄黑劍身,半長不短,頗有些怪異的劍取下,與整理好的遺體一起妥帖置入棺中。 再到靈堂之前,香燭已經齊備。 眾人一一上了香,又有武林代表問一靈觀:“沈弘雅停靈在此,不知謝少俠又停靈于何處?既上了此處的香,我們也該往謝少俠那邊走上一趟?!?/br> 靈泉道士依舊滿臉皺紋,此時他臉上的皺紋似乎如鋼澆鐵鑄一樣,不論再發生什么,都無法撼動其一絲半點。他點頭道:“思德自然也停靈于觀中。諸位想上一炷香,便與貧道同去?!?/br> 傅聽歡與蕭見深落在人群之后。 蕭見深漫不經心說:“一靈觀中的孤鴻劍在沈弘雅手中,是那柄黑色的劍?!?/br> 傅聽歡并不轉臉,只道:“如此肯定?” 蕭見深道:“直覺?!?/br> 傅聽歡想說些什么。 蕭見深又補了一句:“我的直覺從未出過錯?!?/br> ☆、章五八 一日的晨光很快被遠山隱去,天色暗了,一靈觀中次第亮起燭火,遠遠看去,像是黑黢黢的山上綴了好些落地的星辰。 白日中齊聚此地的英雄有些已由一靈觀的人安排入客院休息,但更多的人還是齊聚在謝思德的無頭尸體處,在靈堂與白幡之中討論尸體上的傷痕。 此時距離謝思德之死已過半月有余。山中雖寒,半月時間亦足夠尸體發落生蛆。因此眾人也并不開棺細查,只圍在棺前相互交流。 此時會上寒山之輩,活人尚且不怕,何懼死人。 其中有一位曾做過仵作的江湖中人是之前就在寒山上打算求那雪魄丸的,只聽他說:“當日是我與張兄一起查尸的。謝少俠死時項下皮rou卷凸,兩肩井聳,頭顱應是生前斫落,除此之外,無有其余外傷。也就是說,兇手很可能是謝少俠熟識之輩,否則謝少俠不會保持著端坐床上這一放松的姿勢……” “或是xue道被制的緣故?!庇腥颂岢霎愖h,“謝思德既在身下寫血書,想必是已經知道自己無法幸免,既然如此,便是無力反抗,而不存在什么‘放松姿態’,倒是血書證明了來者是謝思德熟識之輩?!?/br> “xue道被制在尸體上會有所表現,但謝少俠的尸體上并無這樣的痕跡。倒是不排除嗆入迷煙的可能,但迷煙又有另外一種可能,謝思德在迷糊狀態之下見著的真是他以為的人嗎?還是這迷煙已經擾亂了謝少俠的神智,又在被斫落頭顱之后被人按著手指寫下了那一行血書?” “身前的傷口和死后的傷口不是不一樣嗎?” “誰說斫下頭顱之后人立刻就死了?那一剎那間血可還是熱的!這自然也算是身前的傷口?!?/br> 靈堂中的說話聲在夜幕下漸漸低垂,在一靈觀的客房之處,被靈泉道長邀請來的傅清秋親自來到了危樓歇息之處。 小院中的燈光還是亮著的,守門的兩人認得傅清秋,忙拱手行禮:“見過傅莊主?!?/br> 傅清秋身旁只帶了一位青年,正是那個叫靈奇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