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他一合眼,血珠便自眼前滾落而下。 這一年,五月榴花紅似火,流紅了這京都幾重樓。 傅聽歡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突然間明白了對方何以慈悲,何以冷酷。 他沉思許久,緩緩說:“你的名聲就是因那時之事被眾人攻殲,方成今日局面?!?/br> “不錯?!笔捯娚钫f。 “而你并不在意,因為這些便如塵埃草芥,不能撼動你如磐石前進的腳步?!备德牃g又道。 蕭見深以沉默表示認可。 “可惜世人不知你究竟做了何事,最該為你生死的人罵你如煬帝厲帝,是否誠為可笑?”傅聽歡道。 “我并未因憐憫做最初,亦不需因回報做最后?!笔捯娚畹?。 “……是?!备德牃g如此說,“你不過因為平衡之道?!?/br> 他又一沉思:“你好男色之流言應當也是自那時而起,這就是三人成虎,言之鑿鑿了吧?!?/br> “沒錯,孤不好男風?!笔捯娚罨卮?,但在說話這句話之后,他看著眼前的人,卻突地一頓。 這點細微的之處并沒有引起傅聽歡的注意。傅聽歡此時只微笑道:“哦?殿下被傳言了這么久,就當真沒有對——”他看著蕭見深,問,“任何一個男人,產生些許興致嗎?” 殿宇內聲音突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拽住。 呼吸、心跳,所有的一切,在這時都凝滯固定。 然后這些被一道聲音打破了,是蕭見深的聲音:“……孤只曾與一男子春風一度?!?/br> 傅聽歡唇角的笑如冰雪消融。 然后他再聽蕭見深說:“那是孤之后宮十幾個jian細之一,孤現在已不想深究?!?/br> 剛剛融雪的微笑還不及因春風而綻放,就再次凋零。 傅聽歡定定地看著蕭見深。 片刻后,他很輕地“唔”了一聲。 ☆、第43章 章 四三 原來對方不知道那一天夜里的是自己。 傅聽歡這樣想。這是他在此之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可能性,但似蕭見深之輩,又何必矯言否認,吃了不認? 真正的他或許不足夠讓人喜歡,但絕非一個懦夫。 傅聽歡幾乎一瞬就認定了蕭見深說的乃是真話,他并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其實他此刻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 就是冷靜。 像眼前所有花團錦簇的霧靄都被拂拭開的明晰與清澈。 此刻再深究過去蕭見深究竟表現得多么情深意重、或者他曾經誤會對方究竟多么情深意重已經毫無意義。但傅聽歡心中有最后一點的疑惑,于是他微微而笑,問道:“其實我還有一點疑問,我當日奪你賬簿,但這賬簿是假的……所以當日我之所以得手得不費吹灰之力,是因為你想順勢釣出幕后之人嗎?只是你沒有想到我會干脆利落地,提那些人把黑鍋給背全了,反而斷了你的線索?” “不?!笔捯娚詈芸旆裾J,“那日你突然動手,我確實意料之外。否則只被你割裂衣服掉出賬簿就夠,何用施展苦rou之計?你奪了賬簿而走,孤沒有認真遣人去追,倒是因為由你之行動起了如此念頭?!?/br> “那是為何?”傅聽歡問。 “在那日之前,孤以為你已經棄暗投明,愿做忠臣為孤效力了?!笔捯娚罹従彽?。 傅聽歡的目光輕輕一閃:“‘卿不負我,我不負卿’?” “不錯?!?/br> 傅聽歡又是微笑:“原來如此。我如今徹底明白了,蕭見深,你……” 他想說我如今總算知道你的真正心思。 又想說蕭見深你真是天下第一等負心絕情之人。 又想說你之慈悲于天下蒼生,你之絕情于任何一人。 但他最終緘默不語。 他這時方懂了自己母親蹉跎一生的痛苦與悲涼。 摧折了驕傲,打斷了脊梁,滿心滿眼全是一人,為此連軀殼都失了神魂,只剩一個殼子在烘爐之中反復消磨,病痛入骨,最后郁郁離世。 這縱然不是世間悲哀之極致,也是世間大悲哀之一。 而對傅聽歡而言。 這是他從小到大,都不屑、都憎厭、都棄如敝履的東西。 他不會是第二個母親。 傅聽歡冷靜地想,他沒有哪一刻如現在一般平靜與平和。 他已下了決心。 唯有斬情于此。 ——唯有立殺蕭見深! 這個念頭自心升起之時,整個身軀都仿佛置身冰雪之中一樣寒涼。 于是他的臉上似乎也覆了霜雪之色。 蕭見深在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傅聽歡,傅聽歡神色的變化自然盡收他的眼底。 “聽歡?!笔捯娚詈鋈挥殖雎?。他不解于對方興致為何明顯低落。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剛才所說的種種,也只能以為對方或許不能接受他人對事的做法……但這件事蕭見深不需要任何人接受。 這件事上,蕭見深只分兩種人:阻礙我的,不阻礙我的。 ……但幸好今時已不同往日。 事已至此,猶如箭在弦上。哪怕天下的人知曉這件事,哪怕天下的人阻止這件事,這件事也即將如雷霆暴雨一樣轟然發動。 所以他能將前因后果都告訴傅聽歡,所以他不用像當初血洗了整個京師一樣……如此對待傅聽歡。 他心中于是生了一念,像吃飯喝水那樣理所當然的念頭。 他想抹去傅聽歡的低落,就直接牽了傅聽歡的手,突然將人屋外帶去。 饒是本已下定決心,傅聽歡此時也不由被蕭見深的所作所為弄得一怔。 蕭見深對方一起向前,幾步之后就輕松走出這間困了傅聽歡三四天的宮殿。 宮殿外頭還是不見天日的通道,通道約有數丈,兩人一同行走到通道的盡頭,傅聽歡就看見蕭見深在甬道盡頭的一處機括上按了數下,但見前方密墻向兩側滑開,顯現出路的同時卻又有兩道飛矢勁射而來! 蕭見深一抬手便以指尖夾住了這兩道飛矢,隨手丟擲于地,而后他對傅聽歡說:“此乃正確的出路,直通東宮之外。你若要出去,可往這里向前?!?/br> 傅聽歡看了一眼地上箭矢,又看了一眼顯然不這么簡單的通道:“有飛矢的出口?” 蕭見深點頭解釋說:“此乃我練功之所,日常并未放其他人進入,自然多裝些機括,防著小人又驗證武藝?!彼戳艘谎鄹德牃g,忽然莞爾一笑,“你與我相同,也當走這一道?!?/br> 傅聽歡立時被蕭見深激起了自傲之心,他淡淡地呵了一聲,且不答這話,只說:“你帶我來此有何意義?莫非回頭不打算再把我鎖起來了?” 那點在剛才顯而易見的失落果然沒有了。蕭見深在心里默默為自己點了一個贊。然后他看著這樣的傅聽歡,不知為何,突然又想讓他生氣一下,于是淡然道:“你已見過那鑰匙兩次,就是我再把你鎖起來,只怕也鎖你不住了吧?” 傅聽歡再次臉色一變。 就跟我想的完全一模一樣。蕭見深不知為何心中愉快。他突地一笑,又轉道:“但我本來也沒想講你如何,這樣正好。如今事情都已說開,你何時想要出去就自行出去,不過樓主令且再借我一段時間,等回頭我再還你?!?/br> 說完之后,他想了想,又將腰間一塊龍紋玉佩解下,遞給對方說:“權且做個交換吧,你若有事,戴著這玉佩在各縣府的如意樓坐上一刻,自然有人上來找你?!?/br> 傅聽歡看著蕭見深,又看著蕭見深手中的那枚玉佩。 他的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無人知道他心中如何翻覆,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能在那看不見的驚濤駭浪中將所有的想法一一辨別。 但不論過程如何糾結,結果也只能挑選一個。 伸手,或者不伸手。 傅聽歡緩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他明知不該如此,他還是伸出了手。 他顯得如此猶豫和艱難。 蕭見深看著對方變換的表情和幾乎一頓一頓提起來的胳膊。 他在傅聽歡手指即將接觸到這枚玉佩的時候突然一合手掌。 剔透的玉佩被攏入五指之間。 傅聽歡抬眼看著蕭見深。 蕭見深收入玉佩不算,還驀然沉手臂,在傅聽歡手腕上的麻xue屈指一敲,道:“莫非你連胳膊都傷了?” 傅聽歡眉頭一挑,長眉似寶劍拔鞘而出。他剛剛還僵硬如木頭的手臂突然一轉,轉眼如靈蛇纏上蕭見深的胳膊,五指同時曲起,骨節分明經絡隱現,正是靈蛇那噬人的大口! 蕭見深手臂頓時向后一撤,以拳背迎上靈蛇尖牙! 兩手驀然相撞,一觸即分;兩人手動身不動,比招不比力,短短時間里已飛速交了十四五招!而一個五指可張可縮,一個卻要保護掌中玉佩,終于一次蕭見深招式用老,傅聽歡頓時雙指一并,指化劍形,直往蕭見深腕間大xue點去。 頃刻之間,蕭見深始終合握的手不得不張開,一道濃脆之綠意向上空倏忽飛起。 傅聽歡的目光頓時被這道綠意吸引,他想也不想,足尖在通道側壁一點,整個人已飛身上躥,在玉佩堪堪要碰到頂端石壁的時將其收入掌心。而后再一翻身,已帶著猶有余溫的玉佩穩穩落回原位。再一抬眼,就看見蕭見深微笑地看著自己。 于是傅聽歡也忍不住想要微笑起來。 他牽動唇角,笑容似將要盛放的花苞,但這花苞只張開到一半,又被突然卷起的寒風吹走。 他想起了自己幾息之前還立意想要殺眼前之人,而幾息之后,他已忍不住隨他而笑。 體內的汗突然層層冒出,將衣衫浸透。 蕭見深發現了對方突然蒼白下來的面孔。他心中生疑,一把握住對方的手,立時握住一手濕意。 習武之人并不應該出現這樣的情況。 他眉頭一揚,問:“你的手為何如此冰冷黏膩?” 言罷也不等傅聽歡回答,直接將牽在手中的手拾起來,放在唇邊輕輕呵了一口氣。 暖氣入手,像輕羽落于心湖,又像重劍貫穿胸膛。 傅聽歡看向蕭見深的目光已不能轉動,他手中兀自握著剛才的那塊龍紋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