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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孤有話說在線閱讀 - 第43節

第43節

    十三歲的蕭見深獨身往京中走去,卻在剛剛進京就見到了隊列分明,甲胄銀亮的禁軍。這些禁軍分布在京中街道左右,時不時要進入兩旁的店鋪巡查,似乎正在搜索著什么東西。

    而這些禁軍之中,又有一撥穿著朱紅官袍的官員正湊在一間酒樓二層某個隱蔽的臨窗位置交頭接耳,時不時有人悄悄上來又有人悄悄下去。

    如果說這些還勉強能算不太奇怪,那么當蕭見深發現穿著這些熟悉衣服的人全是陌生人的時候,他就不免心中驚奇了。

    蕭見深此番不過路過京城拿個衣服,他的師父現在就在城外等他,兼且之前還干了一番耗費精力的大事,他也無意多生枝節,甚至連鬧清楚這究竟是什么狀況的想法都沒有,覺得下面那伙人很奇怪,就直接飛身入了那地方,將一屋子的人挨個點xue制住,又因沒有筆墨,所以索性直接以指力在酒樓的外墻上寫下“可疑者在此”五個大字,隨后便飛身入宮收拾行李。

    因時間緊迫,蕭見深本擬收拾完東西之后再去見一下父皇與母后,沒想到剛來到自己的宮殿前,他就見外頭守了整整一排的侍衛,這些侍衛都看著他發呆。

    而再等他越過侍衛進入宮殿,就發現他之后準備見的兩人都在自己的宮殿之中,旁邊還有個一直跟在他父皇身旁的萬公公。而他父皇正似乎要迫使母后喝上一杯酒。

    蕭見深此時依舊沒有想太多。

    他一路趕來甚是干渴,直接走上去便將放置在桌上的酒壺拿起來一口喝干里邊的酒解渴。

    殿中三個人都看向蕭見深。

    蕭見深砸了一下嘴:“父皇,你的酒有些苦,大約變質了?!?/br>
    萬公公閃身來到皇帝身前擋著,大著膽子說了一句:“何方妖孽,也敢冒充皇子龍孫——”

    駱皇后疑道:“……吾兒?”

    蕭見深莫名其妙地看了王公公一眼,心想對方的記憶力為何如此之差,明明不過五年沒見而已。但這時駱皇后已經出聲,他便轉頭對母后說:“兒臣回來拿點衣物?!?/br>
    駱皇后定了定神:“吾兒身上的這些血……可是受了傷?剛才那壺酒……可有什么感覺?”

    “母后不需擔心,不是我的血,只是一萬該殺之人的血。那壺酒怎么了?就是不太好喝,父皇如果不信的話可以自己嘗嘗?!笔捯娚铍S口道。說完之后他就突然看向皇帝,道,“父皇還是嘗嘗吧?”

    皇帝失手將杯子摔落在地。

    萬公公嚇得連聲驚呼“救駕”,可是聲音如泥牛入海,都過了一刻鐘了,本該守在外頭的侍衛都不見有一根毛飄進來。

    蕭見深:“……”未免那些人聒噪,早在進來的時候,他就順勢也點了他們的xue道。此時沒有人進來是正常的,但一直喊著救駕的人顯然是不正常的,他一臉‘你病得不輕’地掃了萬公公一眼,直接對自己父皇母后說,“父皇和母后還有什么事情?若無事兒臣便該走了,師父還在外頭等著我?!闭f罷一挑眉,“而且第二個一萬人也正迫不及待地等著兒臣前去?!?/br>
    皇帝說不出話來。

    駱皇后卻忽然笑了起來。

    她輕抿了一下嘴唇,泛青的嘴唇就有了血色;她用手抹了抹鬢發,那不經意間散落出來的鬢發也一絲不茍地重新規整。

    她看著眼前這個全身上下似都披了一件鮮血盔甲的兒子,蒼白的臉頰仿佛也被蕭見深身上干涸血甲折射的光給染紅了。

    她柔聲說:“你師父既還在外頭等待,當速去速回。不過收拾行裝一事你一個男兒如何懂的?不如母后幫你處理,你幫母后送一封信給你的外祖他們,然后在那里稍微等上一段時間,母后遣人把收拾好的東西送往外祖,到時你直接和師父走就是了?!?/br>
    很有道理!蕭見深爽快點頭,接過駱皇后從宮殿中拿出的一封信,便要往外走去。

    這時候駱皇后又指著萬公公說:“這老狗自剛才開始就發了失心瘋,吾兒將其一并帶走吧?!?/br>
    蕭見深順手也把萬公公給提住了。

    如此一路走到宮殿之外,那些侍衛還像他進去時候一樣如人柱立在外頭,他正要離去,耳朵卻突然捕捉到了一聲自后傳來的清脆巴掌聲……蕭見深腳步一頓,但想了想又覺得身為人子沒必要摻合入父母之間,便繼續淡定越過那些木頭侍衛,往外祖家去了。

    “……哦,”傅聽歡冷靜說,“就是你十三歲那年,你父皇要以鴆酒于你母后,估計還要殺你外祖全家,然后你五年難得回來一趟,就趕上這回事然后順勢破了你父皇的計劃?”

    “不錯。此事也是我年長以后回想方才明白過來的?!笔捯娚畹?。

    傅聽歡:“……”這句話從你口中說出簡直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他想了想,又問,“此事多半是你師父有意為之,不然緣何如此剛好?”

    “此事當然不是我師父有意為之?!笔捯娚钇娴?,“我師父修得乃是無情道,別說這種家長里短的小事,就算一個王朝的興衰成敗,也與我師父無干?!?/br>
    傅聽歡:“……”他問出了重點,“那你為何如此剛好就回到了京師?”

    蕭見深淡然答:“因為我運氣好?!?/br>
    ☆、第42章 章 四二

    外界盛傳蕭見深乃天下一等一好男色之輩,實則對方乃天下一等一潔身自好之人。

    外界盛傳蕭見深十三那年就已心機幽暗一舉扭轉天下乾坤,實則對方不過路過家門回家拿了一件衣服。

    外界又盛傳蕭見深心狠手辣乃當朝厲帝,但真要心狠手辣,這些留言也未必能傳了出來吧……

    于是傅聽歡便道:“那想必你十七回朝那一次,‘京中血流成河’也有其誤會之處了?”

    蕭見深:“此事……倒是毫無誤會之處?!?/br>
    傅聽歡怔了一下:“哦?”

    蕭見深道:“那一次主謀者,行廷杖而死之人有一十三人,菜市口斬首而死之人有三十九人。這些所有人的親眷并未充軍流放,也未沒入教坊,全以謀逆罪論處死刑。其余被牽連者不計其數?!鳖D了一下,又道,“皆以死論。當日京郊的天波河確實紅了整整三日。血流成河這一點,當不屬于夸張之語?!?/br>
    傅聽歡并無什么感覺。他只有一點疑惑:“為何?你那時候回京,皇帝已然落敗于皇后之手,你也想必已能坐穩皇位……為了立威?為了排除異己?”他審視著蕭見深,覺得仿佛有些可能,又似乎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傻聽歡,你以為丈量天下田畝之計是一件多么小的事?能夠從頭到尾,悄無聲息地就做好了?”蕭見深說。

    傅聽歡這是第一次被人這么叫,他幾乎要打了一個寒噤。

    但這點細枝末節此刻不需計較,他結合著蕭見深的話想了幾想,霍然抬頭:“你是說——”

    “不錯,當年知悉此事者,俱已入幽冥。于是此事方為天知地知我知之絕密?!笔捯娚钫f。幾息之后,他忽然輕聲道,“當年的那些人并不全是反對孤者。其中有一位曾是太子座師,也曾為孤之回朝歡欣鼓舞,認定孤乃大任之人……”

    “然而道之異處,正在于此?!?/br>
    再一次的三年之前。

    十七歲的蕭見深與二十歲的蕭見深幾乎無有差別。

    太子儀仗、金輅車、日月山川的袞服,自有禁衛一路禁街,招搖著從京師入城大門直上內皇城大朝殿。

    正中的寶座上空無一人,左側垂簾之后卻約略有一個嫵媚又端肅的身影。

    嫵媚于女性的曲線,端肅于皇后深青的翟衣。

    內監當著文武百官之面,將種種印璽跪呈自輅車上降下的蕭見深。

    蕭見深于是升座于皇太子位,接皇太子監國印璽。

    簾幕后的駱皇后悄然而退,皇帝的寶座上依舊無人,從此往后,百官將在此低首,天下將臣服足底。

    而蕭見深所做的第一件事廣為被世人所知之事,就是三月之后牽涉甚廣,曾經乃至現在,都被文人士子與普通百姓作詩或童謠譏嘲的“京官舞弊案”,其中叫人最為唏噓的,就是兩袖清風卻被以貪腐杖死御階之前的太子帝師。

    五月的天熱得發悶。這是“舞弊案”突然爆發的第三日。這一日,帝師與蕭見深相較于宮中御書房。

    帝師乃是一位中年儒雅之士,他并非蕭見深小時的唯一座師,卻是蕭見深十三歲中途回朝且再入江湖之后,唯一堅持三月必寫一份教案與功課遠程寄送給蕭見深的老師。

    多年下來,蕭見深亦十分尊重對方,也多少認可對方的主張。

    但在土地一事上,他們的分歧無法轉圜。

    “殿下,”站在蕭見深背后的男人沉聲說,“你要做此事,就是與天下為敵!這滿朝的文武,這全天下的地主,從此都只會致力于與你斗爭!你叫他們破家失財,他們就能擰成一股繩一同對付你!一個人是無法和一個天下抗衡的,身為人君,當思舟與水之理,因勢利導,疏通阻塞,方才是治國之道?!?/br>
    “老師此言謬矣?!笔捯娚畹?,“文武百官與地主,固然為水,不過滄海之一粟;莫非老師也認為,這一部分的人占了天下多少的土地,就占了這水中多少的比重嗎?”

    “然而那些不識文字不知禮儀的凡民又懂什么?”帝師奮聲爭執,“臣不反對殿下處理其中一部分的人,也不反對殿下最終將土地還與百姓的宏愿,但殿下切不可cao之過急,昔煬帝修建大運河之結果,史筆錚錚,殿下莫非一點教訓都不能吸取嗎?”

    蕭見深轉過了身。

    月光照亮他的面孔。那面孔如天之月,如山之雪。

    “老師覺得百姓因愚昧而可憎嗎?”他問。

    帝師拱手:“臣并無此意。然而百姓之愚昧總使其容易被人利用,殿下應當做之事,不是一味的憐憫,而是將其引導矯正;殿下當務之急,也不是一味的因憐憫而站在整個朝堂文武的對面,而是將朝堂文武化為自己的臂膀雙手,如此方能搬弄天下?!?/br>
    蕭見深微微一笑。

    “老師說此話之時何不看孤之臉?老師可曾記得最初給孤布置功課時所寫的開篇?”

    “黨錮之禍不止,黨爭之日不絕;平衡之術,乃帝王心術?!?/br>
    “老師說孤對百姓憐憫過甚,以至于失了決斷……孤之心,其實未曾如此。百姓在孤之心中與野草無異,百官與地主在孤之心中與藤蔓無異。若野草纏縛藤蔓之身軀使藤蔓伏地,野草該殺;若藤蔓搶奪野草之生機使自身肥大,藤蔓該殺。孤認同老師之言,平衡之術,乃帝王心術。老師卻未見認同孤的平衡之道?!?/br>
    帝師無言,片刻后道:“殿下竟還記得此句……臣幾乎忘了?!?/br>
    “國朝至今,雖內憂外患,文官依舊掌握有足夠權柄。正如老師所說,若孤不向他們做出一些妥協,政令甚至難以出京,畢竟各州府主管全是科舉出來的書生,只要是書生,就有同屆,就有座師。若一個科舉出來的書生,敢不在意同屆,敢不在意座師,他便當真該被口誅筆伐,唾罵不止。所以他們當然連成一線?!笔捯娚铑D了頓,“若此事稍一妥協能夠辦成,孤不憚于對滿朝妥協一二。但此事真要辦成,孤不能有一步妥協。老師不必再勸?!?/br>
    此時耿夜深深,寂然無言。

    站于蕭見深面前的帝師沉默片刻,去頭上烏紗說:“此事臣不敢茍同?!?/br>
    蕭見深的目光落在帝師臉上。

    君與臣,師與徒。

    他道:“老師當知,孤既作此決定,便容不得知曉事情而心懷反對者?!?/br>
    帝師道:“臣知?!?/br>
    蕭見深又問:“老師可回心轉意了?”

    帝師道:“臣還有幾句話?!?/br>
    蕭見深微一沉默,隨后頷首:“說?!?/br>
    “第一,臣與殿下非同道之人,然臣今夜所說諸言,無一字為己,乃憂慮江山社稷之安穩。臣上對得起天地,下對得起黎庶。請殿下留臣身前身后名?!?/br>
    蕭見深說:“可。廷杖之下,具為誠臣?!?/br>
    “第二,臣之家人,請殿下賜毒酒一杯,與臣一道上路?!?/br>
    蕭見深說:“可?!?/br>
    “第三,臣以命死諫,殿下將來若因此而路遇危難,憶起臣之賤命而能中道收手,臣含笑九泉;臣以命死諫,殿下將來若真排除萬難,做成此之一事……臣亦含笑九泉?!?/br>
    蕭見深:“……可?!?/br>
    然后。

    宮中侍衛進入,將其拖出殿前階上,而后便有專司廷杖之人上前,杖責而下。

    重重的拍打聲在夜里傳出老遠,幾杖下去,血rou模糊。

    蕭見深就站在近前。

    一滴血劃開夜幕飛濺到他眼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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