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稟告殿下,譚公子最看重的那一柜子皮鞭都被人斬成七八節又燒成焦炭!” 蕭見深并不奇怪,也并不想管。因為在他們互相使絆子的時候,蕭見深依舊發現了這些人正無所不用其極地找各種各樣的方式將東宮的消息往外傳遞,不管是混在送菜挑糞的車子里想要由人送達還是訓練貓狗小鳥妄圖以動物穿越,總之沒有他們想不到只有他們做不到的。 已認出來的jian細總比未認出來的jian細好。 愚蠢的jian細總比聰明的jian細強。 如此方能將“有必要”的東西送出去,“沒必要”的東西留下來。 這大抵是蕭見深如同樹木一般一言不發的唯一理由了。 這最早進入東宮的七個人蕭見深尚且還能忍耐,畢竟他們雖說時不時就要到他面前晃蕩一下試圖更進一步,但實際上花費在互使絆子刀劍相向的時間更多一些。所以蕭見深覺得自己還能夠忍耐,此刻他已完全不打算去尋找那天晚上的人了。何必再心碎一次。 但事情并不會這樣就輕易了結。 因為后一批由他父皇送來的那七個男侍,在消息傳出的三天之后,一齊來到了蕭見深面前,一人拿著一塊碎步對蕭見深說:“那晚與殿下同寢同臥的乃是我等七人!殿下天賦異稟,功行深厚,非一二者可以消受!” 讓他們進來的是王讓功。 王讓功神情無辜且沾沾自喜地在旁邊做旁證說:“殿下,針線局那邊已查閱檔案,將那失蹤的布料查找了出來,正是諸位公子手中之所持!” 蕭見深:“…………………………” 他不敢相信,他們竟是認真的! 蕭見深當天下午就入了中宮。 中宮駱皇后在第一時間就見著了自己的兒子,她此時正是海棠初睡醒,云鬢落雪腮之際,睡眼惺忪之時見到了匆匆而來的蕭見深,便不由調笑:“母后今日聞你那后宮甚是熱鬧,可是終于遏制不住,要進宮向母后取經來了?” 蕭見深在駱皇后面前端坐,他道:“請母后為兒臣擇一佳婦?!?/br> 駱皇后聞言“哦”了一聲,說:“你要將哪個男侍提為太子妃?這倒是早了一些,不如任他們自己分出個東西南北上下左右一等二等來——” 蕭見深的聲音像從嗓子里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請,娘,為,我,娶,一,個,女,人?!?/br> 駱皇后:“……”她這才反應過來,“竟是要娶個女人?我兒這是被什么刺激到了?” 蕭見深卻一刻也不愿再等,立刻就同駱皇后一起準備這選妃一事。因此不管駱皇后究竟感覺到如何的新奇,那“為太子選妃”一事依舊長了翅膀般地自這深宮中傳開,且飛快地提上日程。就在消息剛剛傳出,街頭巷尾的百姓還嘲笑這制造流言之人簡直不經大腦的時候,京中所有正五品以上有待嫁女兒的命官已接到了中宮所出請柬,全入宮赴宴而去。 隔著一道薄薄的屏風,蕭見深坐在里側,諸位閨秀疏落坐于外側。 眾位女兒心里或多或少都知道今日這場宴會的意思。她們或臻首低垂如蓮花含羞,或揚眉四顧如牡丹盛放,一個個身著最鮮艷最水潤的顏色,在芊芊的野草,軟軟的清風中,展露女子最好的時節。 只隔著一個屏風。 跟在蕭見深身旁的王讓功清楚地看見蕭見深除了第一眼之外,壓根就沒有怎么看屏風之后的這些女子。 蕭見深正在翻手中那一本厚厚的冊子。這本冊子上寫了這些屏風之外那些女子的背景親屬關系。 和自己不站在同一陣營的首先排除。 形跡可疑的再次排除。 官職太小無有用處的依舊排除。 尸位素餐國之蠢蟲的再次排除。 駱家的女孩子依舊排除。 厚厚的一疊冊子在這樣的排除下很快只剩聊聊幾個選項。 蕭見深大略掃了一下,見剩余的幾位綜合起來優勢都差不多之后,才終于將自己的目光落到了她們的小相上。 片刻后,他的手指落在了冊子的一處。 那位女子長發如綠云,粉面如鵝蛋,眉若遠山,襯得目光水樣溫柔;紅唇微抿,顯得笑容恬靜且羞澀。 蕭見深道:“便取這位?!?/br> ****** 夜色如黑幕,自天與地的水平線起,重重席卷而來。 孫若璧拿著自己的包袱從繡閣中出來之際,只覺心跳如擂鼓! 深更半夜之時,滿院的燈火在黑夜中飄搖似火星,稀疏一兩點連周圍丈許的空間都無法照亮,更不用說偏往角落走的孫若璧了。 足踝高的小草在裙擺的下沿掃過,院墻角落的小門上午便被她隱蔽的弄開,現在她摸索著來到這里,輕輕一推,木門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她一個閃身,便自墻里來到了墻外。 遠方的燈火一下照亮了前路,安靜的小巷子之外的街道上張燈結彩,人人都為明日即將舉辦的皇太子大婚津津樂道。 但這對孫若璧來說正是晴天霹靂。 這世上既有無數人喜愛皇太子希望成為太子妃,總也要容得下一個不喜歡皇太子,不想成為太子妃的女人。 奈何無數想成為太子妃的女人當不成太子妃,明明不想成為太子妃的女人卻要苦熬著這個位置。 孫若璧一點也不像自己外表所表現的那樣溫柔如水。 她心知不論如何,自己的拒絕都不會被家人接受,所以她默不作聲地準備了足足一月有余,終于抓住了機會逃離家中。 她已留下書信,家中只要與皇太子說女兒染疾暴斃,想來皇太子也不會自毀長城,非要治罪于她的家人。 而她那時自然已經天高海闊,無有拘束—— 一縷渺渺的聲音忽然自前方傳來。 這簫聲太過動聽,孫若璧不覺就朝那左手處的岔路走了幾步,當一步踏進這幽深之地時,她只見月華如霜,在天穹上凝成了仿佛剛才樂聲似的一束,照下來照亮了身前的人。 那是一位書生。 還是一位很風流、很漂亮的書生。 他站在那里,這再簡陋再幽暗的巷子忽然間也變得富麗堂皇變得不同流俗了起來。 她很快聽見了對方玩味的聲音:“你可是想要逃婚?——這世上竟也有人想逃蕭見深的婚?” 她又聽對方笑了一聲。 那聲笑卻有著說不出的狂傲與冷酷: “這倒救了你一命!” ☆、章十九 六月初七,夏至,皇太子大婚吉日。 一應納采問名、告期冊封的先期典禮已在之前時日完成。 大婚從清晨開始。紅燦燦的驕陽懸掛著遠處的山巔,半遮半露如同含羞的少女;寥廓的天空之上,云層諸般變化,有一縷縷一行行如同波濤的,也有一塊塊一疊疊好似魚鱗的;它們或者聚合在一起攏成一大塊,或者分散開來只余一絲一縷。但每一塊鑲在天空的白云的邊兒都被鍍上一層金色,這是來自光明的厚重。 金輅車從宮門徐徐駛出,四面大敞,皇太子身穿黑紅冕服端坐于其中,其玄龍端兩肩,山岳披于背,河川長于膝。乃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俱擔于一身之意。車駕左右,大樂、侍衛、官員等俱按禮儀序列跟隨,此一路赫赫揚揚,過了大街,走向太子妃家中。 紅的,亮的,不止是天空和云彩。 橘紅色的光線在這時候已經鋪滿了天地,那被肅清的街道,街道上的建筑,建筑旁的花草樹木,無一不染上了這燦爛的,這欣喜的,這讓人興奮與快活的色彩。 它歡欣鼓舞著,繞著天地奔走,就像那遠處迤邐而來的接親隊伍一樣熱鬧,又像那端坐車中穿著黑紅冕的人那樣奪目;但它們熱鬧卻不肯熱鬧過接親隊伍,奪目也不肯奪目過威嚴冕服。 直到那隊伍以天地獨有的盛大過了大街,蕭見深已來到了孫將軍府前。 孫將軍府的匾額由蕭見深祖父欽賜,孫將軍府前的兩座石虎由蕭見深的父親欽賜,而現在,孫將軍府將成為真正的皇親國戚。 隨行贊引跪請皇太子下輅。 蕭見深自金輅車而下。這時將軍府已設幕次,蕭見深于幕次中行進至中堂前。 赤色的靴子、搖曳的玉佩自幕次下端一晃而過,那玉珠、珩、瑀、連同四彩小授串在一起,是一抹淡而深刻的痕跡。 太子妃正有女官引至中堂,與太子共拜主婚者與太子妃之母。 如此數拜過后,太子與太子妃再至將軍府外,太子妃乘鳳轎而行,太子則由贊引再跪請升輅前行。 但這時,太子妃所乘鳳轎的柄手卻忽然無端斷裂! 眾目睽睽之下,抬轎女轎夫與幾個跟得近的女官和內監只在一瞬之間就覺腦?!拔恕钡囊宦?,渾身冷汗不止。 只前行一步的蕭見深趕在周圍的大樂與百官之前先發現了這一點。 他腳步稍頓,繼而一旋踵便回身面向轎簾,在所有人來不及反應過來之時彎腰俯身,將太子妃自轎中打橫抱出。 天朗云淡,惠風徐來;幕次漸稀,人群隱現。 蕭見深抱出太子妃轉身之際,便是翟衣獵獵,鳳冠輕搖;玉佩啷當,大授長飄。 當所有隨行之人略感奇怪的時候,蕭見深的聲音已隨著左右的鼓樂,遙遙傳入了左右眾人與遠方百姓的耳際: “太子妃自今日起,與孤將為一體;當同坐同行,同寢同臥,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此乃合體同尊卑?!北愕?,“升輅?!?/br> 說完就在贊引跪請之中再次乘上金輅車。 但這時蕭見深已察覺了一些不對勁。 因為他在觸手的那一剎那,就感覺到掌下身軀中流淌著的雄厚內力! 他一時微愕,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初見傅聽歡時候的情景,那時也是——花艷似火,人勝花容。但隨之種種至如今,正是再回首前塵似夢。 不過心里的懷疑只是一閃而逝,孫將軍乃朝堂監視與遏制江湖的關鍵大臣之一,對朝廷忠心耿耿又同江湖聯系緊密,家中習武成風,獨女會些武功并不叫人驚訝……就是會得這么多挺讓人驚訝的。 但蕭見深同樣也很快就發現手上之人正身軀微繃,掩蓋在袖袍之下的五指也已悄然合握。 想必是感覺緊張了。 蕭見深眉頭微舒,這女子嬌羞之態乍然露出,他心頭的那點疑惑便如風吹陰云,霎時散了個干凈。 他環著對方身體的手稍一挪動,已入了那廣袖中握住對方的手。 冰涼的感覺在這一瞬間已沁入心脾。 依稀有些熟悉。這熟悉無端無憑而來,就好似虛中偏生出那風那煙,以至于白白攪亂人的心湖——也許正是姻緣天定。 蕭見深如此對自己說。這時他已抱著人登上了輅車,便扶著頭戴蓋頭的人端坐于自己身側。兩人并肩而坐,長袖幾乎垂地,而在這長袖的遮掩之下,蕭見深并未放開自己太子妃之手。 他覺得自己新婚妻子的手似乎并不太小……但練武之人手指修長,倒也并無太過奇怪之處。 人群在禁街之外,鼓樂喧囂喜樂,也將那些許細微的響動遮掩。 蕭見深忽然心血來潮,也是多少有些放松之意,他目視前方,卻對身旁人微微含笑說: “見卿如見故人?!?/br> 身旁人并未回答,但紅蓋頭因之微微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