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屋外的一方驕陽從樹梢一躍而下,透過窗欞來到床頭的時候,蕭見深已披著床單站在了自己的寢宮之中。 一刻鐘之前,在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他似乎還置身于昨晚置人暈眩的夢境之中:他全身赤裸,被花與水,被另外一個人的rou體團團包裹著,他走在由極樂繃成的一道細細絲線上,不管如何探索,都一望無垠,沒有開端和結尾。 一刻鐘之后,他已回到現實。昨夜的佳人芳蹤已渺,整個宮室一片凌亂,抽屜里的衣衫變作碎片如殘花蝶翅落了一地,桌案上的書冊和清玩,零零總總都掉了下來,好在春日寒涼,地衣還未撤去,這些東西總算沒有俱都摔成渣滓。 蕭見深本想靠自己回憶起昨夜之人的面孔。奈何對方面容始終籠罩曖昧的云霧之中,不管如何都不能窺探一二。 此刻反正找不到一件可穿的衣服,他索性披著床單,揚聲叫了王讓功進來。 王讓功飛速出現了在蕭見深面前。 這大太監總能分清楚什么時候自己需要快速的出現——好比現在,什么時候自己最好絕不出現——好比昨夜。 然后他就聽見蕭見深問:“昨天來這里的人是誰?” 王讓功卡了一下殼。 蕭見深有一種熟悉的不好的預感。 這預感在下一瞬就被驗證了。 王讓功異??隙ㄕf:“昨日奴婢見七位公子都往這里來了!” 蕭見深:“………………” 后院里的這七位公子…… 說實話,蕭見深的心情有一點復雜。 他本以為他們全部都只是jian細,沒想到其中一個竟是還算美味的jian細……這樣的感覺就近似于鐵樹開花水倒流一樣叫人不可置信。 但不論如何,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的,所以蕭見深在王讓功的帶領下,去往了后面那七個男侍中的第一個人的院子。 正是當初為蕭見深守在灶下兩個小時熬出了一碗rou鞭湯的那位張爭流張公子。 張爭流名中既然牽涉了一個‘水’字,難免要在水邊住下的。 蕭見深還是第一次來到對方所住的院子,因此當他看見一棟依偎于東宮湖邊、幾乎四壁空曠只懸掛重重垂幔、依稀云遮霧繞的屋子時,也不免頓時升起諸多森寒之感。這樣的森寒在他見到張爭流之際達到了巔峰,只見對方身著白衣,屋內懸劍,容色似萬年不化的玄冰一樣蒼冷。 對方正正坐于桌案之后,見了蕭見深也不過一點頭,道:“殿下來了?!?/br> 這聲音如長劍鏘然出鞘,鋒利四溢。 蕭見深擺了一下手,王讓功就在外頭等候,他走進了這與其說是屋子不由說是水閣的地方,坐在張爭流身前,一邊打量著對方,一邊覺得如果昨夜真是對方……自己似乎不用做到那個程度,光光看他一下就能夠冷靜下來了。 “可住得慣?”蕭見深用著最普通的問句打開了兩人間的話題。 “甚好?!睆垹幜鞯?。一低頭,便將桌上的一杯白水遞給了蕭見深。 坐在對方身前,蕭見深只見對方衣領一動,脖頸間隱隱綽綽的紅痕痕跡便露了出來。 這紅痕……?蕭見深略略遲疑地回憶了一下,好似那人的肌膚確實欺霜賽雪,觸手生涼。這樣一看,果然有幾分相似。他的目光在對方脖頸上停留了一會,便不由道:“昨夜……” 張爭流并未答話,目中卻流露出詢問之態。 蕭見深拿不定主意,便道:“無事。若這里住得不慣,你自擇其他無主院子替換?!?/br> “無礙?!睆垹幜鞯?。 此后便再無余話,兩人相對沉默一時,蕭見深懷揣著些許復雜,落下一句“日后若有事可來找孤”,便起身走了。他這時既覺得對方是昨夜的人,又覺得對方不是昨夜的人,剛準備回寢宮好好拿拿主意,就在路過東宮花園之際碰到了另外一位公子。 這位公子倒不似剛才的張爭流那樣冷漠。相反,他不止不冷漠,還熱情得過了頭,遠遠的就以一種又似渴慕又似委屈的目光看著蕭見深,在蕭見深一行人經過的時候還略追了幾步,只是體態顯得僵硬,腳下還有點趔趄。 蕭見深見著了這么明顯的一幕,也忍不住將面前的人和自己的回憶相互照應了一下。 “這是李晴日李公子?!蓖踝尮C智地在蕭見深耳邊補充道。 蕭見深確實需要這個,他示意身旁的人讓開一條路,讓李晴日走進自己的身旁。 “殿下……”李晴日一出現在蕭見深跟前就開了口,只話剛開口,他就語氣微憐愛地指著路旁的落花說,“那花落在那邊任人踐踏,也好不可憐呢?!?/br> “……”如此嬌羞……和善良之態。蕭見深有點兒恍惚,他一面覺得昨日的人絕不至于如此,一面又不能十分確定,畢竟在他的記憶里,對方的身軀雖一開始冰雪般寒涼,但稍微一捂,便由內自外熱了起來,好似春水化在了掌心。而面前的人仿佛也確實白皙和容易臉紅——以及行動不太方便。 蕭見深的目光如同剛才與張爭流見面時一樣,在李晴日的腿上停留了一會,而后才安撫道:“那花你若是覺得可憐,自找人收拾了就是?!?/br> 說罷他倒也沒多停留,只打算回頭認認真真的思索一下昨夜和自己呆著的究竟是誰。不想再見到這兩人之后,僅過了一刻鐘的時間,蕭見深就在回去的道路上碰見了無數的人! 第三個出現的乃是一位名叫譚齊觀的男人,他穿著一身火焰似的衣服,那挑高的眼尾似乎和衣服一樣染做了淡紅色。 蕭見深來到的時候,他正手持馬鞭對著自己身旁的太監冷笑咒罵,大約說了什么污穢字眼,但很快就歇了下去。 因為這個字眼,蕭見深經過的時候額外看了對方一眼,就見譚齊觀同樣似笑非笑地睨過來,頃刻卻又轉回了自己的目光,還隱隱約約地說了“昨夜”、“吃了”、“白日不認”什么的話語。 “……”蕭見深目光被對方那一頭雖束起卻依然長及腰際的長發所吸引,他心想著昨夜那人確實有一頭如錦緞般的情絲,用手一掬,便感一道黑色潑墨飛流而下……然后他繼續往前走,又碰見了一身揣利刃,直接等在他行進道路上的一個jian細! 蕭見深難得見到一個不陰陽怪氣而是明刀明槍的jian細,他一時之間甚至心頭一松,暗想對方莫不是在這里呆得煩了,打算從jian細轉職成刺客? 不想這念頭尚且留在腦海之中,對方就手持利刃,特別坦然對他說:“昨夜倒將我折騰得不輕,日后你若敢負我,你我之間便只能活下一個?!?/br> “………………”蕭見深。 此后剩余的三位男侍jian細也粉墨登場,但他已經無力分辨到底誰是昨晚的那個人了,總覺得每個人都各有其可疑之處,好像誰都和他春風一度且完全沒有看見第三者出現在他的寢宮之中。 然而按照他們的說法,他合該與一共七個人完成了大被同眠酒池rou林的成就。 蕭見深總算回到了自己的宮殿。他心力憔悴地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就聽腳步聲自外頭傳來,他順著聲音抬起頭來,先是青袍與壓袍的玉佩,接著是背在身后的雙手,再而后,傅聽歡那張風流肆意的面孔就闖進了蕭見深的視線里。 蕭見深看著傅聽歡,突然心頭一動。 他在想:既然那后宮的七個男侍jian細都有可能,那面前的這一個jian細有沒有可能呢? 傅聽歡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再一次踏進這個宮殿,心情簡直復雜到了極點。 昨夜他與蕭見深兩人荒唐到了極致之處,蕭見深宣泄完藥勁之后就沉沉睡去,而他當然不可能睡得著……大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能夠睡得著吧。 這樣的結果毫無疑問與他的初衷相去甚遠。 然而—— 但是—— 躺在床上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了的傅聽歡精神還殘留在極致的愉悅之中,他望著帳頂和身邊的人,陷入了思考宇宙及人生哲學的奧妙之中。 但這樣的思考注定沒有結果。 所以傅聽歡從床上爬起來,拿了蕭見深的一套衣服穿上,又毀了蕭見深其余的衣服,還十分細心地不忘帶走自己原本的那一套。這樣出了東宮,他先往瓊樓那洗凈了身體,洗的時候看見一身斑駁難免不爽,便用藥物全都遮了個一干二凈,繼而又去大牢中把琵琶女救了出來。 這一切都是等閑,隨手完成之后,傅聽歡本想睡個回籠覺,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不見睡意,最后索性又回到了蕭見深這里。 這便是剛才的那一幕。 傅聽歡是否是昨夜之人這樣的猜測只在蕭見深腦海中打了個轉。他很快注意到對方今日穿的是一件平領的衣服,修長的脖頸上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而對方從外頭走進來的姿勢同樣自然無比,以蕭見深常年習武的眼光看,對方身上也無任何不適之處。 這個念頭太可笑了。蕭見深想,下了結論: 昨夜絕不是他。 蕭見深便道:“我們現在可以來繼續昨夜之事了?!?/br> ☆、章十八 傅聽歡:“………………” 他頓時一個趔趄,被對方驚得一下子都忘記自己要說些什么了! 蕭見深問出那一句話后邊等待對方的回答,不想好一會之后,也只見傅聽歡面色數遍,遲遲不肯作答,不由蹙眉道:“昨日你我所說,滿飲此杯之后便將一切告知?” 傅聽歡這時方才知道蕭見深說的是什么。 說話的人是眉頭蹙起,聽話的人卻是心頭蹙起。 傅聽歡暗想昨日什么都被你要到了手你還不甘愿,非得乘勝追擊,偷完了身再偷心是個什么道理?上位者喜好將所有一切都掌控在手里的怪癖究竟是怎么生成的?——在不滿著這個問題的時候,傅聽歡完全忘記了他自己。 他垂眸片刻,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下透出一片淡色的陰影,看上安靜又乖巧,美麗而迷人。 蕭見深不經意間見著了這一幕,也不由心神輕晃,隱約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這樣無端的感覺很快被對方給打斷了。 只見傅聽歡重新抬起眼來,臉上又露出了那慣常的帶著薄薄輕蔑和玩味的笑意:“殿下竟還問我這句話?難道昨日不是已經將什么事情都做盡了嗎?” 這話音方才落下,王讓功就自殿外匆匆走來。進來的他見到傅聽歡也在這里頓時就是一怔,不過轉瞬便若無其事地走到蕭見深身旁,只湊在蕭見深耳邊說話。他說的話也極為簡單,就只有一句,乃是:“琵琶女昨夜已被人救走?!?/br> 蕭見深的目光落在了傅聽歡身上。 他明白對方剛才所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了,但他還是有些不明白之處。 ——這乃是對一個jian細究竟為何如此大膽的奇異與不解。 正是出于這樣的奇異與不解,蕭見深也與對待其他jian細的放置不同,直接詢問:“人可是你救的?” “是呀?!备德牃g很爽快地正面回答了。他話里倒無多少挑釁之意,但這話本就是最為鮮明的挑釁之語了! 蕭見深果然無言以對。 數息之后,他只向王讓功道:“……著一應相關人員于京中搜索逃犯;并向各府城發下海捕文書,一經發現,即刻緝拿歸案?!?/br> 他再看向傅聽歡。 傅聽歡一臉淡定,甚至還以微笑回應蕭見深。 蕭見深依稀從對方臉上窺探到了“我知道你會說這個我懂你”的字眼,頓覺自己有些精神恍惚了,便繼續說:“把他代入偏殿安置——”他本來只想著照傅聽歡的武功看,還是放于自己眼下比較安心。 不想這話才說出口,傅聽歡就說:“不必麻煩,我回瓊樓休息去了。殿下有事,今日之后盡可來瓊樓找我——但現在,我困了?!?/br> 言罷,白過來撩了人一回且自覺蕭見深態度不錯的傅聽歡便心滿意足地走了。 蕭見深:“……”究竟為何這個jian細畫風如此清奇? 蕭見深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時已至午,驕陽正盛。陽光灑在天地萬物間,似一層閃閃發光的金粉;樹葉在風中簌簌作響,一陣風過,便是碧痕初皺,綠意新生?;覔鋼涞穆槿?,黑亮的燕子,彩色的鸚鵡,以及難得見到的偶然落在水池邊,還從水池里叼出了一只錦鯉的白鷺;它們在明亮的陽光下嘰嘰咋咋,驕傲神氣的來回踱步,將一方小小的樹木攪得不能安生——正如這院子里的那第一批的七個男侍和第二批的七個男侍;如果這方樹木能夠說話,說不定早就呵斥出聲了——正如東宮的主人蕭見深一樣。 但蕭見深和不能說話的樹木還是有一點差別的。那前后兩批一共十四個男侍和那些神氣活現的鳥兒也還是有一點差別的。 自那日蕭見深略顯高調地去男侍中找了那可能與自己共度一夜的佳人之后,這一群人簡直如同蜜蜂聞到了花香,飛蛾看到了火光,前仆后繼花樣百出的湊到蕭見深面前,為達成這一目的,他們之間更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好長一段時間里蕭見深時時能從身邊的人中聽見這樣的話: “稟報殿下,劉公子自進了李公子的靜園之后,李公子纏綿病榻,咳出了幾縷鮮血!” “稟告殿下,張公子與譚公子似有口角,張公子水閣中的劍折了!” “稟告殿下,劉公子好端端地被蜜蜂蟄了一頭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