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選 青蔻閣
東風帶著料峭的寒意,吹拂著路邊千絲萬絲的垂柳,才將怒了點點嫩芽,柳煙成陣,一抹湖色似有似無,前日剛過了花朝節,冬衣卻遲遲未換下,立春連著下幾場雪霰子,方化的盡了,空氣里凝著沁骨的濕冷,今夕京州的春天來的晚了些,杏花還不見蹤影。 一輛別致的馬車“的的”馳出街巷,踏上天街,上用的青石地磚,蹄聲分外脆響。 一只纖纖素荑掀開車簾。 出了寶相街筆直橫貫朱雀門的御路,漫長如一條氣逾霄漢的巨龍白練,延展向目光所及的遠處。朱雀門外禁衛森立,嵯峨的宮闕,莊嚴宏偉,威嚴無限,雉堞綿延飛獵著黃龍旗旌,叫她想起了淮揚的玄暉門,已在兵燹中付之一炬,存世不過月余。 還是繞道側邊,走了半盞茶的功夫,轉到西邊白虎門,已停滿了花花綠綠的華貴馬車,仍有不斷從各處行來的,車上走下衣裳楚楚的妙齡女子。 朱紅宮墻聳直昂云,高的讓人目眩,完全遮擋住了一方日光。溫氏下了車,伸手去挽女兒的手,車里的人沒有接,自己踩著杌扎下來,低著頭不看母親,穿著一襲月白色羽緞右衽襖裙,領緣袖口銀貂毛滾邊,繡著清雅的梅花,梳著垂鬟分肖髻,劉嬤嬤拿著繡鸞披風圍上,兩個丫鬟拾掇包裹,門前同樣禁衛森嚴,有明金甲的將官在盤查刀矢,佇立著無數內監和宮娥,熱鬧極了。一張八仙書案鋪著團窠錦花卉桌圍,墜著流蘇,禮部官員和尚儀局女官在登記入冊。 前方排成了一條長隊,禮部官員問籍契,姓名,何人舉薦,對照薦帖,尚儀女官問芳齡生辰,安置寓所。 “寧州右千牛衛錄事參軍孔德皋次女,孔婉兒,太常少卿楊大人舉薦,十六歲?!?/br> “入綠莞閣?!?/br> “秘書郎程貴軻之幼女,程芊芊,德妃娘娘表外甥女,十七歲?!?/br> “失敬,請入青蔻閣?!?/br> “虞部司沈方舟嫡女,沈蔓菱,淑妃娘娘族妹,吏部左侍郎沈大人舉薦,十八歲?!?/br> “失敬失敬,請入青蔻閣?!?/br> ...... 終于到了近前,溫氏拿出戶籍契和薦帖,賠笑道:“靖國公慕容槐十一女,慕容茜,我家老爺自己舉薦,年及笄?!?/br> 后頭有人在竊笑。 那禮部官員抬目朝身旁的少女瞟了一眼,只見低垂著頭,額前薄薄的留發,整齊利落,一張面容精致無暇,肌膚凝膩凍脂,不由露出驚艷之色,略微思忖,握筆在名冊上劃出一筆,旁邊的尚儀女官立刻心意神會,念道:“請入青蔻閣?!?/br> 溫氏欣喜地松了一口氣。 青蔻閣和綠莞閣看似比鄰,實則大有門道,聽說這次采選,還要為幾位年輕的親王和宗室皇親挑選侍妾,為西征立功的將領賜婚。 這是定柔第一次走進皇宮,走進她命運的那座城。 溫氏拉著她的手熱淚漣漣:“兒啊,即去了便要好好活出個樣子來,你的妝奩匣子娘給塞了兩千兩票銀,是你爹吩咐的,宮里處處得打點,不夠了我們再想法子給你捎進去,還有你這個脾氣,得收斂,伴君如伴虎,可不是在淮南了,看著咱家的面子才不計較,如今可是皇庭禁宮,一言一行都牽扯著闔家的榮辱,要謹言慎行些......” 定柔神情冰冷,甩開母親的手,轉頭步進寬廣的門道,門墻有十來尺厚,劉嬤嬤和兩個丫鬟隨在身后,幾個內監抬著箱籠,宮巷人流熙熙,衣香鬢影如花似錦,那姌巧窈窕的身影漸行漸遠。 青蔻閣,內監進進出出抬箱籠,宮娥熏被焚香,廊下三三兩兩地攀談結交。 院子里一樹早春的重瓣綠萼開的窮態極妍,潔白的花,綠色的萼,鵝黃的蕊,枝丫銜翡綴玉,暗香疏影。 身著荷青色羽緞對襟掐牙短襖,蝶戲蘭織花裙襦的女子,望著樹頭,輕輕地吟:“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臨水照花的人兒,眉目如畫,膚如細瓷,眼眸靜水脈脈,恬淡婉約,梳著閨閣式的隨云髻,玉釵花簪,圍著香狐毛鑲邊大紅猩猩氈花團錦簇斗篷,挽著一條輕盈的紗帛,儀靜體閑,身段修長婀娜,纖秾合度。 幾個女子蓮步嬛嬛走過來,個個形貌昳麗。 一個瓜子臉,彎月眉,杏腮桃花的,身著桃紅撒花半臂銀鼠小襖,蛺蝶百褶裙,圍著玉色披風,梳著凌虛髻,柔聲問道:“jiejie好意境,敢問如何稱呼?芳齡幾許?來自何府?” 荷青襖裙的女子款款道:“各位姐妹安好,吾姓徐,名諱相宜,小字宜君,今年十七歲,家父是閬州刺史,不知各位jiejie如何稱呼?” 閬州刺史在此次西南平叛中運送糧草,追繳余孽,立下功的,皇帝提點為川蜀副巡按使,與□□使一起善后劍南諸事,旨意剛到了吏部,還未公布。 瓜子臉的女子道:“吾姓薄,名諱畫黛,十六歲?!?/br> 指著另外一個略微矮些的,兩頰浮著嬌羞的紅暈:“這個是我meimei巧眉,剛及笄歲,家翁是隴右節度使,早聽聞閬州有一位掃眉才子,做得一厥《梨花詞》,曰:‘階前一枝輕帶雨,溶溶冷香色,冰潔玉魂質,欺雪還似負梅,何辜不入群芳牒?哪堪朔風摧,零落一抷芳冢?!芍^當世傳頌,與謝家道韞齊名,可是汝?” 徐相宜訕訕一笑:“不敢當,不過閑暇時的拙作,有勞meimei記得?!?/br> “果真是jiejie啊,幸會!” “幸會!” 另一個俊眼修眉,臉似銀盤,眉如柳絲的道:“吾姓周,名諱芬婼,十八歲,祖母是榮壽縣主?!?/br> “......姓方,名諱蓁蓁,十五歲......” “......姓歐陽,名諱卉姑,十六歲......” 薄畫黛拉住徐相宜的手:“jiejie來的早啊?!?/br> 徐相宜:“我五六日前就到了驛館,晨起無事,便來的早了些,第一個遞名帖的?!?/br> “閬州山遙路遠,jiejie年節后就動身了么?” “正是,meimei呢?” “我姊妹兩個元宵節后才動身的,昨日才至,險些沒趕上,有一個姨母在平樂坊經商,宿在她家?!?/br> “吾與jiejie一見如故,以后咱們要相互照應?!?/br> “正是呢?!?/br> 薄以手附耳到徐,悄悄道:“meimei方才仔細觀察了,凡進了青蔻閣的,jiejie的容貌最出眾,又才華橫溢,必然中選,meimei不才,忝居第二,若有幸被圣眷垂青,咱們要守望相助啊?!?/br> 徐落落一笑:“自然?!?/br> 這時,一從宮娥內監簇擁著一前一后兩個錦衣繡裳的少女,下頷倨傲,嬤嬤頤指氣使:“別蹭壞了我們姑娘的紫檀箱子,放朝南的那間廂房?!?/br> 領頭的內宦恭敬不已:“是是是,淑妃娘娘都吩咐了,最好的屋子留給姑娘,奴才昨日用寄生香熏了半日,一點也沒有濕潮氣......” “算你猴崽子機靈?!?/br> 另一邊的道:“德妃娘娘也吩咐了,沈姑娘旁邊這間給姑娘,一樣坐南朝北的屋子,知道姑娘喜歡蘭花,特讓花卉局從暖房挪來兩盆玉梅和墨蘭,屋中放了炭,好生養著呢?!?/br> “這還差不多!” 方蓁蓁小聲對眾人人說:“淑妃和德妃的親眷,咱們以后可得敬讓些,莫沖撞了?!?/br> 話音剛落,又幾個內監抬箱進了垂花門,兩個粉衣宮娥和兩個丫鬟模樣的人引著一個繡鸞披風的少女,待看清面容,幾人頓時一怔,如在夢中。 “姑娘的房間在樓上?!?/br> 一眾腳步上了畫閣。 徐和薄幾人望著那纖巧裊娜的一抹背影,忘了眨眼。 心直直向深淵墜下。 薄畫黛臉色都變了,感慨:“天呢!竟有如此人物!” 日暮斜陽,余霞成綺,琉璃瓦上鍍了一層瀲滟,映的雕梁畫柱鏤金錯彩,鮮亮的似能滴出顏料。 少女倚在闌干下,望著重重疊疊的飛檐反宇,余暉下瓊樓金闕朦了暝靄薄霧,透著不真實的迷離。 宮人們抬著食盒魚貫而進垂花門。 劉嬤嬤燒了暖手爐,走過來:“姑娘,這會子天涼了,回屋去吧,晚飯送來了?!?/br> 少女搖了搖頭,示意不想吃。 她要等,那個和妙真觀一樣的月亮,今天是初九日,它出來的早。 劉嬤嬤只好將粥和小菜放進暖籠溫著,桌上有供應的甜點果品,朝夕有人來換。 師傅,離開之后,到你陵前磕個頭,竟是這樣難。 今年是記事以來和親人過的第一個年節,她的心里說不出的期待,從前無數次的幻想過,一家人圍坐一起守歲,吃年夜飯,鞭炮煙火,可是全家沒有一個不陰沉著臉,唉聲嘆氣的,四哥沒回來,只捎了書信問候父母,尹氏嫂嫂過世對他來說,家也不似個家了。二哥倒是回來了,卻是遞了辭呈回來的,說在康縣軍營處處受排擠,吃喝拉撒都有人監視著,干不下去了,靜妍的夫家御史臺彭家是世代雅望清流,祖上與先祖父頗有交情,雖說家里沒落,前途岌岌可危,卻未作出背信棄義的事,差了媒人來送庚帖,預備年后迎親,定了四月為吉期,靜妍這時候突然一病不起了,精神恍惚,不思飲食,日漸憔悴起來,年節的時候在病榻上過的,找了醫者來觀脈,皆說不出個癥狀,人卻是不斷的消瘦下去,變得形銷骨立,開春又添了咳癥,時?;杳圆恍?,這光景,怕是天壽不永的,父親不忍耽誤彭家兒郎,只好親自登門退了聘禮。 那天兩個陌生的嬤嬤莫名進了云葭小筑,將針線全部收了起來,一個肅正的面孔,嚴厲地說著宮規儀矩,做著示范,一個拿來了花房里的新卉,喋喋說著插花訣要,她覺著母親定是又生了什么念頭,便別扭起來,兩個嬤嬤見她不肯學,便去告狀,母親稍事來了,將下人遣出去,繡樓的房門關上,坦白了說,宮里要大選妃御,父親讓她進宮,做皇帝的侍妾,名字已報呈了禮部,父母之命不可違。 她氣得摔了茶盞。 母親態度強硬:“這一次無論如何是由不得你自己的,誰叫你是慕容家的女兒,誰叫你天生姓了慕容,除非剮去一身血rou,才脫得了干系,你一日是你爹的女兒,就得聽你爹的!” 她快把牙都咬碎了,顫抖著聲音說:“我求你們,給我尋一個人讓我名正言順的嫁了吧,放牛的也好,耕田的也罷,窮點無所謂,老實勤懇就成,我能紡會織,也無需你能陪送什么嫁妝,要我去跟一群女人爭一個丈夫,比殺了我還難,我只要一個小院,一個溫馨的家?!?/br> 母親臉色鐵青:“我溫良意怎生出你這種胸無大志的女兒,簡直白瞎了老子娘生的好皮囊,你這般模樣,豈是落入尋常百姓家的!當今圣上一表人才,娘是親眼見過的,人家是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皇帝,十九歲就登基了,風華正茂,大有作為,還委屈了你不成,肯垂憐你一分,是你幾世修不來福氣?!?/br> “我寧愿做一輩子妙真圣女!也不嫁一個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男人!”她猛然拿起了針線筐子里的剪刀,對著自己的臉就要扎下去,母親上來一把握住了剪刃,手心割出了一道口子,血登時止不住。 父親聽到了動靜,推門進來。 讓母親出去治傷,屋中只剩父女兩個人,第一次和父親單獨相處。 父親穿著她親手做的紫貂皮鶴氅,織錦緞襯里的,這是年節給他做的新衣,用的最好的料子,紉了半個月才做好。父親摸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兩鬢和胡須已白透了。 他開誠布公地說:“為父曉得,當年點天燈那件事,我做錯了,你祖母也多次訓了我,她是真的疼愛你,比疼愛你小姑更甚,若非你身子弱,為你卜命說不宜在家,她怎舍得把你送出去,將你放在荒郊野外,放在外人手里,十年不聞不問也是我的不是,為父給你謝罪了?!?/br> 說著垂頷下去,已掉下了淚:“兒啊,咱家現在的情形你全看在眼里,釜中魚,籠中燕,朝不保夕的日子,你長姐一家凌遲的凌遲,流放的流放,連那小小稚童,都得跟著受流配之苦,沒準哪日,皇帝想起來,收拾了我們,金口玉言,一句話就可抄家株連。為父老了,不知道還能撐幾時,小五失寵了,玉霙沒了,只有你,容貌最出色,只有成了他的枕邊人,成了寵妃,才能改變這一切,就當為父求你,為家族獻身罷?!?/br> 她的一顆心,絞痛成血rou模糊的一團,朝著父親跪下:“爹,我不喜歡他,他是五jiejie的夫婿啊,五jiejie才幾年就被厭棄了,我跟了他,豈非是第二個五jiejie,我在淮揚得罪過他,他怎會喜歡我?!?/br> 父親道:“為父是男人,太了解男人了,沒有男人能抵抗住美色,你正是韶光年華,從前你小,他當你是個孩子,可如今,為父不信,你站在他面前,他能絲毫不動心,只要他臨幸了你,有了皇嗣,咱們闔家頭上這把刀就挪開了?!?/br> 她拼命搖頭,拼命搖頭?!拔易霾坏?.....做不到......與虎謀皮......曲意承歡......每日當著人作戲......我做不到......” “你長姐走的那天,冒著大雪,我遠遠看著他們,披枷帶鎖,被人鞭打驅策,身上就穿了單薄的囚衣,聽說在牢里,小兒的手指頭凍掉了兩根,為父無能,只有眼睜睜看著,都怪父親,將她嫁到了邢家,或許,你委身了皇帝,能為他們求來一份赦免?!?/br> 她哭的撕心裂肺:“為什么要謀反......為什么謀反.......” 父親已知她心中防線已潰,老淚縱橫地道:“你要為父跪下來求你嗎?” 終于,她妥協了。 面如死灰地說了一句:“我答應去,但是能不能選的上,我不能保證,我就這般性子,改不了,我不會再沖撞他,也絕學不會討好他,他不喜歡我也沒法子?!?/br> 就這樣,她來到了這里。 夜黑的透了,月出皎兮,宮闕沉浸在燈火的海洋,檐下掛著一盞盞洋漆四角如意宮燈,花梨木為框架,雕刻吉祥花紋,鑲以絹紗,繪彩圖案,或寒梅映枝,或牡丹錦簇。 暖爐里的炭燃的燼了,劉嬤嬤去換新的,今夜的青蔻閣蜩螗齊沸,說話聲,嬉笑聲,不絕于耳,從隔壁房間出來兩個美貌女子,施施然然來到身畔,圍著披風,里頭只穿了寢衣。 “看meimei年紀在我們之下,聽說你是慕容府的,不知怎么稱呼?”綠衣女子聲音柔婉。 粉衣女子也道:“是啊,咱們以后就是姐妹了,有緣同聚一堂,要守望扶持啊?!?/br> 定柔知道她們是來攀交的,今夜她不想同不熟悉的人說話。 兩個女子見她動也沒動,好生無趣,轉頭回房?!八趺催@樣啊......” 樓下廂房,兩個女子在比衣服。 一個對鏡道:“沈jiejie,慕容家那個庶女你注意了吧,年紀最小,模樣最出挑,必然是中選的,以后是我們的勁敵?!?/br> 另一個冷哼一聲:“我爹說慕容家現在還不如個破落戶,封邑收了,兵權也收了,就一個空殼子虛名,怕她作甚,便是選上了,叫她失寵還不簡單?!?/br> 翌日,采選女子比肩聯袂站在院外,列了整整四行,青蔻閣和綠莞閣共進選五十六位名媛,定柔身形嬌小,站在第一排最右。 兩個模樣端正的管事嬤嬤在訓話,喋喋說著宮規禮儀,見到皇帝、太后、皇后、四妃、嬪御,該行什么禮,說什么敬語,初選由尚儀女官考核婦功和四書五德,音律和詩詞賦,日子定在十五,復選在瑤光殿,下月初一為吉日,由太后和四妃瞻觀婦容婦言,入了復選便可移居韶華館,成為正式的御妻,殿選日子還未定,是眾御妻面圣的機會。 “掖庭有東西十二殿,三十六館,六十三閣,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只有九嬪之上才可椒蘭殿寢,奴婢恭祝各位采女日后都能擢第,躋身貴人,若生下皇子公主,榮華不可限量......” 語罷,讓眾人依次進一個房間,每六個為一組。 從左到右,定柔在第二組,前面六個人出來的時候臉上帶著淚痕,有的還在顫抖著手系衣帶。 第二排進去,屋里桌椅全無,幾個面貌不善身材魁梧的老嫗,守在帳帷旁邊,盤子里放著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的物什。 “脫!”刀子似的聲音。 脫? 采女們面面相窺,面上頓時少了血色。 “不脫光怎么驗身?肚兜也得褪下來,凡有胎記、痦子、傷疤、體毛、狐臭、非處女者,皆不可伺候皇上?!?/br> 采女們開始抵觸。 “啪!”一個采女臉上挨了一巴掌,把眾人嚇了一跳。 “老身可沒功夫跟你們耗著,老身可是奉太后的懿旨辦事,稍后還得到康寧殿回話!” “要老身親自動手嗎!” 采女們皆含了淚,抬手顫巍巍解衣帶,定柔全身寒顫,即到了此處,不得不忍辱,也去解衣帶。 屋中燒了幾個炭盆,并不覺得冷,姑娘們皆起了雞皮疙瘩,一眾六個人上身赤條條站在屋中央,只穿了褻褲,像個馬戲團的異類,被老嫗們湊近觀察,細至每一寸肌膚,定柔身畔的婆子嘖嘖稱贊:“真是個天生尤物,老身活了半輩子還未見過這么好的rou皮兒!白里透紅,嫩的都能看見膏腴!” 說著還捏了一把,羊脂玉暈般的底子上立刻泛起紅印,久久不退。 定柔疼的大吸了一口氣,瞪了那人一眼。 “躺下,脫了褻褲?!?/br> 采女們深知接下來的事,望著那一堆明光嚯嚯的物什,愈發恐懼的低聲啜泣起來,嬤嬤怒斥一聲,有兩個趕緊躺進了帳帷,其他的被一邊一個挾制著按在了臨時床榻上。 定柔掙扎著,伸出右臂上的守宮痣給她們看,卻沒被放過,婆子們手臂粗壯,蠻力把她按在塌上...... 東市一茶肆,黑翼冠的內宦被慕容兩兄弟截在了包廂。 “副總管,給個薄面......”連拽帶推將人拉到另一個包廂,合上門,掀開桌子上的紅綢,紅酸枝呈盤里滿滿的金錁子,內宦咽了咽口水,眼前一片金光,思想劇烈掙扎?!斑@......這......不行......陛下猜忌你家......人人皆知......你們這不是害咱家么......” 慕容賢忙不迭又塞合浦大珠,兩只手很快裝不下:“家父說了,只要我妹子能過了初選,莫叫別有用心的剔除了,進了復選,必再重謝副總管?!?/br> ......定柔出來的時候捏著衣帶,心有余悸,其他人依著墻和闌干抽泣,她咬牙望著臻臻至至的明黃琉檐,想起合歡樹下的男人,直恨不得咬幾口rou解氣。 很多年后,三千寵愛于一身的貴妃娘娘睡夢中閃憶這一幕,轉過臉看到酣眠的男人,磊落的眉宇,清雋的五官,磨了磨牙根,朝著赤.裸的膀子......rou太緊實了,咬不下來。 男人一副被醋酸倒了牙的表情,睡得鼻音醇厚:“你干嘛???” 然后她便說了。 男人竟是一臉驚訝:“這樣的?你一定嚇壞了吧?” “你還裝!” “我為什么要裝,我又沒參選過,我怎生知道里頭的道道,聽母后說這還是大大縮減了的,按著歷代的規矩,從民間廣納采選,要挑出上萬人來?!?/br> “你的意思是,你的太少了?”又在磨牙。 “不不不......” “她們說胎記體毛狐臭都不能伺候你,話說你的那些妃嬪好多都不是大選進來的,身上有體毛、狐臭或者腳氣啥的嗎?” “咳咳,我忘了,我就記得你沒有,對了,你胸前右邊那個,有一粒針眼兒大的朱砂小痣?!?/br> “是嗎,”掀開被子去看。 “不仔細看不出來?!?/br> “我怎么找不到?!?/br> “我指給你看啊?!?/br> ...... 驗完身,篩擇出二十八個人,管事嬤嬤告訴她們,可以收拾行李出宮了,住進驛館靜候旨意,若不賜婚便自行回家婚配。 只有兩人避過了驗身這一關,沈蔓菱和程芊芊。 十五日初選,天色大晴,杏花終于吐出了芽苞,歸來的白燕啄著庭前的舊泥,微風帶著煦和的暖意,御苑華瓊池西畔的湖榭游廊,四周掛著梁平卷簾,每個長案上擱著茶水和天青釉蓮鏤香爐,烏紗巾的女官考問《女則》和《女誡》,內侍官即興出題,以春意遲填詞《木蘭花令》,定柔蘸墨對著白宣紙胡寫了幾句,連韻都不搭,便交了卷,誰知竟評了個優,正納悶的時候遇上旁邊徐姑娘幽郁的眼神。 三月初一日復選。 天還未亮采女們便起來梳妝了,為了束腰只喝幾口清粥,定柔被劉嬤嬤強行拉出了帳帷。 花紅粉綠的襦裙堆了一沓,嬤嬤一邊在胎漆螺鈿寶盒里挑著首飾說:“奴婢總覺得,這殿選的日子未定,說不準另有乾坤,陛下今天也來呢,姑娘好生打扮打扮,憑你的姿色,要艷壓群芳,易如反掌?!?/br> 定柔對著銅鏡,生氣地將梳篦摜到一旁:“我才不為了取悅他折騰我自己,我有孝在身,絕不穿鮮艷的?!?/br> 時節與日俱熱,光景一時新,杏花只開了十來天,還沒來得及品賞便紛落一地,桃花接踵而開,灼灼滿枝丫,芳菲滿園,逞嬌呈美。 “太后駕到—— “皇后娘娘駕到——” “宸妃娘娘到——” 瑤光殿外兩側,錦彩堆秀的妙齡女子跪的邢列分明,各色發髻爭芳斗艷,額頭朝地,釵簪垂珠微微曳動,太后下了坐輦,被眾妃簇擁著步入內殿。 除了皇后和四妃,還有敬賢太妃安氏、和淑太妃董氏,先皇龍御歸天后,未生育的遺妃除了依禮殉葬的,余者遣去了建國寺落發修行。安太妃是成王趙祎的生母,董太妃是先帝最后寵愛的,誕育了年紀最小的靜誠公主,兩位被太后恩旨在宮中養老。 太后坐在上首的織金芙蓉座榻上,踏著矮踏,今日穿著團花鳳紋大衫,戴著翠鈿四鳳步搖冠,圍著仙鶴牡丹霞帔子,兩太妃坐左下太師椅,皇后和淑德宸三妃分坐右下,也是大衫霞帔,赤金步搖冠,格外雍容莊重,對著殿外:“讓采女們平身罷?!?/br> 昌明殿,皇帝下朝回來,被圍擁著換常服,坐到御案后,握起了朱筆,小柱子小心翼翼道:“康寧殿錦紋姑姑來送太后話,讓您移駕瑤光殿,親看那些采女,擇出心儀的?!?/br> 皇帝已看完了一個奏疏,下筆寫著批語,不耐地扔了一句:“朕沒空?!?/br> 小柱子連忙閉嘴,給小棟子遞了個眼色,去給太后送信。 擦擦汗,自賢妃去后,陛下好似久久走不出來,面色總是陰郁著,每日不得不提心吊膽侍候。 皇帝忽然問:“慕容府這兩日有什么動靜?” 瑤光殿外,亭亭身姿站的端正不茍,針落可聞,心跳聲如擂鼓。 定柔今天故意選了個不顯眼的地方。 太后與太妃正說先皇當年選妃的事,感嘆時光催人老,小棟子來送口諭:“啟稟太后,陛下有幾個要緊的奏報要批閱,來不得了?!?/br> 太后掐著菩提子嘆息一聲:“這孩子,咱們一大群人為他忙活,他到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兒?!?/br> 董太妃忙接茬:“陛下憂勞國事,事事國事為先,蒼生之福祉也!” 太后點點頭:“禝兒向來以國為重,以天下為重,正因如此咱們才得多多分憂,挑出知書達理,品貌貴重的來,讓他心悅?!?/br> 皇后和宸妃頷首應是。 “開始吧?!?/br> 司禮監念著名冊,一邊五人一組,蓮步姍姍進殿,動作一致地伏地叩首。 “秘書郎程貴軻之幼女,程芊芊,年十七。 榮壽縣主之孫,周芬婼,年十八......” 盈盈出列,斂衽再拜:“臣女恭請太后圣安?!?/br> 太后問安太妃:“哀家沒記錯的話,榮壽縣主今年八十有六了吧?” 安太妃道:“正是呢,太后好記性,比臣妾強多了,臣妾有時連名字都記混?!?/br> 太后感慨:“果真榮祿長壽啊,頂別人活兩輩子?!?/br> “虞部司掌事沈方舟之女,沈蔓菱,年十八?!?/br> 淑妃起身:“母后,這是族中堂妹?!?/br> 太后“哦”了一聲,和顏悅色地招手:“近前些,讓哀家瞧瞧?!?/br> 沈蔓菱娉娉而至,端方秀雅,太后端詳了一陣,贊道:“是個齊整的孩子,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