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元家郎君的舅家鄭家,由舅兄兼表兄領著人浩浩蕩蕩地上了門。也不知兩家究竟是如何爭論的,鄭家將早便隱有懷疑的證據搜羅了一番,便徹底與元家撕破了臉皮。他們不但將女兒的嫁妝運了回去,還要為已逝的女兒請義絕,移墳塋歸鄭氏。雖然元家主母亦是鄭家女,卻也不再得娘家宗族支持,權只當成沒有這個女兒。 鄭家身為太學博士,文名清貴,自然結交了不少故舊友人。便有臺院的侍御史將此事具本上奏,說元家兒郎德行有虧,不但應該削了元十九的校書郎之職,更應永不敘用。這便是幾乎絕了元家嫡脈往下兩代入仕途的路了。 仿佛嫌不夠熱鬧似的,又有外出的監察御史也啟奏了元家叔父作為蒲州司馬的不法事。于是,順帶著也給削了下來。 如此,元家雖是前朝皇室之后,比長孫氏、豆盧氏聲望更高一層的胡人高門,但名聲已經跌到谷底,以至于臭不可聞了。他們在京中也待不下去了,只能收拾細軟回老家躲避風聲,凄凄慘慘戚戚地踏上了回家之路。 此時,宣平坊,真定長公主別院中,崔淵一目十行地將一張薄紙上密密麻麻的字都看完了,而后笑著將它燒成灰燼,又磨墨給自家舅兄去了一封長信。王珂畢竟遠離了京城,消息不甚靈便,他便幾乎每隔幾日就會將京中之事告知于他。這一回,他更須得讓他親眼目睹某人的下場,以慰數年的委屈與忍耐。當然,只是讓舅兄目睹而已,事情還須得是他來做才好。 見他笑得格外暢快,給他送宵夜的王玫有些疑惑:“元家之事,也不值得你如此高興罷?” 眼疾手快從舅兄那里搶下了這件事,怎么會不值得他高興?崔淵略收了收笑意,嘴角仍是彎了起來:“九娘不高興么?” “惡有惡報,我自然是高興的?!蓖趺堤谷淮鸬?,“聽聞他還活著,甚至我還曾有些不甘之意?!睗M腹不甘并不為她自己,而是為錯付癡情的前身,為那位郁郁而亡的鄭氏女?!安贿^,細細一想,如今我已經是崔家婦,過得幸福安樂,又何必讓自己沉浸于仇恨當中。日后有機會,再令他償命也便是了?!?/br> “九娘放心,他大概也活不得多久了?!贝逌Y便接道。 王玫一怔,笑了起來:“你過兩日便須去考縣試了,還掛記著那個小人作甚?可不能因小失大。待縣試過后,再收拾他也不遲?!?/br> “都已經安排下去了,也礙不著什么?!贝逌Y回道,“且縣試本也算不得什么事?!?/br> 他如此云淡風輕,王玫也并不將縣試放在心上。比起去年百般牽掛自家兄長縣試之事,如今的心境可謂是天壤之別?!半m是如此,你也該好好休息。用過宵夜之后,便早些歇下罷?!?/br> 崔淵吃了她親手燉的湯水,自是將這些雜事都拋在了腦后,緊接著便攬起自家娘子回寢房溫存去了。 如此,到得縣試那一日,王玫帶著崔簡、王旼、崔韌,親自送了崔淵去萬年縣廨赴試。一路上歡聲笑語,毫不見緊張。連崔簡仿佛也覺得,貢舉之事簡單得很,自家阿爺一定能得了什么解頭、狀頭,自己再過十幾年應該也能得一回。 許是聽聞崔淵崔子竟要在萬年縣考試,縣廨前守候的士子仿佛都比往年少了一兩成。許多人自負才名,心里都有奪個縣試第一揚一揚名的心思。橫豎只要戶籍在雍州境內,就不拘在哪個縣考試,他們便只管避開鋒銳,先下一城了。至于府試與省試,與一州之英才、天下之英才競爭,誰都不敢像某人那般篤定。 不少人都認得博陵崔氏二房徽記,見那低調而又奢華的牛車緩緩行來,不由得激動起來。那可是書畫詩賦三絕的崔淵崔子竟,有魏晉名士遺風的崔淵崔子竟!從來不參加什么文會,但名氣比誰都響的崔淵崔子竟哪!別說是仰慕他已久的普通文士了,便是不少世家高門子弟也難得窺見這位名士的真容。如今有這樣的機會見到崔子竟,甚至與他同場考試,不論是腦殘粉、死忠粉還是路人粉心里都興奮難耐。 于是,眼見著縣廨前的人忽然越來越多,很快就仿佛年節之時那般擁堵起來。人人無不目光炯炯地盯著牛車不放——很顯然,他們都是來圍觀崔子竟的。王玫對這些人的目光自是不陌生,不免看向崔淵:“這些人大概都是沖著你來的,可得小心些?!贝逌Y提起裝著筆墨硯臺的盒子,并不放在心上:“這可是縣試,自有人出來維持場面,安心罷?!?/br> 待崔淵下了牛車,施施然地朝縣廨前走去的時候,王玫發現,眾人竟然情不自禁地給他讓出了一條路。此時腦殘粉尚且不如后世那般瘋狂,對偶像畢恭畢敬,絕不會輕易冒犯。他們或者高聲嚷嚷通報自己的名字,或者撲倒在地請求偶像收自己為徒,倒也沒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崔淵就這樣安然自若地來到縣廨前,帶著幾分隨意回道:“某從不收徒,亦不輕易與人結交。諸位若有心相交,不妨將書畫投來與某一觀?!彼挥褟膩聿粏栭T第,必須投契方可,最緊要的一條當然是興趣相和。而且,只要將這一條的標準稍稍提高些,便能篩去九成九的人。 腦殘粉、死忠粉、路人粉們自是忙不迭地答應了。又有人忍不住請教他書畫之事,崔淵剛答了幾句,縣廨的功曹便出來讓書吏們核對他們的名字以及報考文書了。眾人目送崔淵勘驗完文書之后走進縣廨,不少人這才想到自己也是來考貢舉的,趕緊也跟著進去了。 直到縣廨外那些書吏將物什都收了起來,王玫才收回視線。她低下頭,便瞧見身前三雙烏溜溜的圓眼睛,不由得笑道:“你們都不想家去?” 三顆小腦袋齊齊地點點頭。 “待四郎考完,我們還需來接他,也不能走得太遠。正好,此處離東市也近,不如去東市的食肆里坐一坐,如何?” 三顆小腦袋再次齊齊地點點頭。 王玫捏了捏他們的臉頰,這才放他們坐在車簾旁邊看外頭的風景。丹娘、青娘與他們的貼身侍婢都小心翼翼地看顧著他們的安全,不教他們坐得太近,以免摔出牛車外。王玫則靠在隱囊上,開始思索起了茶園之事。 當車輪再一次均勻滾動起來的時候,王旼忽然道:“去年我阿爺也考了縣試?!彼浶院芎?,又伸出指頭數道:“后來考了府試,再后來考了省試,中了進士。然后就帶著阿兄走了?!闭f著,他戳了戳崔簡:“明年你也會跟著你阿爺出門去?” “……”崔簡歪著腦袋想了想,見王旼、崔韌都眼巴巴地望著他,剛想出口的“是”也不得不改成了“應該不會”。為了說服他們,他又補充道:“阿爺說過,我們一家人不會分開。母親留在長安,我們就一定在長安?!彼斎徊粫f,阿爺離開長安,我和母親就離開長安。而且,自家人都在長安城里任京官,阿爺或許也不會例外吧。 王旼和崔韌畢竟年紀小,沒能舉一反三聽出什么不對勁來,于是都滿意地笑了。 王旼回過首,又問:“姑姑,阿爺和阿兄什么時候家來?” “若有幾日長假,便能趕回來瞧瞧。冬至、明年元日,都能家來?!蓖趺祷氐?。 他折著又肥又短的手指頭,算了半晌,撅起嘴:“還有大半年呢?!?/br> 崔簡便道:“王二郎,你不是答應大郎表兄,每旬給他寫一封信?寫上幾十封信,冬至、元日便到了?!彼麆倓倢W數,算得不太明白,只能大概說個數字。當然,王旼比他更不明白,也聽不出幾十封信到底意味著什么,又道:“阿實,教我寫信?!?/br> 崔簡想起他上一封信中涂涂抹抹的墨汁,認真地點頭:“這回你可得好好學?!?/br> 到了東市,王玫便尋了個崔淵曾經贊過的食肆,要了雅間。二十幾個部曲護送著她們到得雅間中,崔簡又讓他們臨時去買了些筆墨紙硯,想就地教學。待東西都買齊了,食肆的點心漿水也都端了上來。 王玫便笑盈盈地看崔簡似模似樣地教王旼、崔韌寫字。王旼倒還好,畢竟已經快要五歲了,能握得住筆了;崔韌才四歲不到,小胖手根本拿不穩筆,只能在紙上涂鴉。崔簡倒也不氣餒,便讓崔韌學畫畫,又讓王旼仔細想想要在信里說些什么,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這卻是很有些因材施教的意思了,王玫心中十分欣慰,對自家小家伙的未來也更加期許了。心中暗道,說不定小家伙日后便能青出于藍勝于藍了。 到得下午,王旼好不容易涂出了幾句話來,他與崔簡兩人都松了口氣。崔韌自得其樂,已經“畫”了十幾幅圖,連送誰都打定了主意。王玫便讓人將他們的大作都收起來,又帶著他們回到萬年縣廨前等候。 卻不想,他們到的時候,崔淵早便已經交了卷子出來了,又被一群腦殘粉、死忠粉、路人粉給圍住了。這回卻是好不容易才脫身回到牛車上,王玫便將從食肆里帶過來的吃食、漿水都推到他身邊:“且墊一墊?!?/br> “就阿爺一人出來了?”崔簡好奇地問。 崔淵挑眉:“試題太簡單?!苯袢湛嫉氖菚r務策,他一見題目便文思如泉涌,洋洋灑灑地寫了出來。等他收筆的時候,周圍甚至還有不曾下筆者。他也不愿浪費時間,便徑直將文卷交給功曹縣尉,當場判卷通過,就出來了。 待他們回到別院后,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也并未多問,只讓崔淵好好休息,以備明日考試。第二日,王玫又帶著小家伙們送他去考試。下午回來后,帶著的便是他以頭名通過縣試的好消息了。 于是,別院上上下下以及王家無不歡喜。勝業坊崔府那頭得了消息之后,也趕在休沐之日過來舉行了熱鬧而歡快的家宴。晉王、晉陽公主、衡山公主更是送來了賀禮,言語間仿佛就等著崔淵中狀頭,似乎完全忘了這不過是一場縣試而已。 就在崔家歡欣雀躍的時候,王珂也收到了妹婿送來的信。他仔細地看了一遍,不得不按下額頭上的青筋,將信燒掉,又將自己信重的部曲招來問元家的行蹤。得知他們剛剛進入他所管轄的縣之后,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在元家仆婢中安插了人手或者收買了人心,他也確實做得夠多的了?!狈駝t,為何元家偏偏會路過他所在的縣? 不錯,聽說自己所在的正是王珂當縣丞之地,日日醉酒頹廢不堪的元十九郎仿佛突然又振作起來。也不知聽了誰的話,他趁著酒意帶上部曲就想沖去縣衙抓住王珂、王昉父子倆發泄憤怒。雖然怎么查也查不出來,但他根本不相信,自己這一年來遇到的那些事與王家毫無關聯。只是,未等他到得縣城外,又一場驚馬事故發生了。包括他騎的馬在內,十幾匹馬受驚奔逃,將醉得反應有些遲鈍的他甩下馬背,又踩又踏。等元家部曲將馬匹殺掉,控制住局面的時候,元十九的尸首都已經血rou模糊了。 由此,元家不但失去了嫡長房嫡長子,又收獲了監察御史的風聞奏事,只能拖著棺木回了老家。從此,一蹶不振。 ☆、第一百三十章 徹底交托 元十九之事傳到長安時,李氏、王奇、崔氏均呼大快人心。王奇還趁著休沐的時候大醉了一場,老淚縱橫,念叨著為父不振,以至于兒女生活不易,受小人牽連。李氏在旁邊照顧他,亦是心酸不已。卻不料轉天他酒醒之后,便興致勃勃地一邊拎著王旼王二郎,一邊提著美酒去見女婿了。 自從過了縣試,崔淵再一次揚名,給他投書帖和畫的腦殘粉、死忠粉也越來越多。崔沛作為崔簡、崔會的先生,這些時日的固定教學內容便是“鑒賞書畫”。他們篩了頭一遍,就已經去掉八九成。剩下的由崔淵來選,一邊看一邊評論,以他的眼光自然絕大多數都取不中。接連十幾日下來,也只有寥寥數人得他一聲贊,剩下的評語便是既毒辣又老道了。他的評論,崔簡、崔會聽得懵懵懂懂,崔沛則受益匪淺,暗暗記在心中不提。 這天,心情異常不錯的崔淵剛將新投來的書畫評得一文不值,又親自修帖子定下日子請那些他覺得不錯的士子赴宴飲。思及晉王素來好此道,自然也不能落下他,便也請自家二兄崔澹入宮傳話相邀。當然,這種時候必須不能忘記崔泌、崔泳兩兄弟,便又遣人送了帖子與他們。至于崔泌會不會因在場之人都是他的擁躉而大受刺激,崔泳又會不會無意間繼續給自家兄長添堵,就與他無關了。 聽到岳父上門的消息,他立即起身親自去迎。 待領著老岳父在別院里轉了轉,回到書房,王奇便道出了來意:“子竟,七郎帶著大郎赴任,二郎眼見著也將滿五周歲,不能再教他成日在內院中頑耍了?!彼蛉针m醉酒,但心里卻無比清醒。眼見著他這做父親、祖父的是不中用了,但他還有兒孫呢。貢舉確實是一條相對公平通達的進身之階,王珂已經攀上去了,家中處境為之一變,孫兒們卻也不能太差。好不容易崔氏生了三個孫子,須得個個都有出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才能徹底立起來。 “岳父的意思是?”崔淵待老岳父比自家阿爺還更恭謹幾分,狂放之氣也收得妥妥當當。 王奇老臉一紅,將王旼拎到他跟前:“聽聞阿實正在進學,想讓二郎也跟著學一學,束脩自是不會少?!彼谴逌Y的腦殘粉,一向十分坦白:“族內倒也并非尋不出蒙師,只是我更信得過你的眼光?!彼绫懵犝f崔沛是崔淵找來的,也絲毫不懷疑他年少才學不夠。如今崔沛因博陵崔氏大房壽宴之故也小有名氣,他自是不愿錯過這樣一位好先生。 崔淵微微一笑:“十二郎正在隔壁教阿實、小五郎讀書,不妨讓他見一見二郎再說?!痹栏赣H自托付,他當然愿意立即答應下來。只是,師生的緣分卻是極為難得,何況王旼又是外姓之子。若崔沛不喜,他也不能勉強。若崔沛大喜,自然是皆大歡喜之事。 王奇也能理解,崔沛是崔淵的族弟,又是有才學的少年郎,自然不能視同尋常蒙師。 于是,兩人便攜著王旼去了隔壁。推門便見崔會正在背《詩》,崔簡則靜靜地在窗下臨摹自家阿爺的書帖。崔沛一心二用,一面指正崔會背錯之處,一面翻著崔淵這回縣試所作的那篇時務策。 王旼眼睛一亮,本想出聲喚崔簡,又想起自家兄長的叮囑,便強忍住了。他和崔簡隨著王昉也讀過一陣書,知道書房是不可大聲喧嘩的地方。又見崔沛與崔會正一問一答,心中便知道祖父帶他過來的用意了。能與崔簡一道讀書進學,他自是再愿意不過,便將背挺得筆直,力圖給未來先生留下好印象。 待崔沛給崔會布置了新的課業,崔淵便將他引見給王奇,又告知王奇之來意。崔沛低頭見王旼雙目靈動有神,小小年紀禮數絲毫不錯,便笑道:“王小郎在家中可開蒙了?識得多少字?” 王旼答道:“能背《千字文》,認得里頭的一些字。阿實還教我寫大字,天天在家練習?!?/br> 崔沛也并不當場考察他,微微頷首,道:“教兩個也是教,三個也是教,便讓他過來罷?!?/br> 當下,王奇便讓王旼行了簡單的拜師禮,又說改日再正式在家中設宴行禮。崔沛應下了,送走崔淵、王奇之后,轉身便見崔簡牽著王旼的手來到他的書案邊,一板一眼教他臨摹書帖。他不禁啞然失笑——到底誰是先生來著? 而王奇解決了心中之事,大為松快,便與女婿又痛飲了一回。王玫聞訊過來見他時,他已經半醉了。見著女兒之后,又忍不住揪著她的袖子哭了起來。幸而他還有理智,以為女婿什么都不知道,便只重復著說“阿爺護不住你,是阿爺無能”之類的話。王玫又感動又酸澀,陪著他哭了一場,就讓崔淵送他家去了。 待崔淵送完老岳父回來,王玫已經回了他們住的院子里,正跽坐在書案前揮墨勾勒著圖案。元十九之事,她比自家阿爺阿娘大概還知道得早些,一哂之后,去了一趟青光觀,為前身與鄭氏娘子做了道場。惡人得了應有的下場,再不須她時牽時掛、憂心不安,心境便徹底寧靜了下來。往后,除去崔家、王家之事還須掛念之外,她就只需全心全意地思考自己的事業了。 崔淵悄悄來到她身后,俯首看著她勾勒出的線條,不由得有些驚詫:“這是……輿圖?”輿圖這般緊要之物,正是屬于兵部下的職方曹管轄。崔敦這位兵部尚書,當然藏有最新、最細致的大唐疆域輿圖。崔淵不但見過自家所藏的輿圖,還以自己的豐富見聞及精準記憶校正了部分輿圖。因此,他一眼便能看出她所繪的山川河流。 他并未糾結愛妻為何能繪出輿圖,而是以充滿贊嘆的目光,看她將那些名山大川的位置都描了出來——王玫并不知道此時大唐的疆域,也不能順手就將后世的雄雞圖和各省都繪出來,只能畫出山川的方位以確定自己要找的地方。 “九娘遍讀雜記,竟能就文字而繪出山川方位?”崔淵也提起筆,蘸滿墨,替她補充完整。他發現,這隨手所繪的輿圖雖然簡潔,但并無任何錯漏之處。且個別山川位置,仿佛也更準確了一些。 “若說是老君托夢所得,四郎信不信?”王玫似笑非笑問道,“不然,天下分十道,每一道又領數州,我若見過輿圖又怎會不知?”道、州、府、縣,是大唐的行政區域劃分。因須學習官制的緣故,她也將這些常識記得清清楚楚。 “只要是你說的,我便信?!贝逌Y毫不猶豫地回道。 王玫抬眼,望著他毫無瑕疵的側臉,輕輕地擱下筆,垂目思索起來。自后世穿越而來的身份,是她最大的秘密。剛過來的時候,她寧可裝作對外界一無所知、毫無反應,暗地里搜尋信息,學習雅言切韻,也不愿作失憶之態,急切行事,免得出了紕漏,反遭丹娘、青娘等懷疑身份。待到言語有所積累之后,她才借著兄長前來的契機,順水推舟地“活”過來,繼而慢慢移了心性,變成原本的自己。 她繼承了前身的身份、禍患,也獲得了前身擁有的家庭與親情。她濡慕王奇、李氏如同親生父母,敬愛王珂、崔氏如同嫡親兄嫂,愛護侄兒侄女,內心的秘密反倒不能與他們透露半分。那些超出身份所知的見識,也不能在他們面前顯露出來。 而崔淵卻正相反。他不因她是王玫而娶她,只認她這個人——或者說,這個靈魂。而且,他們已經許諾相互坦誠,很多事情她亦無意在他面前隱瞞——以他的智慧,她也很難隱瞞得住。若是此刻她用這個謊言掩飾過去了,往后呢?繼續用托夢這種一聽便知虛假的謊言繼續欺騙下去?就算是有再多的苦衷,夫妻之間的信任也經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欺瞞。 想了好半晌,她才收回注意力。再低頭看時,崔淵已經將他所知的大唐疆域都勾畫得清清楚楚,十道底下的州、府也寫得明明白白??h委實太多,他雖將名字都記住了,卻也很難一一標明它們的位置。 這是王玫首次得見大唐貞觀時期的地圖——這是一塊比她想象中更加廣闊的疆域。因破東突厥的緣故,北部設下定襄都督府與云中都督府,并逐年繼續向北推進,與薛延陀時戰時和,實際控制了后世蒙古國南部地區。西北部滅高昌,設安西都護府,實際控制著后世新疆天山南北附近地區,且正在與西突厥拉鋸當中。西部便是強盛的吐蕃,占據后世西藏、青海及四川、云南部分地區;西南則有六詔等族群,據云南大部分地區;東北有契丹、室韋及高句麗等,據后世東北三省與內蒙東部地區。 說實話,大唐實際控制版圖比那只雄雞要小些,讓王玫頗有幾分不習慣。她細細地看著各道、州、府,在自己中意的地方畫下幾個圈,而后道:“這輿圖,確實并非老君托夢所得。而是我自己夢見的?!?/br> 崔淵伸出食指輕輕點著她畫下的圈,神色認真地聽著她的話。 “去歲之初,我一時愚蠢撞入圈套,被張五郎送到洛陽郊外尼寺中軟禁。后又因憂思過度小產,傷了身子,于是想不開投繯自盡了。雖被靈和法師救了回來,但那時卻昏迷了一陣,迷迷糊糊間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我去了千余年之后,經歷了另一次人生。以至于回來時,不知是莊公夢蝶,亦或是蝶夢莊公了?!?/br> 王玫覺得,只能用彼此能夠理解的話來闡述穿越之事,才能將這件事合情合理地說明白。不過,其實有時候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些迷糊——她到底是王玫王九娘,還是后世來的一抹孤魂?是她的記憶真實,還是眼下的生活更真實? 歷史并不是她記憶中的歷史,那她還是記憶中的她么? 莊公夢蝶,蝶夢莊公,何其虛無飄渺,又何其寓意深刻。 “這輿圖,便是那一次人生中記得的。這大唐盛世,千年之后也有信史記載。圣人、皇后殿下、太子、魏王、晉王……無不青史留名?!蓖趺到又?。崔淵緩緩抬起首,輕輕將她攬進懷里:“蝶夢莊公又如何?莊公夢蝶又如何?你只需記得,你是令我心動之人,而今成了我的妻,便足夠了?!?/br> 王玫抬手反抱住他,垂首埋進他懷中,悶悶道:“我所知的史書中,有朝堂上諸公,卻沒有你?!币运麜嬰p絕之名,竟然未能留名青史,確實也有些奇怪。 “誰又能管得千百年之后的史書中寫了些什么?”崔淵禁不住笑了起來,“我正活生生地立在你面前呢。我倒不在意后世留名,不過,阿爺或許會有些難過罷。當然,生前便不比得房相、杜相,死后又如何能趕得上?” “……生死之事,怎好渾說?”若教崔敦知道,恐怕又恨不得在演武場上狠揍一頓這個口無遮攔的幼子了。 “事實如此?!贝逌Y卻回道。 于是,王玫又道:“……其他事,與我所知也略有偏差?!?/br> “便是略有偏差,想必也不會差得太多。晉王登位了罷?”崔淵了然。從她一貫的態度中,便知道她并不看好太子與魏王。既然選擇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晉王,那么想必便是應了漁翁得利罷。 “詳細之事,我慢慢說給你聽便是?!?/br> “也好。我對千百年后之事,也有興趣得很?!?/br> ☆、第一百三十一章 親親之情 繚繞著松煙墨香的書房內,一對佳偶正依偎在書案邊,喁喁低語著。一個正看似淡然地述說著千百年歷史的更替,雙眸中卻涌動著復雜之色;一個仿佛很隨意地聽著,并未因這些驚世駭俗之語而動容,手卻始終不曾停歇地寫著什么。 王玫瞥見細白麻紙上寫下的重要人物名字、朝代更迭,不禁問道:“四郎,為何你如此輕易便信了我?連我自己都無法斷定那夢中的一生是真是假,所知道的這些事件是否可信?!彼斎缓芮宄男郧榕c常人不同,所思所行通常出乎人意料之外。而令她心動的,也正是他不拘泥于禮法規矩的個性,直率隨性而又熱烈執著的情感。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心中沒有疑慮。 “既有莊公夢蝶,有黃粱一夢,自然便有夢中千年?!贝逌Y挑起眉,“為何不信?且你前后的性情轉變,也只有這般解釋,才能說得更通一些?!彼麖澊叫ζ饋恚骸俺跻娭畷r,我絲毫不見你眉眼中有被棄之婦的怨怒與憎恨,反倒像是由內而外重新洗練過一般,對萬事萬物充滿了好奇與善意。也只有夢中千年的經歷,才能將那些憤懣之情都洗去,如同重活一世?!苯洑v生死之后,能看得開的人如鳳毛麟角。更多的人會陷入怨恨之中無可自拔。因果相報無可厚非,但復仇卻不應成為唯一的信念。譬如他,逗弄仇人不過是興致罷了,更重要的仍然是自己的生活。 王玫微怔,想不到他早便已經看得極為通透了。 “旁人如何想我不管,我心悅你,自然并非悅你之容貌,而是悅你之性情,悅你之舉止。心悅君,自然便信任自己的眼光,更信任你的品性。何況,世間萬事萬物,千奇百怪,未曾見過未曾聽過,并不意味著不存在?!贝逌Y又道,“我少時讀老莊,讀山海經,讀佛經,還曾想捕一頭異獸養著。即使這些年遍尋不見,我也并不認為它們純粹只是虛幻與臆造之物?!?/br> 王玫心中豁然開朗,最后一絲不安也全然消散了。她怎么忘了,某人是藝術家,最是狂放不羈,又最是浪漫。旁人認為荒誕不經之事,他不以為然。只要符合他的邏輯、他的想法,只要是他認定的人,他便交付出所有信任與感情。 她何其有幸,遇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