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被她用充滿期望的目光瞧著,王玫頓時覺得壓力很大,認認真真觀察了四周一番,她才回道:“殿內不曾插花,也無香爐,宮人毫無裝飾,想是貴主、大王已經吩咐過了。不過,方才妾見立政殿外花木扶疏,卻是于皇后殿下病情無益的?!?/br> “將那些花木都拔掉如何?”衡山公主立刻對晉王道。 晉王無奈,低聲道:“也須得趁阿娘睡著才好?!?/br> “能搬動的,且叫宮人都搬到大吉殿去。暫時不好動的,便略等一等再說?!睍x陽公主發話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宮中應對 宮人們行事自有章法,侍奉皇后的女官將事情吩咐下去,眼見著立政殿附近的大花盆便都搬走了。余下的花樹不好移動,眾人便將花朵都剪了去,拿布袋裝了再送出去。不多時,滿院的姹紫嫣紅便都消失不見了,只余下一片綠意,看著卻也清凈喜人。 而后,三位金枝玉葉便領著崔家諸人到側配殿中歇息。因都是親戚,也不必刻意回避,宮人們便將屏風撤下去,又端上漿水點心鮮果等。衡山公主在別院飲慣了茶,又對煎茶、泡茶都頗感興趣,便讓人拿了茶具過來,說要煎茶。 晉陽公主靠在憑幾上,悄悄地與坐在她身側的王玫說起了話:“方才……因阿娘病得比我重些,所以更聞不得草木香氣?” “并非香氣之故?!蓖趺档吐暯忉尩?,“草木開花之時,花朵中含有極細小的粉狀之物。離得近了,這些粉狀物便容易吸入體內。脂粉、熏香、楊柳絮亦是如此,會使呼吸之氣不再潔凈。尋常人尚且無妨,皇后殿下、貴主的氣疾卻最受不得這些?!?/br> “內廷幾個池子邊都種滿了柳樹,花木也十分繁盛。仔細想想,這大內之中竟尋不出一個適合阿娘養病的宮殿。除非將花木都移了,栽些松柏翠竹,但怕是阿娘又會覺得太過耗費人力,定是不允的?!闭f到此,晉陽公主嘆了口氣。 “確實哪里都不合適?!焙馍焦髀犃税虢?,也撅起嘴抱怨道,“便是不移栽什么花木,這大內也住不得。已經入夏了,哪一處宮殿不是悶熱潮濕?放再多的冰盆也不覺得舒服。每到這時候,連九阿兄都會生病呢!我覺得,阿娘倒不如帶著咱們去驪山行宮住些日子。若覺得驪山行宮太遠,還有阿公(唐高祖)曾住過的太安宮呢!” “胡鬧?!崩钪伪闶Φ?,“自阿公去后,太安宮久未修葺,阿娘又哪里住得?” “正因為久未修葺,趁著修繕的時候將草木都換了才合適?!焙馍焦鹘拥?,“若不是真定姑母別院里也有花木,我還覺得咱們干脆在真定姑母別院中住下最便利呢!橫豎姑母早上也答應了?!?/br> 李治搖了搖首:“我就知道幼娘你必是忘不了這事。姑母照顧你們這些時日已經累得很了,且教她歇息一陣罷?!?/br> 崔滔忙接道:“大王、貴主言重了。阿娘一向喜歡熱鬧,天天都希望多些人陪她一同消暑解悶。兩位貴主不論何時過來,她定然都只有歡喜的?!?/br> 崔淵也道:“修繕太安宮,或者繼續建大明宮都合適。由大王與貴主們提出來,只為盡孝讓皇后殿下安心養病,想來宰相們也不至于不肯成全?!贝竺鲗m是圣人為了孝敬先帝而建,先帝薨之后,便停了工。如今又因孝心而再建,也是一樁佳話。 “子竟說得是?!崩钪温宰鞒烈?,卻又苦笑道,“但此話由我、兕子、幼娘來說卻不合宜。須得讓太子阿兄領頭上折子,我們一眾兄弟姊妹再跟著陳情才好?!?/br> 崔淵與崔滔聽了,自是能夠領會他的謹慎之處。王玫也不由得再一次給他的出眾情商加分——若是太子、魏王得知這個主意,肯定是不愿意與其他兄弟姊妹分享的。只是,晉陽公主與衡山公主這兩位心疼兄長的卻很是不忍。晉陽公主便又轉移話題道:“太安宮、大明宮修繕都需不短的時日。阿娘在立政殿中已經住了這么些年,眼下就換一換地方休養,說不得便能好起來了?!?/br> 王玫也贊同道:“貴主說得是?;屎蟮钕氯羰敲刻焱拼岸寄芡姾镁爸?,說不得心情也能開闊許多呢?!遍L年累月在一處養病,所見所聞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色,便是再華美恐怕也像個囚籠一般。若是換了環境,心情好了,病情自然也會有所緩解?!爸劣诨?,夏秋冬三季總比春日好些,稍加注意也便是了?!?/br> 這時候,紅泥爐子已經生起來了。衡山公主、崔蕙娘、崔芝娘便涌過去試著煎茶。畢竟此前煮茶只是比丘們常做之事,頂多有些世家郎君們效仿一二,小娘子們卻是從未試過的。因此,她們做起來雖是有榜有眼,但到底還欠缺些風韻。 于是,李治便笑道:“幼娘,你們還須得再學一學,且看我和子竟、子由的罷?!?/br> 說著,他們三人便挽起袖子煎起了茶。 這三人中,崔淵自不必說,舉手投足風雅無比。王玫本便存了讓他這位名士推廣煎茶、泡茶的心思,他心領神會,自然做得無處不優雅中帶著瀟灑。旁人光是盯著看他的動作,便是一種享受了。每向外人展示一回,便能引得眾人拍手稱贊,恨不能立刻效而仿之——李治便是其一,如今也已經算是學成出師了。崔滔自身條件本便得天獨厚,如今又有心一改紈绔子弟的形象,學得亦是相當用心,舉止也格外有幾分味道。便是李治,雖學得晚了些,但對這種“風雅之道”亦很有天分,瞧起來也十分賞心悅目。 兩位小公主、崔家諸人看得都贊嘆不已,各取了他們煎的茶喝了。 王玫便發現,煎茶果然還須技藝。至少,崔淵、崔滔、李治煎出的茶,便不像她自己煎的那般苦澀,飲起來也另有一種風味。且也不是她自夸,崔淵不但煎茶時風度出眾,連煎出的茶也好喝一些。 “阿爺,我也想學煎茶?!贝藓嗆S躍欲試道。 “我也學,我也學?!贝揄g亦是不肯落后。 衡山公主見兩個小家伙都抱著自家阿爺的手臂不放,心里也有些吃味地拉住了李治:“阿兄教我!我學了,也好日日煎給阿爺、阿娘喝?!?/br> 實在拗不過幾位學生求教的懇切之情,李治、崔滔、崔淵便現場教學起來。一教一學也頗為得趣,連晉陽公主、崔蕙娘、崔芝娘也忍不住跟著動起了手。王玫與李十三娘只在旁邊笑吟吟地看。 忽而,便聽殿外道:“這是什么味道?仿佛在哪里聞過?” 眾人便暫時停了下來,崔家諸人行稽首大禮,李治、晉陽公主、衡山公主也拜下去。 圣人自殿外走入,瞧見中間的紅泥爐與旁邊的茶具,恍然大悟:“這不是煮茗粥么?怎么聞起來卻不像?” 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也隨后走進來,答道:“這卻不是茗粥了,而是單只煎茶或泡茶呢。連道醫、佛醫都說,煮茗粥于養生無益,如此作單方飲用,才可調理腸胃、消食清熱。加了紅棗、人參或配上曬干的花飲用,又各有補血益氣驅寒之效?!蓖趺蹬c青光觀觀主討論出的飲茶之法與養生緊密相連,也獲得了諸位道醫、佛醫的認可。崔家上下都已經改為飲茶,真定長公主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推廣的好機會。 圣人頓生好奇之色,便道:“你們誰會煎茶?都煎來與我飲一飲?!?/br> 于是,不論是剛學會的或是已經能當先生的,都各自忙碌起來。只有王玫、李十三娘安靜地跽坐在側。真定長公主仔細一瞧,便捂嘴笑道:“還沒學會呢,倒是在阿兄面前顯擺起來了?!彼f的是崔簡、崔韌。崔簡倒還算好,崔韌畢竟年紀小,便是粗粗學了一遍,亦是錯漏百出,只能時不時回首去望自家阿爺。崔簡在一旁看不過去,便幫他一起做了。小兄弟兩個你碾茶、我燒沸水,倒是合作無間。 圣人看著兩個小家伙也歡喜,又見自家兒女之間亦是溫情無比,更是十分滿意:“也不知你們是如何想到這煎茶、泡茶之法的。前些日子你生辰時,往宮里送來的宴席也很不錯,連觀音婢用著都覺得很好?!?/br> 圣人嗜甜食,尤其遣人自天竺學了制糖之法后,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但無論什么總是過猶不及,真定長公主進獻宴席時便格外吩咐王玫想了一想。于是,王玫就教廚下做了些偏純天然的甜食,如棗泥、豆沙、芋泥、薯蕷(山藥)泥等做的蒸餅、烤餅、煎餅之類。只是紅薯、土豆、南瓜等如今都還在美洲待著呢,不然能做的更多,口味也更甜,連糖都不需加了。順道若能將辣椒、玉米、西紅柿等好物都移栽過來,大吃貨國度的繁榮興盛便指日可待了。 “阿兄、阿嫂若是喜歡,我便將食方都獻上來便是。且說這茗茶,方才道醫也與你診了脈,說你腸胃也不好,又有風疾,正該多飲些茶呢。只是,煎茶味道太重,天天喝泡出的茶飲才好些?!闭娑ㄩL公主應道。其實觀主還說了許多,比如控制葷腥與甜食等,但一時間圣人怕是舍不得這口腹之欲,她便不再多提。私下與晉陽公主、衡山公主、晉王說一說,讓幼子幼女成天看顧著提醒一番,便又是孝心可嘉了。 圣人撫須微笑,頷首道:“雉奴(李治)、兕子、幼娘正好天天泡茶與我喝?!?/br> “耶耶嘗嘗?!焙馍焦髁⒓此蜕献约杭宓牟?。晉陽公主與李治聽了姑母的提醒,煎完茶之后,又泡了幾盞茶。 圣人喝了,感念于兒女們的孝心,自然是交口稱贊。待他又嘗了嘗崔家諸人的茶,便也粗略能分出高下了,滿面慈祥地道:“子竟為上,子由、雉奴中上,兕子為中,幼娘并小丫頭、小兒郎們還須多練一練手才好?!?/br> 雖是滿堂歡樂,但圣人既然來了,混作一處也不合適。晉陽公主便起身道:“耶耶,兒與幼娘帶著姑母、鄭夫人、表嫂、表妹們四處走一走。正好姑母也有一陣不曾入宮了,還想讓姑母也看一看兒與幼娘的課業呢?!?/br> “去罷?!笔ト吮愕?。 待一眾娘子們都離開后,他便略微放松了些,靠著憑幾,環視著仍留在殿內的李治、崔滔、崔淵及崔簡、崔韌,挑眉笑道:“子由,聽說你近來都在尋訪藥王?可尋著了什么行跡?” 崔滔回道:“已經問著了些人。不過,聽聞藥王隱居太白山中,已經有些年頭不曾下山了。就連師從他的那些弟子也與他一般性情,只推說要侍奉師父,都不愿出山入京城?!彼幫鯇O思邈是出家為道之人,好無為清凈,不愿入世也情有可原。 圣人撫了撫長須,嘆道:“當初召見藥王時,他便百般推辭官爵,只愿鉆精醫術,還想著書立說。那時我也未曾想過,觀音婢的病勢竟如此沉重。大郎(李承乾)、青雀(李泰)都曾遣人尋過他的蹤跡,卻遍尋不著?!?/br> “也是孩兒平日游手好閑,有足夠的時間盯著底下的仆從、部曲去做事的緣故?!贝尢仙α松︻^,作出羞窘之狀,“不瞞舅父,孩兒已近而立之年,也不想再糊里糊涂下去了。原想讓阿娘出面向舅父求個一官半職,卻被阿娘堵了回來。說是若連此事都做不成,她也沒有臉面向舅父說求官之事?!?/br> 聞言,圣人笑了起來:“我的外甥想上進,她這當阿娘的還壓著你不成。子由安心罷,不論此事成與不成,舅父都保管給你尋個好職缺?!闭f罷,他又看向崔淵,笑道:“嘖,最近子竟倒是名氣頗盛了。崔子竟崔四郎書畫詩賦三絕的名聲,連我都聽說了。雉奴(李治)還與我看了你送給他的書帖與畫,確實大有進益。如何?過了這么些年,可改了主意,想入朝了不曾?” 他說話間十分親切,便像尋常人家的長輩一般。崔淵回話的時候,也帶了幾分隨意,語中卻是絲毫不失禮:“如堂兄所言,年紀到了,便也有心為圣人、為天下萬民分憂一二了。只不過,家中兄長都是門蔭出仕,阿爺、叔父見臣略有些微名,便都想讓臣爭一口氣,去試一試考進士科。臣也想與天下名士競逐一場,也好教自己知道分量幾何?!?/br> 李治也接過話,補充道:“每回我去姑母別院中,都見子竟捧著時務策看呢。說是下個月他便要去考縣試了,如今正好在家中日日溫習?!?/br> 圣人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好!好!好!你阿爺、叔父都有心了!你雖為狂士,到底心性在那里,不卑不亢,不驕不躁。不錯!不錯!也且教我瞧瞧,崔家能不能出一位狀頭!” 見他高興,幾人便都微微笑了起來。崔淵更是神色微松:在圣人面前過了明路,且不論吏部考功員外郎范陽郡公與他們家結交緊密,便是換了人主持這貢舉之事,他的狀頭大概也跑不掉了。不過,省試的時務策須得作得更好些方可——畢竟,以他對圣人的了解,一時高興起來,大有可能直接將他的卷子扔給房相、魏相、趙國公(長孫無忌)等重臣看。他可不能讓自家阿爺丟臉。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同心同力 崔家諸人在宮中足足待了一整日,才被依依不舍的衡山公主、晉陽公主放了出來。待真定長公主車駕駛出宮城門時,也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嫉妒恨。消息靈通些的,已經得知崔家獻上了一群道醫、佛醫為皇后診治,只恨自己怎么不曾想到這主意;消息不靈通的,只見鄭夫人帶著崔蕙娘也入宮了,又發散聯想了一番,氣急交加,暗地里將真定長公主并崔家諸人狠咒了一通。 回到別院后,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便吩咐李十三娘、王玫去歇息,明日再過來侍奉不遲。于是,崔淵、王玫帶著崔簡向長輩們告退。一家三口回到自己的院落里洗去一身疲憊,披著微濕的頭發坐在一起低聲說話。 “叔母生辰時,未曾得見太子妃與魏王妃。今天一見,覺得兩位都是溫良賢淑之人?!碧渝K氏與魏王妃閻氏幾乎日日入宮侍疾,今日也不過是比崔家到得晚了些,便錯過了道醫、佛醫們診治的時候。經晉陽公主、衡山公主說明,她們便立即滿面感激地向真定長公主道謝,不愧是名門之后,應對十分得當。不過,王玫對閻氏更熟悉些,因她的叔叔便是大畫家,時任刑部侍郎的閻立本,她的父親工部尚書閻立德的畫技也同樣聞名。 崔淵微微一笑:“閻氏之父為工部尚書,叔父為刑部侍郎,仕途看起來比蘇氏更通達,卻無能支撐門庭的子弟。而蘇氏之父為刺史,叔父為十八學士之一,子侄均十分出眾,復起指日可待。不過——”他略作沉吟,搖了搖首:“蘇氏叔父身為南昌長公主駙馬都尉,卻是魏王之人。據說是他建議魏王主持編著《括地志》,功勞不小?!?/br> 雖說宗族上下一心才容易成事,但王玫十分理解蘇家的選擇。已經折了一個女兒給太子,眼見著太子卻像是個扶不起來的。圣人又十分寵愛魏王,何不試著向其示好,至少保留一脈富貴榮華?只是,太子妃蘇氏的立場卻尷尬得很了。 崔簡昂著小腦袋,忽然道:“圣人與晉王都很親切,太子、魏王……”他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不能妄議諸皇子是非,于是抿了抿嘴唇,才道:“見著生不出親近之心來?!苯袢毡緛硎ト?、晉王說得好好的,阿爺、世父也都談笑自若,當太子、魏王過來后,氣氛明顯就有些不對勁了。如他這般敏感的孩童,自是察覺出了這三位皇子之間的奇怪氣氛。 崔淵失笑,毫不留情地揉亂他的頭發:“諸皇子又何須親近誰來?雖說論來論去都是親戚,畢竟隔了幾層呢。君待臣,以禮法而言,如此便已經足夠了。不過,諸皇子畢竟只是皇子——咱們崔家欲得的,是圣人的信重?!?/br> 崔簡想了想,又道:“如果現在都不能信重臣子,日后當了圣人又怎么會信重他們呢?” 王玫心中微微一凜,崔淵卻是怔住了。小家伙確實早慧,然而,就連兩位家長都不曾想過,他竟然敏銳如斯。這還沒過六周歲呢!王玫看了崔淵一眼,見他瞇起眼睛已經開始走神了,于是柔聲問道:“阿實怎么想到這句?” 崔簡便道:“就像我與傅母一般。如果我現在不能信任傅母,就算長大之后也不可能信任她?!毙〖一镏皇峭萍杭叭肆T了,又想起王昉曾給自己講過的一些前朝故事,便又道:“君主待臣子好,臣子自然敬重君主;君主待臣子不好,臣子就不會敬重愛戴他了?!?/br> “‘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所以圣人與諸公相得?!贝逌Y勾起嘴角,“阿實說得是。無容人之量、親小人而遠賢臣之君,又怎么值得臣子全心全意侍奉?”時人都遵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禮法,既然太子為嫡長,大多數人便會支持太子登位。覺得太子不堪造就者,便覺得魏王有文采,投了魏王。太子文不成武不就,性情陰鷙不假;魏王驕矜,有奪嫡之心卻不加掩飾,比之太子又聰明幾分?這兩位登位,于崔家、于朝廷、于天下萬民又有何益?崔敦固然是一家之主,但他又何必等著長輩做出決定再行動?如他這般性情的人,若九五之尊并非明君,他也不屑于為其效忠。 “阿實,這些話不能隨意外傳。之后,你便將它們埋在心底,誰也不說,可否做得到?”王玫橫了他一眼,低聲安撫小家伙。 崔簡點點頭:“母親放心,我一定誰也不說?!?/br> 待用過夕食之后,崔簡便回了自己的房間練字。王玫將崔淵拉進寢房中,命丹娘、青娘等在外頭守著,低聲道:“阿實還小呢,你怎么能在他面前說那種話?”小家伙好奇心強,說不得便會翻書看他阿爺所說的那句話出自哪里了。以他的聰慧,推理一番,沒過兩年大概就懂得其中深意了。 “他小小年紀,便能想到這些,我這做阿爺的倒是被世俗禮法給捆住了?!贝逌Y嘆道,“時也勢也,命也運也,九娘以為呢?”他曾覺得九娘想奪嫡之事想得太多了,但如今來看,想得多些也未必不好。想得多,未必要做得多;做得多,又未必都須顯露出來。 “你先前所說,也很有道理?!蓖趺嫡J真道,“咱們力量微薄,于奪嫡之事暫時沒什么影響。如今不偏不倚,也就夠了。不過——與晉王相交,卻是意外之喜了?!彼丝桃呀浐敛谎陲椬约罕容^看好晉王的事實。 崔淵勾唇淺笑:“原本與晉王相交,便沒存什么心思。就算如今生了心思,也不妨且順其自然就是?!币允ト藢屎蟮钕碌淖鹬?,也必定不可能舍嫡子而立庶子。除了太子與魏王,也就是晉王了。且不提其他,至少晉王擅忍,且性情較為平和,很懂得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至于自家阿爺是否有什么念頭,他只管看準時勢,多勸一勸就是了。五姓七家之類的世族不比其他根基不穩的高門,無須太過冒險,掙得什么從龍之功。不過,若有機會與未來圣人君臣相得,當然也應該牢牢把握。累世公卿之族,若無看人的眼光與識相的眼色,也便到了該敗落的時候了。 王玫便又道:“元十九投了太子,不妨推著崔泌投魏王。待大局定時,便是他們身敗名裂、身死族覆之時?!庇袝r候,復仇也不需自己絞盡腦汁臟了手。推著對方站錯隊,看他們萬劫不復亦是十足大快人心。 崔淵忍不住伸手抬起她的下頜,細細端詳她的神色,笑道:“真是心有靈犀。崔泌那一頭,想來也不會有別的選擇了?!彼缃裨诰┲袕V揚名聲,又有真定長公主作為后盾,不得罪太子、魏王任何一派。崔泌若不想讓崔泳被他徹底碾壓下去,只能另辟蹊徑了。如今魏王日漸勢大,不投魏王提一提自家聲望,又更待何時呢?“只是,在大局定之前,我也不想讓他們過得太舒服?!?/br> 王玫依偎進他懷中,又問:“你上午曾說發現一件趣事,可是與元十九、崔泌有關?” 崔淵笑得甚是輕快:“這些時日我一直拿他的文卷看,又請鐘十四郎、八郎替我試探了幾回。你猜,我發現什么了?” 王玫擰起眉,認真地想了許久,冷不防道:“難不成他這狀頭是舞弊得來的?”說文卷,又說試探,那必定就是元十九名不符實了。只是,少年才子得了狀頭,當年想必也有許多人與他對答,怎么卻無人發覺真相? 聽她說到舞弊,崔淵有些詫異,道:“你怎么猜著了?倒也不算是舞弊,只是有人替他參謀罷了。那人之才,遠遠在他之上,替他籌謀,最終卻落得被他不喜,郁郁而亡的下場?!?/br> 王玫更是驚訝,睜圓了眼睛:“你……莫不是說他的元妻鄭氏?”她對元家之事頗為了解,左猜右猜也只能是那位嫁了表兄卻早逝的表妹了。 “是。我遣人打聽過了,那位鄭氏女,有謝道韞之才,只是不欲揚名,所以不為眾人所知而已?!贝逌Y一嘆,“原本若輔助夫主一路青云,倒也不埋沒其才。元十九卻是個心胸狹隘之人,容不得內人之才猶在他之上。真是可惜了?!?/br> 王玫也禁不住覺得惋惜。能夠輔助元十九獲得狀頭,這位鄭氏于史書、時務策上肯定造詣非常深,或許確實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但她卻又哪里能料到,所謂的表兄,竟卑劣如斯——明明得了好處,卻不愿承認自己比不上妻子。元十九口口聲聲說婚事不諧,想必他要的是一位對他俯首聽從宛如奴婢的妻子,而非一位才華橫溢遠超過他的妻子。所以,他才又回過頭去糾纏原身,想從原身那里得到尊崇,借以恢復自己的男性自尊? “此事畢竟已經過了許久,鄭氏又早就亡故,尋不出證據來。四郎打算如何做?” “那鄭氏被元十九逼死,郁郁而亡,自然有父兄替她討回公道?!贝逌Y回道,“若無滎陽鄭氏作為元家后盾,將他們家推倒便是頃刻間之事。免得你還擔心他會跟著太子狐假虎威,為難舅兄?!痹诺拿曇呀浐懿盍?,再差一些,便是他再誠心,太子一派也懶怠理會他,想保住校書郎之職也已毫無可能。至于他叔父,蒲州司馬之職有的是人想做,連帶著參上一本拉下來也不難。 “只是……”到時候就不能在太子謀逆之事爆發的時候,徹底報復他們了。不過,王玫想了又想,覺得以元十九的能力,即使太子果真謀逆了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牽連進去也不會罰得太重。且若是太子沒來得及謀逆,只是奪嫡失敗,那便又會生出變數來。想到此,她也覺得還是速戰速決,借鄭氏娘家——元十九親舅家的怒火來徹底摧毀元家比較合適。 “安心罷,鄭氏亡故,元家、鄭家已經離心了。此時不過是再給他們火上澆些熱油而已?!贝逌Y道。他早就暗自發誓,必要讓元十九身敗名裂、眾叛親離、嘗盡苦楚,方能解恨。如今,也不過是逐一實現罷了。 奪嫡、元十九、崔泌之事,其實都并非他們生活的重心。將這些事議論清楚了,兩人都是一般心思,便又各自忙碌去了。 崔淵要做的事,當然并不是準備縣試那么簡單,而是準備府試、省試,保證府試之解頭、省試之狀頭都納入囊中。這時候,他也沒忘記刺激刺激崔泌。于是,隔三差五便將崔泳請過來,論了幾回時務策,就徹底收服了這位本性純良的少年郎。 崔泳甚至主動提出辦文會,繼續替他揚名:“書畫詩賦三絕又算什么?子竟阿兄便是稱書畫詩賦策論四絕,也是當得的?!贝逌Y聞言淺笑,當然毫不猶豫地謝絕了。崔泳越發欽佩他,便奔回家去向著自家阿兄好生夸贊了一番他的風骨。崔泌本是帶著慣常的微笑傾聽,到得后來,連笑臉都聽得僵住了。 崔淵也并未閑著,又找人給魏王的幕僚旁敲側擊,替崔泌說了許多好話。魏王正謀奪嫡,求賢若渴,一聽是崔相之孫、素有文名、人品貴重,自然不舍得放過如斯人才。于是,幾番盛情邀請之下,崔泌也便半推半就,成了魏王一派的人。崔泌、崔泳兄弟兩個,在魏王不遺余力的造勢中,陪著魏王于長安城里又大出了一番風頭。因崔泳連連稱贊崔淵的緣故,連帶著他也接著名氣高漲了一回。 ☆、第一百二十九章 崔淵縣試 如此過了些時日,京中便又傳出了聲名已經搖搖欲墜的元家逼迫媳婦致死的流言。這流言還說得有根有據——那被逼死的鄭氏是有大才之婦人,連元家郎君的狀頭也是托她的福得來的。哪里知道一腔情意錯許了白眼狼,元家郎君竟是得利之后轉身便嫉恨于她,生生將她逼迫得郁郁而亡。對于這流言,有些人尚且存幾分懷疑,但又有人辯說,那元家郎君得了狀頭之后,除了詩賦以外哪有什么驚人見解?以前哪有這般不通時務的狀頭?又有元家下仆將他酒醉之后的污糟話傳得到處都是,動輒虐待打死仆婢部曲、某些癖好十分奇怪等劣跡更是舉不勝舉了。再有人為元家說話的,聽了這些之后也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