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崔泌微微笑起來,往他來的方向瞧了瞧:“子竟步伐匆匆,想是有要事在身,我就不礙你的事了。如今我尚不便出門拜訪,改日若有機會,再約子竟敘一敘罷。算起來,你我也有三四年不曾見過了?!?/br> “也好?!贝逌Y頷首,舉步欲走。 崔泌忽然又道:“聽聞子竟婚期將至?恭喜??上?,到時候我不能赴宴,也無法得見子竟詠催妝詩的風姿了?!彼艅偝隽诵⑵诓痪?,家中長輩仍在孝中,便是作作姿態,也不能隨意宴飲作樂。 “我哪有什么詠詩之才?見笑了?!贝逌Y朝他笑了笑,便再也不理會他,徑直走了。幸而他不能來,否則好端端的,豈不是又敗了他的興致? 崔泌回到牛車上,垂目勾了勾嘴角,敲了一下車廂。牛車再度動了起來,很快便越過了崔淵,融入了前方眾多車流之中。 崔淵來到勝業坊與東市之間,倏然又隨意地繞進了依舊熱鬧非凡的東市里。他忽而停下來看燈,忽而走進那些仍然開著的店鋪,忽而又擠入人群里看百戲。很快,苦苦跟在他后面的幾人就失去了他的蹤影。并沒有人發現,繞了一圈后,他便又回到了勝業坊。 勝業坊里也扎了燈樹、燈樓,雖遠不及東西兩市、皇城前那般壯觀,卻也吸引了不少觀燈者。因來來往往的人亦是不少,也沒有什么人注意到崔淵后頭忽然多出的幾名大漢。他們一路悶不吭聲地跟著他進了崔府,一直到點睛堂里,才俱松了口氣。 “不愧是崔相家的部曲,很是有兩下!” “險些就要被他們盯上了!幸好咱們以前不常出現,也算是生面孔?!?/br> 張大、張二、何老六、錢老八、魏老五嘿嘿地笑著,立在院子中給崔淵見禮。他們五人各有各的事,也不常聚在一起。今夜人多,來往勝業坊也不虞被有心人發覺,他們才特地一同趕了過來。 好不容易將餓瘦的腱子rou都補了回來,滿臉絡腮胡子也已經漸漸蓄起來的張大、張二兄弟倆率先上前。 便聽張二道:“四郎君,洛陽那頭傳來消息,說是張家要入京了?!弊詮淖钄r了元十九派部曲去洛陽,崔淵便也開始注意來自張家的消息,以免出現任何疏漏。不過,自張家傳來的多半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絕大多數時候甚至都沒有必要傳到他跟前。 “嘖,這倒是新鮮消息?!贝逌Y挑眉一笑,“他們家一直都在洛陽,怎么突然想起入京?” 雖然不論是他,或是未來舅兄王珂,都并不將張五郎放在眼中。但他們來到長安后,也多少將擾動目前的安寧平靜。 “京中張府的仆從都傳,是主母覺得洛陽不夠繁華,不愿再待下去?!睆埗嗣钇鸩痪玫暮?,覷著崔淵的臉色,立刻滿是憤慨地加上一句,“什么時候入不得京,偏偏趕在四郎君婚期之前!” “張侍郎即將遷工部侍郎,或許也與這次遷轉有干系?!贝逌Y略作沉吟。吏部、兵部素來是六部遷轉的最高目標,若從禮部調任吏部、兵部便是右遷,如今轉任工部也不過是平調而已。想來,身為寒族的張侍郎覺著內眷交際或許能幫襯他一二?只是,寒族內眷素來為世族貴女們瞧不起。若來個不知禮不著調的,倒不如繼續待在洛陽得好。而且,旁的且不說,那張五郎若是遭元十九利用,說不準會惹出些風波來,須得仔細防范。 “元家這一陣也沒什么太大的動靜?!睆埓蠼又?,“元十九那廝先前也派了些部曲去宣平坊,后來卻被元父都喚了回來。他該不會將先前的事都算到七郎君頭上了罷?”雖說王珂也參與了此事,但若是就這么被記恨上也實在是太冤了。 崔淵一嘆,笑道:“這元十九也是夠心虛了,尋不著證據便不管不顧地只栽給明潤兄。不過,無妨,他們家要保住他,也容不得他再胡來了?!弊硬唤?,父之過。如今做父親的代兒子受過丟了官,也是理所應當之事。至于罪魁禍首,瘸了腿、失了名聲,也遭了魏王厭惡,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好過——這正是他希望見到的情景。 “咱們不再坑他一回?”張二嘿嘿一笑。 崔淵眼尾輕揚,睨視著他,似笑非笑道:“怎么?再讓你們凈餓上幾天、剃光胡須裝模作樣也無妨?” 張二連忙拍胸脯:“四郎君讓某等做什么,某等絕無二話!就算前頭遭了那么些罪,如今見那人面獸心的畜生得了這樣的下場,也都通體舒爽了!” “咱們幾個也想參一腳尋尋樂子——不!幫襯幫襯四郎君??!” 何老六、錢老八、魏老五趕緊表態。上回他們都沒能湊著熱鬧,聽張二繪聲繪色講了大興善寺的事后,羨慕之極。他們這些做部曲的,為郎主做什么事都無妨,但也圖個意氣痛快,圖個快意恩仇。 崔淵笑道:“且讓他熬一陣再說罷?!边@樣的痛苦只受一兩個月怎么夠?熬到無法忍耐,熬到失去理智,再徹底擊垮他,才不違他的初衷?!爸劣趶埣夷沁?,給他們添點熱鬧,讓他們遲些入京。長安城里各種新鮮事也不妨多傳給他一些,讓他知道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br> 張二心領神會,退到一旁去了。 何老六、錢老八又說起了崔泌一家子的事,卻也尋不出什么特別的。在崔淵續弦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之前,崔泌甚至并未派人出來打聽什么消息。務必一擊即中,不中便立刻收起利爪抹去痕跡,靜靜等待下一次機會——崔淵心中感嘆:他們倆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 魏老五負責的是崔簡、王玫的安全,也暫時沒有什么意外發生。 崔淵給了他們一人一袋錢作為賞錢,便讓他們退下了。這幾個大漢悄悄出了崔府大門,轉入街道中的人潮里,幾息之間便不見了蹤影。 此時,方才繪畫的沖動已經消失于無形之中,只能等下一回靈感突來的時候再畫了。崔淵緩緩回到了正房,剛要坐下,想起王玫之前塞給他的楊木盒子,立即打開一瞧。里頭躺著各種紙、金銀箔、綾羅綢緞剪成的“彩勝”,有花草魚蟲燕雀,有虎豹熊狼兔貍,還有雙髻幼童“人勝”。在“彩勝”下頭,還放著一個繡著簡單蘭草的香囊,裝著一堆打造得精巧別致的金錁子。 “彩勝”與“人勝”本來應是正月初七“人日”佩戴的吉祥飾物,但因之前他們沒有機會相見,九娘也便未能及時送給他。不過,只要是她精心準備的禮物,卻是什么時候送都不晚。 崔淵拿起幾枚“彩勝”貼在窗戶上,剩下的都收了起來。至于金錁子,當然是屬于崔簡的,但香囊他卻悄悄昧下了。雖然明顯未來娘子的女紅針黹技巧只能勉強入眼,但多看幾回,竟也讓他瞧出了幾分“古拙”的意味。 ☆、第九十三章 七郎省試 上元節那三日三夜的歡慶氣息尚未在長安民眾們記憶中褪色,一年一度的省試便又聲勢浩大地開始了。明經科、進士科以及其他諸??频呐e子共計數千人,自然不可能同時考試。正月二十五日明經科率先開考,烏泱泱的一群少年郎紛紛涌進了皇城內。待到經義、試策兩場作兩日考完后,正月二十七日便輪到進士科開考。 散落在長安城各角落的舉子們自這一日開始,大都不再四處奔走,而是閉門靜心等待考試之日到來。該投的文卷早已經投出去了,該走的門路也早已經得了消息,他們只需在試場上好生發揮便可。只是,偏有些人卻依然頂著風雪,坐著馬車出了門,一如往日般自宣平坊來到了勝業坊。 王珂往來崔府多次,崔家的下人早便已經認得這位未來的親家郎君,自然殷勤地將他引到了外院崔敦待客的書房中。今天并非休沐日,崔尚書早便上朝去了,但書案上已經堆滿了各類奏疏,仿佛主人早便猜到他會過來似的。 王珂微微一笑,盤腿趺坐下來,拿起那些奏疏細細地看起來。他才學見識樣樣不缺,少的便是這樣的實務歷練。王家沒落已久,人脈與交際越來越狹窄,他無法接觸到這個龐大國家最上層的那群名臣,更難以學習他們獨到的眼光與令人拍案叫絕的應對。而今,崔敦欣賞他,自然不吝嗇于指點他。與博聞廣識的崔尚書交談,他受益匪淺;看這些過去的奏疏,他不但能夠領悟那些老辣的時務策對,更隱約窺得了朝中上下的風向。這些都是極為難得的體驗,可遇而不可求。他不得不承認,若無崔敦這位長輩的提攜,他此次省試入第大概有些艱難。而如今,他胸有成竹,心境平和,已有水到渠成之勢了。 “明潤兄?!贝逌Y得了未來舅兄過來的消息,自點睛堂趕了過來。他又熬了一夜作畫,只匆匆將沾滿墨與顏料的衣袍換了下來,來不及洗浴,因而墨香與顏料的味道仍是十分濃厚。 王珂一聞便知,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也不是第一回來了,不必理會我,你自去忙罷?!彪m然他并不像自家阿爺王奇那般總覺得崔淵崔子竟千般萬般皆好,但憑心而論,其人品才學確實值得欽佩。不論是誰,只要打擾他作畫,都是不應該的。 崔淵牽起嘴角:“該畫的已經畫完了,無妨?!比羲斦孢€在興頭上,便是九娘來了,也必須畫完方可相見。正逢當擱筆的時候,倒是巧得很?!拔冶疽詾槊鳚櫺诌@兩日會在家中養精蓄銳,卻是想岔了?!?/br> “省試本是順其自然之事,與先前、如今都沒什么分別?!蓖蹒婊氐?,“之前還曾心存忐忑,所以略感緊張。如今得了世父點撥,迷云皆散,便無需擔心了?!毖巯?,省試于他,與先前的府試、縣試沒有任何差別。 崔淵掃了他手中的奏疏一眼:“安西都護府之事?”他瞇起眼睛,又想起了延綿沙丘上傳開的清脆駝鈴聲:“安西都護府才設不久,上下皆不穩。陳國公(侯君集)攻下高昌后,遺留下的禍患確實不少?!彼グ参鲿r,都護府剛設,只有震懾之威,而無撫民之能。戰后民生凋敝,所遇高昌故民皆對他這唐人十分警惕。雖然高昌乃漢魏遺民,看起來俱是烏發烏目,無甚區別,但畢竟脫離中原已久。開疆拓土固然是不世之功,但若不能安撫教化這些民眾,令其心向大唐,便毫無意義?!鞍参髑胰绱?,想必突厥故地更是隱患重重罷?!?/br> 王珂收起奏疏,嘆道:“子竟見多識廣,比我這困守長安之人眼界更高?!?/br> “并非如此?!贝逌Y搖首道,“我先前游歷天下,眼中只有風景,民生卻不甚經意。仔細論起來,我也不比明潤兄知道得更多?!币虿辉脒^民生之事,所以也并未格外注意某些細節。他能記住的,也只有印象最深刻的事而已。 “見了這么多奏疏,邊疆之事頻發,比之長安的歌舞升平,又是另一番景象?!蓖蹒娴?,眉目間帶著些許堅毅之色,“即使眼下不能去,往后也必要走一遭。不拘東南西北,總該出去見識見識?!遍L期待在盛世繁華之地,若非心志堅定之人,難免沉溺于浮華當中,雄心壯志日漸消弭。只有遇險,歷經打磨,才能從石中脫胎而出,終成溫潤美玉。 “明潤兄可學了那些蕃語?”崔淵一語道破了關鍵。若是不通蕃語,雖也能建功立業,但畢竟做不到知己知彼,也容易為人蒙蔽。 “……”王珂搖了搖首,笑道,“蕃語也并非一時之功。想來,至少在第一回授官時,我是去不成那些地方了?!?/br> “早一些、晚一些都無妨,只要時候合適便可?!贝逌Y有些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將書案上的奏疏都拿起來,迅速地掃了一眼。他看得很快,幾乎只是過一過目便罷了,仿佛不必思索也能瞧出奏疏中的真意??赐曛?,他沉吟了一會兒,突地一笑:“因緣際會,或許四年之后,時機正好呢?!?/br> 王珂望著他,也不問他所言到底為何意,突然道:“我曾提醒過你日后之事,想得如何了?”關于未來的路途,兩人也就談論過那么一回而已。后來他也不曾再問,崔淵也并未特意回答。只是,今日說起安西都護府諸事,又見他看這些奏疏,若是他不曾意會錯,他當真—— 崔淵眼尾一挑,唇角微勾:“明潤兄以為呢?” “呵……”王珂垂下雙目,“納征、請期都已經過了,只剩下親迎禮。我還能如何?” “明潤兄放心罷?!甭牭么嗽?,崔淵忍不住笑起來,接著便正色道,“雖然以前從未想過,自己竟然也能忍受那種枯燥無趣的生活,但仔細想想,或許官場也未必如我所想的那般枯燥。何況,人確實一時有一時之重任,該擔負的時候,擔負起來亦是應該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