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崔淵揉了揉他的腦袋,勾唇笑道:“下船之時,你不妨將這個想法告訴他們罷?!?/br> 于是,待繞著曲江池游覽了一圈后,到了該下船的時候,崔簡便特地在船頭停了一會兒,與老嫗老叟說起了話。王玫與崔淵立在岸邊,遠遠地看著他。而丹娘、張二站得更遠了些,很有眼色地不打擾他們單獨相處。 崔淵瞥見王玫始終微微翹著的唇角,笑道:“從方才起,你的心情便像是格外好一些?!彼曃涠嗄?,耳力過人,當然也聽到了那時候她與老嫗的對話。不過,卻不曾料到,這么幾句話,竟讓她如此高興。 王玫遙遙看著脊背有些佝僂的老嫗老叟,笑答道:“俗語說,百年修得同船渡。與這位善心的阿婆有這樣的緣分,確實是件值得高興之事。當然,更讓我歡喜的,卻是有人因我作做的一些微不足道之事而獲益?!?/br> “道觀施藥問診時,我不過做些記錄藥方、抓藥之類的小事,也有不少人曾向我道謝。我卻不曾想過,有人會一直長久地記得這些舉動,還會回報我以善意。這種感覺,竟比當天得了那么多人道謝還更溫暖一些?!边@讓她覺得,無論現在她能做的事情有多微小,也是有意義的。她選擇的志向,也確實是她想要做的事情?!拔鹨陨菩《粸?,古人誠不欺我?!?/br> 崔淵聞言,輕輕一笑:“以善報善,確實能令人心情愉快?!彼肓讼?,忽然道:“你曾說過,并沒有想好自己要做些什么。我倒是覺得,至少這便是你想做的事之一罷?!?/br> “確實如此?!蓖趺殿h首道,“不過,我于醫術上沒什么天分,也無法救死扶傷。往后大概也只能做些贈藥施粥之類的事了。這些事,許多信佛信道的婦人也都能做。我還在思索,有沒有什么事,是沒有人想到過,需要我去做的?!?/br> 人,總是希望自己還能做更多的事,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多的認可,希望能證明自己的生存價值。當身為平民的她,需要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的時候,她便能從自己的職業和工作中找尋到生命之于自己、之于他人、之于社會的意義。而當她已經衣食無憂的時候,尋不到適合自己的娛樂與活動的時候,她就需要找尋到更值得做,也應該去做的事情。 就像她曾經因危機迫近而生出的最直觀的想法:希望自己不但不會成為家人的弱點,反而能夠盡力維護他們,進而幫助更多的人。于是,成為女冠,借由女冠的身份結交貴婦,擺脫陰影籠罩的過去;向觀主學習養生之術,幫助觀主施藥問診贈藥;經營嫁妝,繼續積累財富,用錢財支持家人與道觀——這是她那時候認為自己能做到也必須做到的事情。 只是,如今,這些事都才剛剛開始,她的身份便即將改變了。她也需要仔細地再想一想,她需要隨之改變哪些目標: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媳婦,崔淵崔子竟之妻,這樣兩個身份,需要她做些什么?她又能借著這兩個身份,做哪些女冠所不能做到的事情? ☆、第七十九章 天命不違 夜色漸深,點睛堂的書房中卻依然燈火通明。 崔淵坐在書案前,正注視著自己方才研漂出的顏料在鹿膠兌的水中緩緩沉降下去。良久,他回過神,起身將角落里的幾盞燈都滅掉了,只余書案上那盞燭火。燭芯漸長,垂落而下,本便搖晃不定的燭火越發黯淡了幾分。幾度掙扎之后,燭火終于熄滅了,書房也籠罩在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崔淵微微垂首,有些習慣性地看向書案之上攤開的畫卷,仿佛能瞧見他新作的仕女圖。當然,即使他什么都瞧不見,腦海中也依然能勾勒出那隨秋風而動的衣袂、一雙含著笑比秋波更動人的烏眸——還有,那不急不緩的聲音里的淡然與執著。 他依然記得,他們后來在曲江池邊漫步,談論的卻并不是風花雪月、延綿秋色,而是他正為之迷惘糾結的未來志向。 “九娘想做一些非你不可之事?” “你相信‘命’么?”她淺淺笑著,回答卻異常認真,“天命不可違。我以為,人來到此世,總有些必須背負的命運。有些事,或許就在某個角落中悄悄等待著你去發現、去解決。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得很清楚,或者擁有邂逅命運的機遇。若是有朝一日找到了,全心全意投身其中,便能感覺到連內心都能充實無比的樂趣了?!?/br> “九娘的意思,便是天命與心中所愿其實并不沖突?” “確實如此。命由天,運從己。聽天命,盡人事,方能稱之為命運。若是一時被好運道所惑,自我放縱享樂,便可能錯失真正的天命,所得的愉悅也只是一時而已。若是一時被壞運道所迷,只顧著怨天尤人,反倒是隨波逐流,越發淪落下去,也很難發覺天命所在。不過,不同之人所追所求亦不盡相同,許多人并不在意自己背負的天命,也過得自在得很?!?/br> “九娘信奉道君,果然見解頗有不同?!?/br> “聽觀主論道,或者與觀主論道,總有所得。所以,我才一時舍不得離開青光觀?!?/br> “那九娘不妨為我算一算,我的命運究竟是什么?” 他語帶戲謔之意,她也甚為配合,細嫩白皙如削蔥般的手指掐算了一番,神色莊穆:“崔淵崔子竟的命運,自然是成為書畫大家,名留青史。如今就已經是名動四方了,想必往后亦能稱之為‘畫圣’罷?!闭f到此,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人,紅唇輕輕彎了彎。 “原來,我卻沒有出將入相之命么?”他跟著長長一嘆。 她卻是一怔,輕輕喚道:“四郎,我阿兄是不是同你說了什么?”而后,她不待他回答,便斬釘截鐵地道:“我阿兄說什么,你阿爺說什么,我說什么,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想做什么。若是覺得,出將入相、功名利祿都毫無干系,那便專心成為‘畫圣’便是。若是覺得,除了成為書畫大家之外,還想報效大唐、造福萬民,那便是你的天命,是你想做也應當做之事?!?/br> 想到此,崔淵不由自主地低聲喃喃道:“天命,命運?!?/br> 他曾以為,他的天命便是縱情山水之中,繪盡天下美景。直到遇到她之后,他才終于能夠順應心意承認,他想繪的,其實是他眼中無數個尋常的、不尋常的甚至于奇妙的世界。他也曾以為,他不屑于功名利祿,更不愿投身官場汲汲營營。但得未來舅兄當頭棒喝,他也不得不承認,他佩服自家阿爺,也佩服那些個匯聚一堂的濟世名臣。年少時閑游天下,他又何嘗不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又何嘗不曾快意恩仇劫富濟貧?他又何嘗不曾想過泱泱大唐能成大同世界? “九娘所說的‘機遇’,確實很有意思?!彼p輕地笑出了聲,眸光微轉,不再迷茫散漫,而是銳利如刀刃:“她大概也很清楚,‘機遇’,既有善緣,也有惡緣罷?!彼^善緣,便是他遇到了她,領悟了他的繪畫之道;便是他因她而結識了未來舅兄,得到他的啟發與提醒。所謂惡緣,便是她再遇元十九,領悟了她的行善志向。而他,自然也少不了惡緣——許是最近順遂了不少,他竟然將那個在暗中虎視眈眈的毒辣家伙暫時忘記了。 有善緣,必當珍之重之;有惡緣,必當斬之斷之。 他不可能等到任人宰割之時,再后悔不迭。眼下,也該更冷靜些,好好籌劃一番了。他素來是睚眥必報之人,復仇也必定不是輕輕抬起緩緩放下,而是必須徹底將那人碾壓成泥方可。如此陰狠毒辣之人,也是博陵崔氏之恥,就算是他清理門戶罷。 窗外,報時的梆子聲響了起來,遠遠有燈光閃爍,照亮了暗夜。 崔淵起身,步伐輕快地走出了書房,快步朝著正院內堂而去。既然一夜未眠,索性將阿爺阿兄都送出門去,再倒頭睡下也不遲。而且,如今見到他們,多少也有些淡淡的愧疚之感。畢竟,若沒有他們的放縱,他也不可能隨心所欲那么些年。換了在旁人家,恐怕早便被逼著擔起應負的責任了。 仔細想想,他想通之后,最快活的恐怕便是他家阿爺了罷。想到他明里暗里皆無比贊同他與未來舅兄走得更近一些,心思真是昭然若揭。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是他影響了未來舅兄,就是舅兄影響了他。這大概便是自家阿爺從這樁婚事中最想見到的“益處”了。 那么,究竟是否需要告知他們,他方才做出的決定? 或者,干脆給他們一個驚喜? 他一向更喜歡驚喜——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罷。 送了自家阿爺阿兄出門后,崔淵便到自家的酒窖里,挑了一壇富平石凍春。抱著美酒,腋下夾著睡得迷迷糊糊的崔簡,他翻身上馬,催馬徑直去了不遠的公主府。公主府上下也才剛剛送了駙馬崔斂出門上朝,連忙將他迎了進來。 “子由可在?”他問道,將那壇酒丟給仆從抱住,解下身上的披風裹緊了崔簡,摟在懷里,便往他常住的院落行去。因他在公主府常來常往,這里也有專供他長居的院落,布置擺設皆與他的點睛堂毫無二致。 “郎君尚未歸家?!蓖瑯映錾碛诖藜业睦瞎苁麓迯慕拥?,“四郎君且稍候片刻,某這便喚人去將郎君叫回來?!?/br> “他是去了平康坊?罷了,也不是什么十萬火急之事,不必特地再去將坊門叫開。等坊門開后,再去喚他回來,就說我有要事尋他。另外,還自家里帶了一壇上好的石凍春,打算與他同飲?!贝逌Y略作思索,道。說話間便已經到了院落里,他親自將崔簡送到床上,蓋好錦被。崔簡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了過去,絲毫不曾察覺自己已經換了睡覺的地方。 “四郎君可需用些吃食?” “不必了。我一夜未睡,也實在困倦得很了。待子由回來,再來喚我罷?!?/br> 許是確實累了,崔淵這一睡,便安然無夢睡到了午時。他醒來的時候,崔滔正斜倚在旁邊的長榻上,拈著棋子隨意地在棋盤上擺了幾個圖案。見他睜開眼,他嘴角微抽,抱怨道:“好不容易尋著個絕色胡姬,還沒親香幾日呢,便讓你給攪合了?!?/br> “還以為你平日只混跡于平康坊,沒想到連義寧坊、居徳坊的胡姬也不放過,口味真是越發奇特了?!贝逌Y嘲諷道。起身洗漱干凈后,他便覺得腹中有些饑餓了。守在外面的仆從聽見兩人的動靜,也很知機地將食案擺放在了外間,好酒好菜,樣樣不缺。 “我的口味哪有你奇特?!贝尢匣負舻?,“前兩天原本也想去找個女冠、比丘尼什么的嘗嘗鮮。但左右尋訪了一番,瞧起來竟是連平康坊那些尋常妓女還不如,簡直倒胃口。無趣之下,便在西市附近逛了逛,那些胡姬歌舞也確實頗有風味——嘖,你那是什么眼神?真是沒見識的家伙,嘗過了胡姬的滋味,你就知道我說的是實是虛了?!?/br> “沒有興趣?!贝逌Y回道。他知道崔滔說話隨意慣了,提起女冠也并沒有惡意,便懶得理會他,自己拍開酒壇的封泥,倒了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出來,一飲而下。 “這便是你從家中帶來的石凍春?”崔滔聞著味道,瞇起眼,“嘖,這香氣確實清冽得很!來!來!給我倒上一杯!” 兩人飲了幾杯酒,又用了些吃食墊了墊之后,這才一邊吃著牛rou炙、西江料(精制西豬江rou丸)與暖寒花釀驢蒸(黃酒蒸驢rou),一邊漸漸說到了正題。 “你急匆匆將我叫回來,所為何事?”崔滔問道,“若是想讓我給你的婚事說情便罷了。世父一向固執,我替你說話只會讓他越發厭憎你那樁婚事?!彼麏A了塊驢rou吃了,想了想,又道:“若他們實在不許,你便將那王娘子帶出去,找個由頭在外面成親,等有了孩兒再回來。按律而言,他們也只能認了。到時候又多了個大孫子,說不定便轉怒為喜了?!?/br> “這種餿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得出來?!贝逌Y嗤笑道,“就算我愿意,我岳父岳母怕也是恨不得直接將我趕出門去罷?!币酝跫覍拍锏恼鋹?,以他對她的珍惜,又哪里愿意讓她受這般委屈。他從來不曾想過要鉆這個空子,只想著光明正大地將她娶回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