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端陽節過后,王家便恢復了往常和樂融融的生活。除去王珂縣試之事尚需擔心一二外,其余諸事皆很是順利。不過,眼見著王珂言行舉止一如往常,似乎對縣試滿懷信心,原本暗地里多少有些緊張的王家人也便完全放松下來。 王玫、晗娘、昐娘開始每日跟著家中繡娘上女紅課。與兩位侄女相比,王玫于女紅針黹上頭確實沒什么天分,十指上很快便扎滿了針眼。但她性格堅韌,即使如此也毫無退縮之意。李氏、崔氏則帶著二郎王旼啟蒙,旁的暫時不教,只教他讀《千字文》?!疤斓匦S、宇宙洪荒……”,稚嫩的讀書聲瑯瑯動聽。王旼生得聰慧,卻因年紀尚小不耐久坐,一天能讀半個時辰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不過,即使如此,沒兩天他便也記下了不少字。喜得王奇胡子直翹,接連好幾日都命大郎王昉帶著他去東市魏家餅肆買他喜歡的吃食作為獎勵。 如此過了幾天,也到了璃娘出嫁的日子。李氏、崔氏、王玫皆給了一份嫁妝。仆婢的婚禮主人不便出面,丹娘、青娘都去了觀禮,回來說給王玫聽,也甚是熱鬧喜慶。王玫本想多給她放幾天假,但沒過兩日她便回到薰風閣當差了。她的丈夫王四喜往后便管著王玫在京畿附近的三個田莊,而她則幫著王玫盤所有嫁妝的賬目,越發受到倚重。從此后,因原本姓“劉”,人皆稱她“劉氏”,平輩間亦可稱“阿劉”或“劉娘子”?!傲铩边@個名字,也只是主人或親近之人才能叫得了。 這一日,王玫與晗娘、昐娘好不容易得了一日休息,圍坐在一起旁聽二郎王旼學《千字文》。見姑姑與阿姊們也都在旁邊瞧著,王旼很是得意,挺著小胸膛,想也未想便背出了好長一段,頓時得到了一片夸贊聲。 “二郎學得也不比大郎慢?!崩钍闲Φ?,“只是這性子實在是安靜不下來?!?/br> “讓他耍刀弄槍,他反而更是起勁?!贝奘弦差H為無奈,“七郎說,他如今尚小,也不必拘束他。阿翁似乎也有此意?” “他這性子,就該去外頭撒歡?!崩钍项h首,“若是拘得太緊,反倒會令他對讀書生厭?!?/br> 王旼按著王玫的要求又背了一遍,果然便坐不住了,扭來扭去頗有些不耐煩,接著就拉起她的手道:“姑姑,我們去園子里頑!” “別纏著姑姑,阿姊帶你去?!标夏?、昐娘立即牽起弟弟,向長輩們告退。 王玫見狀,不禁笑道:“晗娘和昐娘也正是喜歡游戲的年紀。她們每日的功課都安排得很緊,也很該多休息幾天?!比缃駜晌恍」媚锊坏信t課,還有習字、撫琴、繪畫、詩文等課,由祖母李氏、母親崔氏輪流授課。原本李氏、崔氏還想讓王玫去教她們習字、詩文,她連忙以學習庶務為借口推辭了。以她眼下的水準,時時刻刻都擔心露陷,別說教授了,簡直恨不得還能繼續跟著她們一起學呢! 李氏想了想,也嘆道:“咱們家的女兒原便不必過得那般辛苦,何況晗娘、昐娘也都聰敏懂事得很?!闭f罷,她又聯想到身邊這個原本不懂事、吃了虧才好些的女兒,忍不住在心里長長嘆了口氣。 崔氏一向心疼孩子,左思右想,也妥協道:“能多留她們幾年也是好的?!?/br> 王玫雖覺得孩子們尚小,她們不免想得太長遠了些。但一想到侄女們遲早都會出嫁,到時候不知會被夫家如何磋磨,心里也頗不是滋味。然而,在這世道中,女子就是如此艱難。五姓七家女又如何?權勢鼎盛如皇后,不也須忍受三宮六院?更須大度為夫君廣納美人?若流露出一絲一毫不甘不愿,便是嫉妒,便是七出之條了。 三人坐在內堂里,一時沉默下來。待回過神后,互相瞧了瞧,又微微笑了。 至少在他們王家,孩子們多留一日,便能無憂無慮地多過一天。 這時候,家中的大管事王榮捧著一個泥金帖子匆匆地趕了進來。他是王奇的心腹,如今隨著王珂做事,等閑并不在內院出現。如今拿了帖子過來,想是發生了什么急事。李氏、崔氏對視一眼,心中雖是一動,神情卻仍然優雅而平淡。 “娘子、七郎娘子?!蓖鯓s躬身行禮,雙手奉上那泥金帖子,沉聲道,“東北角送來了帖子,邀家中女眷過兩日赴芙蓉宴?!?/br> 王玫眨了眨眼睛,見母親、嫂嫂似乎皆有些驚訝,這才反應過來:東北角,那不是真定長公主的別院么?那位真定長公主似乎與他們家并沒什么交情?上次路上遇見了也未曾遣人來招呼一二,可見本便不怎么熟悉。如今為何又送了帖子來?確實讓人覺得有些奇怪。 李氏拿過那張帖子,打開看了看,道:“知道了?!?/br> 待王榮退下之后,崔氏也接過帖子看了,眉頭微蹙:“阿家,貴主在宣平坊建了別院后,與咱們家幾乎沒什么往來。除了按時送節禮之外,兒也從未做過什么多余的事,怎么……” “我記得,與其他幾位貴主相比,真定長公主素來并不喜歡宴飲熱鬧?!崩钍舷肓讼?,“怎么突然便辦起了芙蓉宴?若是小宴倒也無妨,只是帖子里點明了家中女眷都必須赴宴,玫娘、晗娘、昐娘都免不了,那便是上千人的大宴了?!?/br> “阿娘,必須去么?”王玫實在不愿意去參加這種宴會。她倒并不擔心禮儀舉止,這些日子她一直悄悄觀察母親與嫂嫂,私下也勤加練習,應當不會出什么錯漏。只是,就怕遇見前身認識的閨中好友與她寒暄,躲也躲不得,避也避不掉,含糊其辭更容易惹人懷疑。 “既是貴主相邀,當然必須去?!崩钍衔兆∷氖?,輕輕拍了拍,看似安撫,出口的卻是警告,“這回不許臨出門前稱頭昏,不許半途稱病退席,不許看不慣他人便給臉色,不許聽見別人冷嘲熱諷便淚流不止……” 王玫本來想的就只有“裝病”這一招,沒想到不但立刻就被她拆穿了,后頭還跟著一連串的“不許”,頓時便有些蔫蔫的。不過,轉而想到前身這種脾性,或許也沒有多少交好的朋友,她的心思又有些活絡起來,拉著李氏的手嗔道:“阿娘,兒不想見她們?!?/br> “她們”究竟是誰,她并不知道,也無法細說。但李氏與崔氏卻像一點就明白似的。 “都已經不是小娘子了,從前那些小恩小怨哪會有人還一直放在心上?”李氏寬慰道,“她們有嫁得遠的,你這輩子怕也是遇不上了。就算是嫁得近的,也接了帖子,有阿家在面前,哪敢隨隨便便說什么話?” 王玫聽明白了,前身的“仇家”絕對比閨中好友多了不少。她心里松了口氣,若是“仇家”,不理會便是。她只擔心那些個閨中密友。不過,仔細想想,前身離開長安三載,可能早已是物是人非了。而且,她回家后也沒人上門探訪過,大約友情早便淡了罷。 崔氏在一旁細細想了想,又輕聲道:“阿家,真定長公主的駙馬是博陵崔氏二房,有一子崔子由?!痹瓉硭烈髟S久,卻是在梳理各種世家關系。世家女子自小便對這種人情往來、遠近親戚了如指掌,接人待物也游刃有余。這也便是時人競相爭娶五姓七家女的原因之一。門第高貴、教養出眾,不但能相夫教子,又有親戚族人遍布朝中,哪家不喜歡這樣的新婦呢? 王玫恰是最缺這些“常識”,便認認真真地聽起來。 李氏略加思索,也頷首道:“崔子由娶的是我們隴西李氏女,論起來也是不算太遠的親戚,她還須喚我一聲姑姑?!蓖粋€房頭,尚未出五服的族侄女,也算是很近的親戚了。就算幾乎從未見過,在外頭也少不得姑姑、侄女喚得親熱。到時候,崔氏、王玫也應跟著敘敘表嫂、表姊妹的情分。 崔氏松了口氣:“若是如此,給我們帖子也算是理所應當了?!?/br> 李氏又想了想,不放心地道:“我記得崔子由年紀不大,可有兒女?晗娘、昐娘雖然尚小,但也保不準有這個心思?!碑吘故翘跏系罩У张?,門第足夠高貴,父祖宦途不順也無妨。世家大族之間,有些將權勢看得重些,有些將門第看得重些。五姓七家之一的博陵崔氏,從來不是那等趨炎附勢之輩,與太原王氏也多有聯姻,未必沒有選孫媳婦的想法。 事關愛女,崔氏一時也有些急了:“博陵崔氏二房一貫顯達,又是貴主之孫,晗娘、昐娘應該沒有這個福氣。兒依稀記得,他們家孫兒剛三四歲,與二郎差不多大小?!惫髦畬O聽起來榮華富貴不用愁,但自小就被寵著長大,哪里是知冷知熱的好夫婿?不說別的,那崔子由便是吃喝玩樂無所不精的紈绔子弟,不但家中寵妾眾多,也是平康坊???。父親如此,兒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她寧愿晗娘、昐娘嫁的門第低一些,也不愿意她們高攀這般顯貴之家。 “說起來,崔駙馬是崔尚書之弟?崔尚書家兒孫很多罷?” “阿家,崔尚書光嫡子就有三個,孫輩不知有多少……” 王玫聽到這里,有些哭笑不得了。母親與嫂嫂也是關心則亂,實在想不明白真定長公主為什么會給這個帖子。別說這位貴主或許真是想到同住在宣平坊又是遠親的情分,就算崔家確實有為孫輩看媳婦的意思,晗娘、昐娘年紀也還小著呢!事情都尚未發生,就算發生了也有應對之策,又何必著急呢?不過,做母親的或許都是如此罷。 “阿娘、阿嫂,這崔子由與崔子竟是親戚?”她忍不住提出另一個話題,轉移她們的注意力。而且,這兩個名字聽起來很是相像,她也確實非常好奇。 崔氏一怔,笑道:“崔尚書便是先前的崔侍郎,去年剛升任了兵部尚書。你呀,怕是只記得崔侍郎家的四郎才是崔子竟了?!?/br> “原來是堂兄弟?”王玫總算解惑了。這么說,那位崔子竟家世很是不錯,畫畫大概也是興之所至,怪不得畫作很難得到。她本來還想過去東市、西市走一走,為兄長、侄兒再仔細尋找一番,可能確實沒有那般好運氣了。 “倘若我們真能與崔子由的娘子敘上親戚情分,說不得哪天就能給七郎、大郎求一張崔子竟的畫呢!”崔氏抿唇笑了起來,終于放松了許多。 王玫頷首笑道:“我就是這么想的?!比绻俏槐阋吮礞⑿宰硬诲e,有來有往也是件好事。至于崔子竟的畫,也不過是玩笑之語罷了。有緣分便能得到,沒有緣分也不必強求。 李氏搖了搖首,慈愛地看著她們:“你們也不必多想,高高興興地打扮了去赴宴。玩樂一日便回來就是?!?/br> “阿家說得是。晗娘、昐娘也沒多少機會赴這種千人大宴,就算是讓她們增長些見識也好?!贝奘线@般說了,李氏卻突然有些出神起來。 想當年,她新嫁那會兒,還在前朝。身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新婦,隴西李氏嫡支嫡女,大大小小的飲宴什么時候少得了她呢?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不但帖子越來越少,來往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繁盛之時,世人都爭相交際;沒落之時,卻無人能記得起來。確實,她方才想得太多了些。博陵崔氏二房,那可是博陵崔氏最顯赫的一房,其實并不是他們能夠高攀得起的人家。 ☆、第二十二章 芙蓉之宴 到了芙蓉宴這一日,從清早開始,來自長安城各處的馬車隊便紛紛朝著宣平坊涌了過去。往日已經算是很熱鬧的宣平坊內,更是處處聞得車馬喧囂之聲。東北角別院的烏頭門外,形形色色的客人亦是絡繹不絕。 在諸位貴主之中,真定長公主應該算得上是最容易令人忽略的一位了。她的那些姊妹侄女時不時便鬧出傳遍長安大街小巷的奇葩事,幾乎都成了長安人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而這位貴主既不驕奢跋扈,亦沒有養面首或與什么奇怪人士私通的嗜好,更不喜大肆揮霍、日日飲宴被一群人圍起來吹捧。當然,她也并非孝悌賢婦的典范,也從未大度到主動為駙馬納妾尋嬖寵的地步??偠灾?,在一群公主中亦是處于不上不下、不好不壞的位置。所以,真定長公主一年到頭都難得在各類宴席或者傳聞中出現,低調得幾乎讓人很難記住她。但這并不意味著高官世家們膽敢無視她的存在。因為圣人對這位安安靜靜從來不惹是生非的異母meimei很是看重,時不時便給些豐厚的賞賜,連帶她的駙馬和唯一的兒子也甚得圣意。 正因如此,這位貴主的芙蓉宴帖子甫發出去,不論是收到帖子還是未收到帖子的人都不敢怠慢地趕過來赴宴。原本打算選在這個日子開宴的人家更是忙不迭地改了日期,以免沖撞了貴主,或者屆時大部分賓客未到反而失了面子。 此時,三輛不甚起眼的烏檀馬車在別院的二門前緩緩停了下來。既不是朱輪華蓋車,也未鑲金飾玉,顯見里頭坐著的并不是有品級的外命婦。然而,正立在門邊迎客的真定長公主兒媳李氏柳眉微微一動,卻仍是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六姑姑可教兒好等!” 這一聲親熱的呼喚,讓剛與她寒暄過,正要入內的幾位盛裝貴婦步子略停了停,不著痕跡地回首瞧去。雖然李氏對每一位客人都是同樣的親近,言談舉止無不妥帖,但待自家親戚畢竟不同,這種親熱勁兒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 就見那當頭的烏檀馬車內下來一位看上去大約三十左右的雍容貴婦,那含著笑意的精致面容竟與李氏有三四分相像。她輕輕地握住李氏的手,微嗔道:“十三娘,就你一人在這里迎客,怕是累了罷。若早知道你這么忙,我便讓我們家十五娘來幫忙了?!彼嶂鴮汍?,頭上插戴了梳篦和步搖,身穿一襲妃色寶相花紋八幅齊胸長裙,肩上披著杏紅花鳥紋夾纈帔帛。雖不算格外富貴逼人,卻自有高門女子的氣度。 “十五娘?若是六姑姑舍得,便讓她在這里陪著我迎客如何?順便將九娘也留下?!崩钍闲Φ?,略有些好奇地往后頭兩輛馬車瞧去。第二輛馬車內,下來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梳著高髻,眉眼淺淡,氣度出眾。她上身著水紅石榴紋絞纈對襟半臂,系了一條梅青色六幅高腰綾裙,披著秘色卷草紋絞纈帔帛,看似簡約卻十足出塵不凡。第三輛馬車里,則走出一位年約二十許的少婦。她梳著螺髻,前頭插了個金鑲玉釵朵,簪了朵半開的芙蓉,后頭彩帶飄飄,配上蜜合色的小團花翻領半臂,齊胸的八幅石榴長裙,披在肩上的鵝黃五瓣花絞纈帔帛。秀美的面容被這身打扮襯著,顯得穩重大方中又多了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嫵媚動人。 “表妹?!贝奘项h首行禮,淺笑道,“若不嫌棄,我便留在這里幫你罷?!?/br> 王玫一手拉著一個小侄女,笑得也很是愉快:“我也想同表姊學一學接人待物呢!”由于來客眾多,各色馬車都排成了長隊,規規矩矩地從二門前通過。她們雖然早便到了,但其實已經在這內外院的甬道里等了一陣。透過輕薄的紗簾,她早已看到這位便宜表姊了。甫瞧見她的時候,她心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那天殺的崔子由,簡直是暴殄天物。不錯,這位便宜表姊李氏,是她目前見過容貌最出眾的美人。年約二十余歲,柳眉杏眼,肌膚白嫩如玉,體態略豐,身段婀娜多姿,一顰一笑皆優雅貴氣而又嬌艷。如果她是男子,這般的極品美人必是要時時寵著愛著才好。但很可惜,這個時代的男子絕大多數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李十三娘雙目微微一動,又看向她身邊的女童。一個大概七八歲,梳著簡單的雙環丫髻,兩邊各插了一朵攢珠花,上著淺粉色葡萄紋夾纈半臂,下穿櫻桃紅高腰六幅裙;一個只有五六歲,同樣是雙環丫髻配小珠花,上身著櫻草色對襟花鳥紋夾纈半臂,下穿橘紅高腰六幅裙。一個溫柔嫻雅,一個嬌憨可愛,不需刻意雕琢,便都像鮮嫩的花兒一樣讓人一時挪不開眼。 兩個小姑娘乖巧地行了禮,口稱“表姨”,嗓音亦似黃鸝般動聽。 李十三娘忙從手上褪下兩個赤金花鳥銜藍寶手鐲給她們,連聲贊了幾句,又道:“六姑姑真是將自家媳婦、女兒、孫女兒藏得嚴嚴實實,生怕她們被人搶了去不成?不過,若我在街上見了這般的人兒,也愿意搶回家去每天都好好看著?!?/br> 李氏忍不住笑了起來:“若不是怕貴主怪罪,我還想將你帶回家去藏起來呢!” 崔氏、王玫便也跟著說笑了幾句,李氏接著道:“后頭還有貴客,我們便不耽誤你了?!?/br> 李十三娘露出些許歉意,把住崔氏和王玫的手臂道:“實在對不住了,待客人都到齊了,我再過去與六姑姑說話。我呀,一見十五娘、九娘便覺得實在心喜,待會兒你們一定要坐在我身邊才好?!?/br> “到時候,希望十三娘不覺得我們無趣便好?!贝奘厦虼轿⑿?,也順著她換了稱呼。她們倆年紀相差無幾,這樣喚著名字倒是更顯親熱些。 “我也與表姊一見如故,很想和表姊多說說話?!蓖趺狄残Φ?。這便宜表姊真是個長袖善舞的妙人,與自家母親、嫂嫂的風格完全不同,她也著實對她很有好感。如果她說的不是什么客氣話,想必往后也會漸漸有來有往,成為關系不錯的朋友。 于是,李十三娘便喚來自己的貼身侍婢吩咐了幾句。那侍婢相貌平平,舉止卻很是從容,極為有禮地將王家女眷們引入了二門。 真定長公主這座別院,建造之時確實很是費了一番心思。整座別院只有兩進,頭一進是家中男子大宴賓客之處,里頭據說還有個夯土修筑的大馬球場。里一進則是個繞湖修筑的大園子。王家女眷一路走過去,便見假山奇石如峰巒疊嶂,時而泉水叮咚,時而飛瀑流瀉,時而矮木蔥蘢,時而蒼松挺拔。抬首便遠遠可見有一座樓閣立在假山之上,隱有絲竹笙簫之聲傳來,歡笑一陣接著一陣,想是招待客人的所在了。 那侍婢腳下卻并未停歇,王家女眷也便安然隨在她身后,繼續緩步行走。 直到繞過這座如延綿山脈般的假山群,眼前豁然一片碧波蕩漾,清澈的水面上覆蓋著幾乎無邊無際的綠葉,潔白、粉紅的芙蕖竟相綻放,隨波涌動起伏,簡直就像是芙蓉之海一般。王玫看得驚嘆不已,心中暗道:果然不愧為芙蓉宴。開了這么一池子荷花,若不請大家都來賞一賞,如何能分享這般震撼人心的生命之美?她之前還猶猶豫豫地不愿意過來,但如今看了這座園子,心里卻覺得很是值得了。就算接下來會遇上什么不愉快的事,也完全動搖不了她的好心情。 “姑姑,這片芙蕖開得真是漂亮?!标夏镆猜酝A送2阶?,嘆道。 昐娘則有些惋惜:“可惜二郎沒有來,不然他肯定高興極了?!?/br> 王玫忍不住低低笑道:“幸虧二郎沒有來。咱們家湖里的芙蕖都快教他折光了,可別禍害了貴主院子里這些花兒?!?/br> 李氏與崔氏聽了,均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嘴唇。那領路的侍婢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繼續將她們領到臨湖的一座樓臺前。那樓臺看起來像是宮殿,其實四面都沒有墻壁,只圍了幾層紗幔,顯然是夏日納涼的好去處。 樓臺中影影綽綽坐著三兩個人,遠遠沒有方才假山之上的樓閣那般熱鬧。但李氏、崔氏互相看了一眼,神情卻更加慎重了些。王玫見她們將背脊挺得更直,步伐也越發優雅,不禁有些緊張又有些納悶:以她們與李十三娘的遠親關系,有必要特地帶她們來覲見真定長公主么?不過,也許這也是她那便宜表姊的好意罷。在貴主跟前露一露面,往后與那些趨炎附勢的高官貴族交往起來,也更多了一層底氣。 到得樓臺外,侍婢低聲稟報道:“貴主,太原王氏三房的女眷到了?!?/br> “請進來?!崩镱^傳來一個平靜中帶著幾分慵懶的聲音。 在侍婢的眼色示意下,王家幾人魚貫走入飛舞的紗幔內,口稱“覲見貴主”,款款行禮。 “坐?!蹦锹曇粼俣软懫饋?。 李氏、崔氏、王玫攜著晗娘、昐娘在旁邊空著的矮榻茵褥上跪坐下來。 “蒙貴主青睞,終于有緣得見這座園子了,果然又疏闊又精致,景色實在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去?!崩钍衔⑿χ?。她不提其他,只是贊這個園子,頗有幾分不卑不亢之意。 “是我疏忽了。親戚之間本就該常來常往,何況又住得近?!闭娑ㄩL公主的聲音里多了些許和悅,“我瞧著十三娘與你確實長得相像,不愧是姑侄。若是將我那孫女兒叫來,不知與你家孫女兒是否也有幾分相似?去把芝娘叫來,見見她的表姑祖母?!?/br> 話音未落,立在外頭的侍婢就退了出去。真定長公主又道:“這位是我家阿嫂,你們可曾見過?” 李氏笑著回道:“以前也曾有過幾面之緣,鄭夫人恐怕也覺得有些面熟罷?!?/br> 真定長公主旁邊響起一個柔和的女聲:“昔年也曾交往過,只是這些年阿李深居簡出,確實許久不曾見了?!?/br> 崔尚書位列三品,其妻出身滎陽鄭氏,封三品郡夫人。而自家母親身上并無品級,對方稱“阿李”,足見確實略有些親近之意了。王玫心中一嘆,在家中待得久了,她自然知道父親職官位卑其實給父母都帶來了沉重的壓力。家世高貴卻無相應的權勢匹配,就只留了個名聲在外而已,無論是族內或是族外,嘲諷者估計都并不少。倘若這回能與真定長公主、博陵崔氏二房結個眼緣,母親與嫂嫂大概也不必整日在家中枯坐了。有唐一代,日日出門交際宴飲,才是世家大族女眷真正的生活。淪落到無人下帖邀請的地步,對于太原王氏三房嫡支而言,是一種莫大的悲哀罷。 ☆、第二十三章 提攜還恩 李氏與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寒暄起來,崔氏也時不時插上幾句話。王玫原本微微垂著首、裝作內斂羞澀之狀,但她始終覺得主位上似是有什么人正打量著她,于是忍不住抬起眼皮撩了一眼。 卻見主位的長榻之上,斜倚著一位面容嬌嫩的女子。她梳著寶髻,兩鬢插著玉步搖,簪了朵盛放的粉色芙蓉,身上穿著十二破杏黃色夾纈鳳鳥紋及胸長裙,雪白的臂膀上輕輕籠著石榴紅的薄紗蓮花紋帔帛。鳳目半張半合,紅唇輕勾,顯得極為隨意,甚至帶著幾分慵懶。而她旁邊,跪坐著一個與母親李氏差不多年紀的貴婦,梳著高髻,發鬢上插戴了翠玉葡萄釵、白玉梳篦、珠花等。她穿著較為正式,上身著秋香色對襟廣袖短襦衫,系了條銀紅色走獸紋六幅長裙,腰上纏著條姜黃色夾纈帔帛。她的相貌并不算如何出眾,但面帶淺笑、眼含善意,光是瞧著便令人忍不住心生親近之意。 這便是真定長公主,與她的嫂嫂三品郡夫人鄭氏了。 王玫剛要趕緊移開目光,卻對上了鄭氏的視線。這位貴婦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顯然方才就是她在觀察她。王玫怔了怔,朝她露出一個恭敬而又得體的笑容。雖然不知道這位鄭夫人為何無緣無故便對她表露出善意,但對方是長輩,這樣應對總不會有錯。 “貴主,丹陽長公主到了?!蓖忸^侍婢又輕聲道。 真定長公主臉上露出些許喜意,竟坐了起來:“怎么來得這般遲?我去迎迎她?!?/br> 李氏見狀,很識趣地提出了告退。崔氏、王玫、晗娘、昐娘也都跟著起身行禮。 真定長公主莞爾道:“也罷,正好讓芝娘替她阿娘招待你們?!彼@樣說了,侍婢自然將王家女眷往另一個方向引去。 待她們去得遠了,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走出樓臺,迎向遠遠迤邐走來的一行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真定長公主輕輕一笑:“阿嫂覺得如何?如此這般,可算是幫著阿實報了施飯之恩?” 鄭夫人勾起唇,笑意溫暖:“幸虧貴主舉辦了這芙蓉宴。不然,我還不知該以什么名目邀她們才好呢。本來只想著瞧一瞧阿實所說的恩人,提攜一二也便罷了。如今看來,倒不愧是太原王氏嫡支,舉止有禮有節,確實是可交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