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節
白雪惠卻沒人攙著,踉蹌幾下,差點兒摔著,好容易才站穩,驚出了一身汗。 “怎么了?”小軒外面的幾個侍衛和太監聽到叫聲,只見云美人被婢子們簇得緊緊,循聲望過來。 “我扶云夫人起身,怕是夫人手心有汗,滑了出去,將我不小心反推了一下,差點摔了,沒事兒了,別慌?!痹戚仪吲踝《亲?。 幾人大驚失色,皇嗣竟差點兒在這進宮探親的云夫人手上傷了,眼光一下齊刷刷落到白雪惠身上,白雪惠還未出聲,妙兒已是刷刷兩巴掌,飛摔她臉上:“豈有此理!竟敢推搡美人,差點傷了皇嗣,還不跪下!” 白雪惠自知這個罪責帽子不輕,腿膝一軟,帶著沉甸甸的肚子,跪了下去:“妾身只是失手——” “內子只是無意的,美人這不沒事兒么?!痹菩埔裁η笄?。 “難道非要等到有事兒嗎?”妙兒吩咐鄭華秋和初夏將云菀沁扶進小軒內坐下,“不行,這事兒可大可小,得跟皇上和太后那邊說一聲?!?/br> 白雪惠見她分明想要鬧大,哪里還管得著她原來是自家的家生婢女,屁滾尿流爬過去一把抱住她小腿:“太嬪恕罪,妾身真是不小心的啊……” 云菀沁靠在椅背上,摸著肚子,語氣仿似玩笑:“本是家人共聚天倫,也沒出什么事兒,鬧到皇上和太后那邊去,確實不好看?!?/br> 妙兒斥一聲:“既然美人都這么說了,那就不拎去皇上那兒了,不過險些誤傷皇嗣的罪責也不能完了。鄭姑姑?!?/br> 云玄昶見她們兩個分明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再見鄭華秋朝白氏走去,忙展臂護住,哭喪著臉:“打不得啊打不得,內子有孕在身啊——” “那就,”妙兒輕飄飄丟下一句,睫毛一眨,“別打肚子?!?/br> “是?!编嵢A秋領著兩個宮人上前。兩個宮人架住白雪惠,鄭華秋擼了袖,朝她臉上便開始啪啪作響,左右開弓。 白雪惠被摁在地上,被摑得奄奄一息,什么誥命……今兒能保住命就不錯了,只能無助地望住老爺,剛轉過頭嗚咽呼出聲,又被一巴掌橫甩了過去。 云玄昶緊張她腹中胎兒,氣得小腹脹痛,老毛病快要發了,自顧不暇還得苦苦哀求:“下手輕點……輕點……哎呀……小心啊……” 庭院內,一片清脆巴掌風起云動,外加婦人的嚎哭聲。 好容易等體罰完了,云菀沁使了個眼色,聶嬤嬤和戚嬤嬤出去,將豬頭腫臉的白雪惠攙到一邊兒去。 云玄昶見白氏已打得暈頭轉向,咬咬牙,知道今兒進宮完全是自取其辱,羊落虎口,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正要叫家仆攙了白氏一塊離宮,卻聽女兒聲音飄來:“爹這樣就要走了?太嬪方才問的話,您還沒好生回答呢?!?/br> 云玄昶步子一停,背后冷汗又冒了出來,幾步跨進小軒,嘶啞著嗓子:“你,你要怎么樣?難不成要將云家私下放貸的事兒捅出去么?你便是再恨為父,也得考慮一下你弟弟!” “弟弟如今爭氣,已有了候補官員的身份,前途再不愁,這等人才,才是江山社稷需要的,至于爹,”云菀沁唇一動,“也該回泰州鄉下頤養天年了?!?/br> 頤養天年?他正值壯年,剛坐上一部之長的交椅,屁股還沒坐熱,諂媚奉承還沒聽夠,怎么甘愿重新成為沒權沒勢的平頭百姓?他心頭一冷,這女兒是分明將自己利用完了的節奏,卻見妙兒攏袖悠悠看過來: “兩條路,云尚書自個兒拿主意吧,一則,咱們將罪證親自送到皇上那邊,由皇上定奪你夫妻二人私通黑幫派,謀取不義之財的罪名,二來,您以身子患了重疾為由,主動卸職回鄉養病。云少爺已考取功名,即將建功立業,快是國家棟梁,也不好跟您一塊兒回去,哎,那就只好將京城云府留給云少爺,嗯,這樣吧,再將莫管事和那蕙蘭姨娘留下來照料少爺。云尚書聰明老道,選哪一個,應該很容易,不用多想吧?” 云玄昶幾欲吐血,卻終是如喪家之犬跪下來,趴地上:“兩位主子,就放過我一馬吧……我好歹,好歹也是你們的爹啊——” 眼前兩個女兒,一個是在襁褓中就要掐死、永遠不會承認的女兒,一個是為了攀富貴在京城尋的妻房生下的感情淡薄,素來不受重視的女兒,從來都沒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跪在兩人眼前,成落水狗。 想著,又抓住妙兒的褲腿管子,低嚎:“妙兒,我知道為父的虧欠了你,可我那也是沒法子啊……對不起,對不起,為父好容易熬到這個位置,你就將為父的當個屁,放了吧!為父再不好,總算也給了你這條命啊?!?/br> 妙兒見他這個關頭,終于承認自己是他云家女兒,心頭惡氣盡舒,兩步上前揪住他衣領:“若不是,早將你碎尸萬段了~!” “爹帶著嬌妻和快要誕生的小弟,回泰州鄉下祖母和大伯那兒,也算是和美了,還有什么放不下的么?”云菀沁輕聲。 白氏在庭院內,隱約見里面情況不對頭,撐著身子,奄奄一息喊:“老爺…” 這回真是被白氏害死了!寒窗苦讀,辛勞奔波了半輩子,竟因這內幃婦人的貪財,讓自己的錦繡前途給盡數斷了!云玄昶氣不打一處,調頭出門,啪一聲,摔了白氏一巴掌,只恨不得再當場兩腳踹上去泄心頭恨。 “不要——不要老爺——別傷了孩子——”白雪惠見丈夫暴怒,驚喊一聲,云玄昶看見她的大肚子,好歹壓下了肝火,收回手腳,卻聽小軒內傳來聲音。 “云尚書請過來,美人有話對您說?!背跸暮傲艘宦?。 云玄昶見門口幾名宮人厲色,不得不轉頭回去,進去了,身子一俯,只聽女兒在耳畔邊說了幾句,臉色漸漸發白,卻深吸一口氣,喃喃:“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這不孝逆女又在污蔑你母親……” “云尚書身子怎樣,自己最清楚。那高利貸全是黑社會的,什么事兒做不出?對著你家夫人做過什么,一查就知道了?!泵顑鹤匀恢涝戚仪邔λf的是什么。 云玄昶回頭望了白雪惠一眼,眸如噴火,拳頭捏得嘎吱嘎吱響,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當然最清楚,這十來年,難得讓妻妾們受孕,那次白氏懷孕流產之后,無論再怎么灑種,后院也沒女人懷上,找大夫看過,也喝過無數副方子,卻都不頂用,本來早就絕了希望,這次白氏能懷上,雖然有點兒驚疑,卻還是大喜過望的,沒料竟是—— 罷罷罷,好歹還有一個親生兒子,他云玄昶還是有后繼香火的! 庭院內,白雪惠見老爺眼瞳似要將自己剝皮削骨,也不知道出什么事兒了,卻又隱隱猜到幾分,身子打了個顫。 不知耗了多少心力,云玄昶才壓下渾身騰燒的氣血,朝外面走去,卻又聽女兒開口:“還有件事,也需要跟爹知會一聲?!?/br> 云玄昶渾身發抖,這女兒果真是來還債的,雖不動刀槍,不傷自己一寸皮rou,可已將自己傷得鮮血淋淋。 雖然再禁不起任何打擊,可仿似有無形的誘惑力,讓云玄昶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勞煩太嬪可否暫時移駕?!痹戚仪邤狂湃崧?。 妙兒領著云錦重、鄭華秋和初夏等人,離了小軒,虛掩上門。 云菀沁透過門縫,望了一眼弟弟,湊在云玄昶耳邊,只句只句,飄進他耳里。 男子臉肌震顫,若說剛才聽見白氏肚子中胎兒的真相是臉色慘白,此刻便是褪盡血色,不一會兒,悔恨席滿臉上,整個人卻抽走了魂兒,跌跌撞撞地出去了,走到白雪惠前面,只又一巴掌抽過去,失心瘋似地笑了兩聲。 白雪惠毛骨悚然,捂著臉撐起身子,還未說話,又被他一把拎起她衣領,帶著家中老小出宮。 云錦重見要走了,依依不舍,回望好幾遍。云菀沁只揚起聲音,和婉安撫:“沒事兒,回去吧,爹一定會待你好的,比往日更要好?!?/br> 云玄昶一聽這話,眉頭一搐,身子也顫了一下,卻耷拉下頭。 妙兒見他這副神色,像是比剛才得知老婆懷了孽種更要大受打擊,進去奇怪地問:“說什么了?” “沒什么,”云菀沁淡道,“只是叫他下半生悔不當初的一些話罷了?!?/br> —— 五日后,朝上傳來信,兵部尚書云玄昶身體不適,再不適應官場,對上提出請辭,攜妻回鄉療養,皇上初登基,正是用人之際,挽留臣子,見其去意堅決,也就不強留,準了奏請。 十日后,云玄昶備車,攜白氏落魄離京,鄴京原本的宅子及莫開來和一干下人留給已經考獨子在京城應考入仕,皇上見偌大府邸只有云家獨子少爺居住,體恤國家良才,又為表彰其父為朝廷效力過,一道恩旨頒下來,重新修繕云府,賜四名內管事,十名護院,二十名侍婢進府充實宅院,以便照顧云錦重。 與此同時,京城對外開戰的圣旨也下達了,北邊與蒙奴的戰事正式拉開帷幕,主力仍是沂嗣王親兵及景陽王部分駐北嫡系軍隊,本就抗敵多年,有了經驗,又多加入了北上的一股秦王兵力,加上新帝剛即位,銳氣滿滿,準備充足,調兵遣將、輜重糧草全都親力親為地督促著,所以幾個回合下來,連勝多場,將蒙奴幾只草原強兵打得落花流水,竟逼退國境百里開外之遙。 雖只是幾場小戰役,可已經是開門紅,傳到鄴京,朝上一片歡騰喜慶之余,對此后的大戰事志在必得,沂嗣王也來了奏請,恭請皇上干脆趁這個時候御駕親征,士兵們一定越戰越勇,節節勝利。 御駕親征一來鼓舞士氣,二來對于初登皇位的天子來說,是個能夠在最短時間內積蓄人心,握牢權柄的法子,目前前線戰事順利,倒也安全,故此,沂嗣王的奏請一到,朝上不少臣子紛紛贊同,皇上那邊卻遲遲沒發話,將沂嗣王的提議暫時壓下了。 與蒙奴開戰是皇上一登基就主動提出的,這場仗,皇上比誰都想盡快搞定,臣子們猜來想去,皇上估計不是畏懼前線沙場兇險,怕是因為秦王正在北方—— 皇上一離,京城空虛,只怕會引來憂患。 這般想通后,大多數臣子也不敢多勸了。 —— 同光宮。 蔣妤聽婢子將皇上封賞云錦重的事稟報了一番,目光直勾勾:“皇上對云家那小子如此厚愛,我看不是因為表彰那小子學問厲害,也不是因為他父親為朝廷做過貢獻,全是因為瑤臺閣的那人吧?!?/br> 婢子油嘴滑舌,安撫:“惠妃根本不用擔心。您看,皇上這么久了,連一次瑤臺閣都沒過去,就算孕期不方便侍寢,可她若真是皇上的心頭rou,皇上總得也去看看啊。叫奴婢看啊,皇上就算對她厚愛,也不過是看在她肚子里的這一胎罷了——”話沒說完,妝臺前女子娥眉一立,反手一巴掌摔了她臉上! 婢子惶恐地跪下來,會意自己說錯話了,哭道:“奴婢錯了?!?/br> 此話正提到蔣妤不愿意提的傷心事,自己是皇上身邊最老的人,到現在卻是最沒用的一個,被那姑媽害了身子,調養了這么久還沒音訊,想想就恨。 與自己眼下一塊兒協理后宮的徐康妃為皇上生過長女,已被封了嬪的蘭昭訓生了孝兒,現在,竟然連那云氏都后來居上,懷上龍胎。 徐康妃在東宮時就比自己低一級,一向為自己馬首是瞻,生的又是個公主,倒不怕。那蘭嬪雖然生的兒子,可出身太低了,也沒什么好擔心???,云氏若一旦得子,指不定卻是會步步高升,超過自己。 如今,皇上賞賜云家公子,就是個警鐘,蔣妤不得不重視。 正是心潮起伏,外頭有宮人來報:“今兒天氣好,太皇太后想下午去長青觀拜佛,特請惠妃負責安排后宮同行的女眷?!?/br> 慶功宴,蔣妤會意過來,這陣子,大宣軍隊在前線連連得勝,傳到后宮,太皇太后也很高興,當時就說要領著后宮妃嬪一塊兒去長青觀酬神拜佛,想為沙場將士們祈福。 蔣妤應了一聲,待那宮人一走,心思一轉:“派人去瑤臺殿,邀云氏同去?!?/br> —— 長青觀,庭院內。 賈太后瞥見妃嬪中的熟悉身影,臉色盡是不滿:“哀家不是早就放了話,免了云美人的進出請安么。這大腹便便的,你把她叫來佛堂干什么?” 蔣妤忙一躬身:“太皇太后恕罪,若是一般的事兒就算了,可今天事關社稷江山,既是在菩薩面前為士兵們祈福,妾身想,得要全后宮的女眷一塊來參拜才算虔誠,這才喊上了云美人。來之前也問過,得知云美人最近身子穩當,才敢叫上?!?/br> 徐康妃也是幫蔣妤說話:“太皇太后莫cao心,看云美人的精神不錯,出來走走,對生產倒還有益呢?!?/br> 賈太后聽惠妃這般說,再見徐康妃幫腔,畢竟是兩個協理后宮的人,也沒什么話好講,只望向云菀沁:“你身子受不受得???” “妾身安好,多謝太皇太后掛心?!痹戚仪吖淼?,因晚報孕期兩個月,在外人眼里,自己起碼還有一兩個月生產,其實自己的臨產期只怕就是這些天了,但正因為這樣,不得不出來,免得外人猜疑。 反正已是孕晚期了,肚子已經大到了極致,再不需要像之前那樣遮掩了。 賈太后領了眾女進殿室之內,凈逸師太早讓尼姑們將蒲團們備好,后宮眾人依身份地位順序一排排跪下來。 凈逸帶著尼姑為一群貴人們分發清香,走到云菀沁身邊時,臉色微微一變,很有些驚訝,脫口而出:“秦王妃?…這……是秦王妃嗎?” 蔣妤眼眸一動,這老尼姑一交代便明白了,稍后得要好好賞賞,幾步上前:“休得亂喊,這位是皇上后宮的云美人?!?/br> 凈逸忙跪下:“老尼失言了?!?/br> 賈太后被后面的動靜驚擾,轉過頭來。 蔣妤看了一眼徐氏,徐康妃立刻按著她的意思,大聲道:“這也怪不得凈逸師太,想當初,云美人進這長青觀受罰時,還是秦王妃呢,這長青觀是禮佛的清凈地,與外面隔絕,凈逸師太還不知道云氏當了皇上的美人,反應慢點兒也正常,不知者無罪?!?/br> 蔣妤一斥:“康妃不得胡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什么秦王妃,這稱呼,再沒有了!從此再不準提!” 徐康妃努努嘴,卻又小聲嘀咕:“妾身也是有一說一,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抹殺不了過去啊。今兒咱們都是為前線的將士們祈福,她卻是給前夫祈?!?/br> 聲音雖小,可佛堂安靜,十分清晰。 眾妃嬪窸窣起來,連幾個尼姑都瞄了過去,一時之間,目光全聚集在后排肚子隆起的女子身上,卻見她語氣恭敬:“今日妾身只隨太皇太后一道誠心為前線戰士祈福,私以為,上到將軍元帥,下到兵卒走馬,不管身份地位,只要是為大宣征戰的,全都應該是值得菩薩護佑的,妾身倒真的沒康妃想得這么復雜?!?/br> 一席話揭過,眾人噤住議論,蔣妤和徐康妃臉色一訕。 “這才是皇帝身邊女子該說的雍容大氣話,”賈太后臉沉下來,“前線戰事正酣,皇上為這個費心勞力,有人卻還在為爭風吃醋的破事,在菩薩面前酸酸唧唧,丟人顯眼?!?/br> 云菀沁目光望過去,這個蔣妤,至今還沒搞清楚,讓她總離正位差一步的原因,并不是生不了子嗣,也并不是庶出,而是永遠不在合適的環境最合適的事。 蔣妤銀牙一咬,雍容大氣,用來描述皇后還差不多。大氣?再大氣也是個美人,從正妻落成了妾,一個妾,能有多大氣。 馬氏打圓場:“惠妃,康妃,吉時不可誤,快過來陪太皇太后進香?!?/br> 徐康妃雖維護蔣妤,卻也怕太皇太后不高興。沒讓云菀沁在眾人面前丟了臉,反被太皇太后訓斥,得不償失,她拉了蔣妤一把,示意算了。 兩人一前一后過去了。 拜佛完畢,天色不早,眾女恭送太皇太后離開,正要隨蔣惠妃和徐康妃一塊兒后腳走出殿室,卻見惠妃眼光在人群中一巡梭,落定一人身上:“除了云美人,你們先走吧?!?/br> 幾個妃嬪見情勢不對頭,領著各自侍從先匆匆離開了。 室內靜下來,初夏見只余下蔣妤和徐康妃,不易察覺走到前面,擋住云菀沁:“不知道惠妃留下奴婢主子有什么事?!?/br> “呵,還真是個忠奴,本宮話都沒說,就急著護主子了,”蔣妤勒令隨行太監將初夏拉開。 “你們干嘛?”初夏又掙又摔,喊了起來。云菀沁有些好笑,凝視蔣妤:“太皇太后剛出長青觀,只怕還沒拐彎,便就算是拐了彎,慈寧宮的路,妾身還是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