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節
“大膽!”寧熙帝一拍榻面,氣得咳起來,挺起身子坐起來,抬起臂欲要掌摑。 正這時,只見簾子一打,姚福壽疾步匆匆進來,卻并不是來將云菀沁提出去,而是直接到了床榻邊,對著皇上耳語了一番。 寧熙帝聽著聽著,漲紅臉龐上的血色退下來,慢慢恢復正常,又添了幾許蒼白,眉頭扎得緊緊。 姚福壽說完,退到一邊,寧熙帝坐在床沿半邊,似是陷入艱難的沉思,良久,望一眼云菀沁:“你下去吧?!?/br> 沒得到答復,怎么愿意下去?今天已是死諫了,那就到底吧!云菀沁望住皇帝:“還請皇上三思開恩!” 寧熙帝眼色一斂,長嘆了一口氣:“你放心,老三既然這么有能耐,朕又怎么舍得失了這個人才?貴嬪又以死表明了清白。罷了,這事秘不外宣,只當沒有發生過!就此揭過!” 局勢突然一變,前面本來是死路,又突然出現寬敞大道,這讓云菀沁有些回不過神。 妙兒已從外面進來:“秦王妃,皇上已經開了金口,還不謝恩?!?/br> 云菀沁忙趴下磕頭:“多謝皇上?!?/br> 寧熙帝唇角卻浮現出一絲冷笑,又揉揉鼻梁,靠在了榻上。 妙兒攙起云菀沁:“皇上要休息了,王妃先出去吧?!?/br> 云菀沁行了跪安禮,跟著妙兒先出了養心殿。 寧熙帝見兩人離開,蜷了手擊了一下床案,語氣發涼:“已是出城了?” “是,”姚福壽直稟,“天一亮就走了。便是這會兒去攔,也攔不住了,禮部尚書、鴻臚寺卿等幾十名長官送到百里之地折返,秦王親兵送到北邊國界才回來?!?/br> 呵,派遣朝中幾部的大員重臣與自己的親衛士兵護送赫連允,一旦他在京中被貶,遭了責罰,豈不是逼得他反? 他一聲暗令過去,幾千親兵只怕得脅迫大宣重臣當下投靠蒙奴人! 寧熙帝胸悶不已,咳起來,姚福壽忙捶背:“皇上息怒……就算真的是秦王故意這么安排,也不過是撐一時而已。等秦王親兵回來,可下令擒壓住那幾千親兵,再下旨除他爵位也不遲……” 親兵送蒙奴人到北國界線,一來一回起碼一個月。 老三如今既有這雷霆手段,這一個月間,一定還會有什么安排,絕不會坐等著一個月后束手待斃。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子,哪里還能等得起一個月? 等自己一死,國中暫時無主,太子剛即位,權柄不穩,老三也不知道會掀起何等的大亂—— 寧熙帝盡力克制住喘息,眼光一瞥,看住不遠處的小幾,上面攤放著這幾日陸續讓姚福壽擬好的遺詔。 其中一封,剛擬了一半,部分人員還在擬定。 姚福壽順著皇上的目光一看,會了意,趕緊過去捧起那張遺詔。 金黃云綢上的“殉葬”二字,在一列字中,格外的醒目。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天子壽元盡,龍蛇相吞并 東宮,頌元殿。年公公從養心殿那邊回來,將皇上的決意跟主子匯報了。 就此揭過,不追究?這樣大的事兒,就這么被老三避過去了? 羅漢榻上,太子手持戲文折子,聽到這兒,放了下去。 再一聽秦王那邊的舉動,也不奇怪了。這是拿重臣和親兵,威脅皇上不得不罷休。 太子一聲輕笑,盈盡了說不出的冷意,老三啊老三,你跟孤一樣,還不是個瘋子。 “親兵回之前,秦王必定有行動,皇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就怕待皇上一崩,秦王會先發制人?!蹦旯久?,臉上寫滿了憂慮。 “……五湖救了鴟夷命,塵勞事不聽……”榻上男子唇角浮出笑意,不見半點cao心,又抄起折子,隨口念出戲詞,“……龍蛇一任相吞并?!?/br> 龍蛇一任相吞并! 俊逸出塵的桃花眼內,乍現肅殺意。 —— 入了夜的皇城,難得的好天氣,蒼穹似一張絲絨帳,鑲嵌著繁星月輪。 除了巡守侍衛的步伐和斷續的打更,處處靜謐。 可越是靜,仿佛越是藏著一把無形的利刃,隨時隨刻要劃破天際。 赫連貴嬪不慎忤逆圣上,飲罪自裁以平息龍怒,圣上追憶往日情分,特賜貴嬪親子三皇子秦王守夜萃茗殿,以成全孝心。 那赫連貴嬪到底是什么事兒忤逆了皇帝,宮人不得而知,皇帝那邊不明宣,誰又敢多問? 嬪妃惹怒天子的事太多,在宮里也不稀奇,伴君如伴虎,說句話讓皇帝不高興,也算是忤逆,也沒什么好多問。 聽到養心殿那邊傳出的圣旨后,云菀沁好不容易熬到了夜深。 琴釵和聽弦兩個細心,提前先去萃茗殿打探了一下,待那邊沒了人,才回來跟云菀沁說了一聲。 萃茗殿的正殿是存放赫連氏遺體的殯宮,白色喪幡和燈籠掛在廊下。 熟悉身影跪于靈柩前的蒲團上,高僧禪定一般。 女子一身月色素衫,寬袖隨風輕動,露出兩截兒纖細白皙的小臂,清靈秀美宛如月中仙子,眉眼又隱著幾分擔心,此刻帶著兩個紫光閣的醫女到了門口,卻站在門檻處,凝視里面,并沒移步。 陪同守靈的章德海與四名婢子一看,靜靜退下去了。 夏侯世廷只覺身后有輕盈腳步靠近,心意一動,知道是誰,并未回頭,又覺身后的人蹲下來,展臂將自己腰攬住,聲音如天降仙霖,澤潤了蒼生:“三爺?!?/br> 這會兒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想用舉止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伸出臂,將她拉到身邊,只見她已經套上了殿內的麻衣和孝服,不覺勾起薄唇,嘴邊泛出些澀意,托起她秀美的尖尖下巴,半晌,嗓音微?。骸斑@世上,本王只有你了?!?/br> 剛如磐石的嗓音,終究忍不住一絲顫。 她再也忍不住,在蒲團上支起身子,將他束冠的頭顱抱在懷里,宛如母親擁著嬰兒,聲音甜柔:“沁兒也只有三爺?!?/br> 懷內人一動,大掌一用力,將她綿軟腰身握得更緊。 夜色深了幾分,她只安靜待在他身邊,陪他度過最難熬的一夜。 若可以,他愿意這么擁住她不放,溺斃在她一片軟香溫玉中,可時辰不早了,他不想她在離開宮廷前又發生什么意外,眼下是最如履薄冰的時刻,無論是她,還是他,有任何破格的舉止,父皇只怕都會拿作借口。 轉瞬,他目色清明,將她手臂扶起來:“回去吧?!?/br> 走到了殯宮外的天井,夜風一吹,她不知道他心頭是不是還不舒坦,臨近殿門口,忽的又轉身,腦袋蜷入他熱騰騰的懷里:“你就舍得趕我走?我再陪陪你跟母嬪好不好?!?/br> 這小人兒每次都是在他最難堪,最狼狽的時候,成為他生命的取暖火花。 舍得?他俯首在她清馨的發窩輕啄一口,強顏浮笑:“今日不舍,明天不得?!?/br> 她聽他語氣,知道他心情稍亮敞一些,放了些心,卻又想起一件事,那天離開養心殿后,妙兒跟她私下說了他調兵送行蒙奴人的事兒,這才意識到皇上突然回心轉意,不再貶罰他的原因。 皇上是怕將他逼反,幾千皇子精兵良將倒戈,又損失朝中重臣,到頭來便宜了蒙奴人,可——近期是能擋住,等他的親兵回了京城以后呢? 還有,現在他身邊沒有親兵護著,萬一有什么事兒,連個抵擋的緩沖都沒有,會不會很危險—— 他聽著她的質疑和擔心,唇角禁不住一動,只低頭撩起她一絲凌亂碎發,輕柔勾到她白凈耳后,俯下頭:“你只靜待出宮?!?/br> 出宮。 她一怔。 這次是以天子近侍醫女的身份,召進宮侍疾,說是等蒙奴人走了,就能離宮,可皇帝如今病成這樣,一時半會兒,決不可能放醫女們走。 他說的出宮,自然是指皇帝駕崩。 —— 暴雨不歇,預兆國勢有變。 蒙奴人剛走沒幾日,寧熙帝似是強弩之末耗盡了最后精力,短短幾日,瘦成了皮包骨,幾乎變了個人。 病情也再瞞不住,幾日下來,寧熙帝病在養心殿的龍床上,大半時光都是喪失意識。 任由姚光耀為首的御醫施展盡了平生所學,也是回天乏術,挽回不了天子壽元。 天子即將歸天,朝上和宮內,有人驚慌無措,有人伺機待動,有人圖謀打算。 賈太后來了幾次養心殿,次次在帳內與皇上說完話之后,抹著老淚離開,太子和幾名內閣輔臣也來過養心殿,聆聽遺訓。 幾日后,養心殿內傳來旨意,儲君傷勢已愈,秦王還攝政權于儲君。 這是毫無懸疑的事,當初本來就是因為太子受了傷,才讓秦王暫時擔任朝綱,如今既然太子都好了,再怎么也輪不著秦王干政了。 宣旨的當日清晨,細雨綿綿,夏侯世廷進宮平靜領了旨,脫下攝政朝服,交出掌權寶印,隔著簾子,說了幾句父皇早日康泰了話,澹然轉身出宮。 這件大事一了卻,寧熙帝最后一筆包袱卸下,再撐不住,病勢如當季來襲的暴雨,控制不住,急轉如下。 滿宮苑的太醫成日圍在御榻邊,紫光閣這邊的六個醫女自然也停不下來,忙里忙外,每日只差腳離了地面,幾天幾夜懸著一顆心,連綿不休。 這日,正好是云菀沁和聽弦二人夜間輪值,在藥膳房正煎藥。 紫光閣外大雨瓢盆,比往日還要下得兇猛。兩人一個搖扇子,一個看著火候,不敢有一點兒分心。 到了下半夜,琴釵來了藥膳房,將熬好的藥端去了養心殿,兩個人終于能暫時歇一口氣兒,剛收拾了泥爐,清理了藥材碗碟,還沒來得及倚在灶臺邊,卻聽急促步伐傳進來。 剛去養心殿沒多久的琴釵焦慮的聲音在天井內響起來: “皇上——皇上,殯天了!” 云菀沁和聽弦一驚,匆匆出去。 隔著紫光閣的天井朝外望去,滿宮各處的燈火繼而連三地亮了起來。 紫光閣內其他幾名醫女和嬤嬤都出來了,趴在雨中,如喪考妣地扯著嗓子哀嚎著。 該來的終是來了。 —— 天子之崩,旭落星沉,四海俱慟。 賈太后傷痛中,由近侍嬤嬤馬氏與慈寧宮太監朱順陪著,垂簾下諭,照大行皇帝遺詔,一切從簡,不可大肆耗費民力國財。 說是不可大肆cao辦,畢竟是天子駕崩,仍是照著夏侯皇室的兇禮規制。 梓宮停靈在乾德宮正殿二十五日,供給各宮各殿的主子以及皇室宗親哭祭。 寧熙帝駕崩后,皇子們本該第一批進宮吊唁,可太子下了攝政后的第一道監國詔諭,大行皇帝新喪,朝中暫無新主,為防變化,只需內命婦和幾個居住在宮里還未成年的皇子以及宮外部分許可的宗親臣宦進宮吊唁,禁止大部分皇子進宮,若有違背,一律按照不敬先帝之罪處置。 這一道旨,生生將宮內宮外隔開,宮里的出不去,宮外的也進不來。 新舊交替時,儲君或者下一任的新皇帝為了防止有居心叵測的人做出什么亂子,阻止其他宗親進宮,不提供一絲空子讓旁人鉆,這種做法雖極端,卻也是有的,所以,雖然這道禁令明顯帶著個人私心,臣子也不好說什么,個個都擔不起朝政大亂的罪,幾個言官吵嚷過后,便沒人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