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節
譚郎中惶恐,卻又憤憤然,很不服氣,訇的跪在地上:“下官不明白秦王的意思!下官在刑部當差二十年,從不投機取巧,更不畏懼權貴,受賄于他人,一切都按照皇上的意思辦事!如今國喪,下官奉旨,一切戒嚴從重,有什么錯?!” “四句要旨,你就無視了兩句,社稷先于親戚,你卻疑神疑鬼,只怕別人公器私用,看陰暗,不看光明。威權貴于爵祿,威權代表法律,爵祿是為皇命,你只顧遵照皇命,按國喪期間的規矩,從嚴從快執法,卻不顧可能會造成冤假錯案,簡直是顛倒了圣祖立法的初衷!治國無法則亂,守法不變則悖,悖亂則不可以持國,這才是圣祖的本意,你卻只顧著一條胡同鉆到死!” 譚郎中豆大汗珠直滾,身軀一矮,整個人佝僂下來:“秦王所言甚是……” 云菀沁知道他上一世在位時律法嚴苛,眼里揉不得沙子,正是因為他這一點,臨終一場御狀才能成功,只當他嚴苛鐵腕,不講人情,卻沒料他原來是個比一般人更變通的。 葉尚書率先醒悟:“老譚!還愣著?還不趕緊去拿卷宗!” 譚郎中會意過來,如同抽走力氣一般站起來,跌跌撞撞,與幾個下屬出去了。 葉尚書見譚郎中離開,道:“秦王既然今晚留在衙門,那下官去安排兩個廂房,明兒早起,二位也好直接聽審?!?/br> “不用了,葉尚書若通融,將這公堂留給本王行了?!毕暮钍劳⒌?,又瞥一眼云菀沁,“哦對,若是可以,借把椅子不知道行不行,衙門財產,不敢私動?!?/br> 葉尚書一頭冷汗,哭笑不得:“秦王就別埋汰下官了,老譚是個倔驢,怠慢了王妃,別說兩把,這衙門的椅子您與王妃都拿去都成?!庇众s緊叫人拿了兩張軟墊進來,坐著舒服,最后才將人都打發下去,自己也退了下去。 公堂的官員都退散下去,只留施遙安與幾名王府隨行侍從。 云菀沁剛坐到椅子里,譚郎中抱著案宗回來了,到現在頭還抬不起來,一放下就趕忙道:“請秦王查看,下官退下了?!?/br> 正準備匆匆離開,卻聽身側女子開口:“譚大人?!?/br> 譚郎中一驚,秦王剛將自己猛批一頓,弄得自己在同仁和下屬面前為官幾十年的尊嚴掃地,還不夠?還要報仇雪恨不成? 他漲紅著臉,轉身面朝女子,彎腰埋著頭,咬牙切齒:“秦王妃還有什么吩咐?!?/br> 難道是叫自己賠禮道歉?畢竟,剛剛真的是侮慢了她。女人的心,小得跟針眼兒一樣,睚眥必報,如今又有秦王在場,她還能不趁機跳腳泄恨? 對著王爺屈尊示弱倒沒什么,叫自己對著個婦人委曲求全,還成什么體統?本來今天就夠丟面子了,若她真叫自己低頭認錯,大不了致仕歸家! 譚郎中一抬眼,卻一震,她見自己行禮,竟從椅子里站起來,微微一福,對著自己還了個禮。 “王妃——”譚郎中大驚,只見她站直身子,語氣輕緩:“朝廷大了,免不了有蛀蟲,往日有些丑陋事,可能讓大人涼了心,以至于對我也有警惕。別人我管不了,我只想告訴大人,許慕甄雖是我表哥,但該怎么審就怎么審,是他的責任脫不了,但若是其中有隱情,不至于判死刑,我也定會為他爭取權益?!闭f罷,接過施遙安遞來的案卷,坐回去,一張張地翻看起來。 譚郎中半天沒說話,臉色漲紅慢慢退了下去,面肌一顫:“是下官偏激,誤會了王妃,對王妃失敬,虧王妃并不怪罪下官,還跟下官解釋!” 初夏見這老牛皮總算回心轉意,欣慰了,見時辰緊張,云菀沁在看案卷,沒功夫多說話,代替娘娘道:“好了,譚大人先下去吧?!?/br> 譚郎中見秦王妃埋首案宗,倒有些愧疚,忍不住提醒:“并非下官說些喪氣話,只許少爺被人當場逮捕,這案子又正撞嚴打期,郁相交代過,日前國喪,城中重案務必一律從重,終生監禁改為秋后問斬,秋后問斬改為斬立決,只怕許少……” 郁文平?宰相代替皇上到刑部強調圣意,倒也沒什么,可是…… 云菀沁頭一抬,驀道:“這話是什么時候交代的?” 譚郎中照實稟報:“說起來,今天下午許少爺事發沒多久,郁相就派人來了刑部,對下官說過這話,還強調,不分權貴,一遇重案,必要嚴處,若人證物證俱在,更不能留隔夜案,若查出對特殊身份的人有什么留情,必定降罪刑部。下官也正是聽了這道命令,方才與負責過堂的李侍郎擬定好明天就判決,不敢多磨蹭,更不敢叫許少父親和王妃探監,只怕多生枝節?!?/br> 云菀沁望了上座人一眼。 夏侯世廷眼神微瞇,若有所思。 原來是郁文平的意思放話命令案子即刻判決,別人不找,又剛好找了刑部出了名的倔性子一根筋的譚郎中,自然便是想將這案子速速完結。 譚郎中退下,施遙安走過去,彎下腰:“三爺,郁相這分明是趁機報復?!?/br> 郁柔莊才該是最初皇家認定的王妃人選。 當初他拒絕郁文平的示好,加上云菀沁代替他女兒坐上王妃位置,郁文平對兩人怎么會沒有半點恨意? 夏侯世廷也不奇怪,沒說什么,望了下面一眼,見她認真端著卷宗在看,也不浪費時辰,叫隨從將囊袋帶出宮批閱的奏折和塘報拿出來批閱。 公堂上,牛油長燭高燒,兩人一上一下,各自沉浸事務,時光悄然逝滑。 破曉時分,晨晞含苞,是夜色中最黑的一段時辰,堂內的燭火已經燒盡,一片暗。 施遙安和初夏得了示意,在旁邊的簡鋪上歇息,兩人年紀輕,一躺下就睡得酣甜。 他頭一抬,只見她已經趴在案卷中,睡著了。 他下了階,將披風披在她的身上,覺得她輕蠕了一下,借著公堂漆黑,彎下身,湊近她耳邊:“放心,本王一定不會讓你表哥有事?!?/br> 那天晚上她表明心跡,讓他明白,她心中最親的娘家親人,只有已經過逝的生母,許慕甄是她舅家的人,也必定是她拼死要保的。 剛要起身,他卻覺她反手將自己一握在,只聽聲音傳來:“三爺身份尷尬,明日終審,能陪著我就好,其他不用cao心?!?/br> 他眉宇一擰:“本王自會——” “不要插手,三爺若是幫表哥說話,指不定還會起反作用?!彼厣暌淮?,語氣陡然一提,“三爺幫我到這里,已經夠了?!?/br> 黢黑中,他看到她兩顆晶瑩眼眸,異常堅決,不禁一震,幫? 跟上次她爹那事一樣,總拿自己當外人。 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她與自己之間,一遇關鍵事情,卻好像會有一道無形的溝壑,——她總是刻意有些避忌,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好。 “幫你?”他不知道怎么才能糾正她,“不該嗎?” 她明白他的意思,難道是因為潛意識里總覺得他未來有可能是天子,才會下意識拉開距離。 如同臣對君,子對父,學子對師長,便是關系再親近,也總有敬畏,不好太造次。 越到臨近他權位的巔峰,她的這種感覺越是強烈。 他見她不語,顧不得這是辦案的森嚴公堂,輕湊過去,將她腰身一摟,揉在懷里,聲音低低沉沉,又難得的輕佻邪氣:“是不是因為還沒圓房,才總讓你對本王這么客氣?” 正說著,門口有響動,是衙門巡邏的打更聲,她連忙將手一抽。 他暫時放過了她。 旭日東升,紅光透出云層,衙門外傳來應卯官員的腳步,葉尚書安排了婆子打好熱水,端了銅盆進來,兩人簡單梳洗了一通。 卯時一過,負責終審判決的刑部李侍郎進了公堂,與秦王問好后,坐上主位,驚堂木一敲:“將羈押犯人提上堂!” 云菀沁坐在公堂下的一邊,看見衙役將許慕甄拷押上來。 許慕甄見表妹和秦王都在,一訝,卻也不驚奇,正這時,一名刑部佐官將案宗念了一邊,又將驗尸的提刑官和人證叫上來,匯報情況。 人證是萬春花船上的龜公和妓女,將昨兒的情況重述了一遍,從許慕甄包了廂房,單獨與老鴇待在廂房,到一聲尖叫后,眾人沖進去發現老鴇橫尸廂房內。 接著,官員又捧著木托盤,將證物拿上來,是包廂里那把捅死老鴇的切水果的刀子。 李侍郎又將昨日許家少爺的口供看了一遍,并無錯漏,望向堂下人:“人證物證俱全,案件已是夠清楚了,正值舉國悲慟,悼亡國母期,人犯許慕甄也承認確是本人殺害萬春花船上鴇母,性質惡劣,理當從重嚴處,念其認罪迅速,并未閃躲,特照大宣律例,即刻為人犯畫押,該當判處押往京城東市,斬立決之刑!” ☆、第二百一十二章 分攤罪名 李侍郎話剛止,公堂下傳來回應:“草民對判決不服?!?/br> “證據俱全,你有什么不服?!崩钍汤梢姸嗔伺袥Q后犯人垂死辯解的場景,也不稀奇,由他去說。 “草民良家子,從沒有犯罪前科,家中更是為朝廷效力的幾代皇商,并非窮兇極惡之輩,此次誅殺的也并非清白之輩,死有余辜,故此,罪不至死?!惫蒙?,許慕甄咬釘嚼鐵。 “大言不慚!”李侍郎驚堂木一擊,“罪責至不至死,不是由你一個犯人來判斷,而是由官府來裁決,荒唐!” 堂下,衙役后面傳來女聲:“大人,判決結果確實是由官府裁定,可是人犯的殺人動機,也與案件息息相關。事關人命,大人是不是也該聽聽詳情?!?/br> 李侍郎知道這場案子恐怕判得不會那么順暢,早就預料會被打斷,此刻皺眉應付:“犯人是當場被逮到,就算有什么詳情,對判決也沒什么影響?!?/br> 云菀沁聲音不大,卻因為公堂安靜,格外清晰:“逼不得已殺人是殺人,劫財掠物殺人也是殺人,可一個是正當防衛,一個是有心謀害,這兩種性質完全不一樣。犯人的動機影響量刑,大人又怎能說沒關系?” 李侍郎之前看她個婦人而已,靠的無非是夫婿在身邊,大不了快判決時哭哭啼啼、呼天喊地個一陣子,做些無謂的阻攔,并沒放在心上,現在倒是被她一席話說得認真坐直身子,暫時沒強行叫佐官去給許慕甄畫押:“王妃嘴巴說得倒是輕巧,可律法二字,不是能言善辯就行,得需要實例支撐?!?/br> 夏侯世廷坐在雕鏤大圈椅內望過去,她形色淡然,似是早做足了準備。 一夜未眠,枯坐公堂,翻完大部頭刑部卷宗,不是白廢的。 云菀沁微頷首:“妾讀斷獄案宗時,唐、元、明三朝,有過實例,凡祖父母、父母被人殺死,子孫當場殺死仇人則無罪,若是事后再殺,責六十,但是如果仇人已經被官府審判過,而子孫再去報私仇泄恨,就要杖責一百,流三千里。拿大明朝的萬歷年間一案為例,浙江武義人王氏的父親因與族內兄弟爭產,被親戚毆打致死,殺人親戚欺王氏一家孤寡,花錢打贏官司,只賠了幾畝地,王氏忍氣吞聲,直到娶親生子之后,家中有了后,便上了親戚家門,一刀割下親戚頭顱,為父報仇雪恨。當時的縣衙知縣感嘆王氏的孝順,并不愿將王氏以殺人兇手的罪名來收押,匯報上級后,與金華知府決意重審王氏父親的尸體,若當年確是被人打傷致死,便讓王氏無罪釋放,此事轟動當時整個大明,也納入法典之一,足可說明,法律不外乎人情,犯案動機,便是人情?!?/br> 堂內,衙役和佐官們輕微嘩然,又忍不住看向圈椅內的女子。 施遙安低頭:“娘娘一目十行,記性不凡?!?/br> 光是記性好也沒用,還須剛好對癥下藥,那么多案例,偏偏能想到這一宗來應對。 夏侯世廷目色一斂,卻浮起散淡笑意,輕撫扳指,身子也松弛了幾分。 半晌,李侍郎回過神:“王妃的意思是,許慕甄身邊有人被加害,為了給人報仇才殺害死者,雖有罪,卻罪不至死?” 云菀沁點頭,轉向許慕甄。 許慕甄明白表妹什么意思,面朝堂上:“前段日子,圣上重翻的塘州案中,城門領洪嗣瀚之女洪氏,因父兄之冤,不幸被枉法官員轉賣到煙花地,期間不愿意接客,幾年用苦力來應對賣身,鴇母初時答應,最后卻翻臉不認賬,見有嫖客肯出銀子,下藥逼jian,毀了洪女清白,草民手刃兇徒,方才能泄心頭之恨,草民認罪伏法,卻并不后悔殺了那毀人清白的儈子手?!?/br> 李侍郎臉一緊,卻顯然有些遲疑了,看一眼案臺上的簽押狀和判決書,竟遲遲沒動。 “方才秦王妃提到的案例不假,唐元明三朝,確實有孝子賢孫為長輩報仇而減刑緩刑,”正這時,威嚴公堂外傳來莊重沉著的聲音,伴隨著衙役們的讓步聲和低聲敬稱“郁相”。 云菀沁一動,循聲望過去,郁文平官袍打扮,在隨扈的伴隨下跨步進來,環顧一周,眼光凝在許慕甄身上:“可,本官倒想問問,那洪女是許慕甄的爹媽還是祖父母?無親無故,亦無血緣,便是報仇,也輪不到許慕甄!”說罷,頭頸一轉,望向幾名衙役后輕裝淡色的女子,唇角浮現出幾許冷意:“所以,王妃提出的案例,根本不適用許慕甄殺人一案上。刑責,絕不能罷!” 擲地有聲,字字鏗鏘。 到底是宰相,一來便扭回了場面。官員們再次議論起來。 “郁相怎么也親自下了衙門?”李侍郎忙叫人端椅子,頗有些一頭汗,得,一件普通殺人案,看來是越來越復雜了,成了兩邊力量的角力。 郁文平朝秦王抱手,行了上下級的禮:“聽說秦王近日對斷獄訴訟的事很有興趣,又得知今天來親審萬春花船上的殺人案,本官正好今早來刑部有些公務,便順便來看看?!?/br> 順便?正好?還真是太巧了。明擺著就是來督促秦王,不讓這案子有任何被人左右的機會。施遙安手心一攥,不過若郁相來了,那還真是越發難了。 自家三爺因為與許慕甄的關系,根本不好說話,這郁文平卻能打著公正執法的名號,說什么都是有理的,不會讓許慕甄翻身。 待郁文平坐定,李侍郎望了一眼秦王,這才道:“郁相剛剛說的,正是下官考慮到的,王妃提出的案例,恐怕很難適用許慕甄身上?!?/br> “那李大人便可以頒布判決結果了?!庇粑钠浇舆^官員遞來的茶,語氣勝券在握。 李侍郎沒曾多猶豫,手持堂木,正要拍板叫佐官念判決,云菀沁站起來:“慢著?!?/br> 于心不死。就看她還有什么能耐保住她那表哥。 郁文平手腕一松,茶杯哐啷一聲,不輕不重摔在小幾上,濺出幾滴茶汁。 李侍郎望過去,只見她筆直而立:“誰說犯人與洪女無親無故?”說罷,目光一轉,瞄向許慕甄。 許慕甄會意,抬首說道:“紅胭與草民早已私定終身,更來過草民家中,見過草民父親,只是沒明聘而已。草民視她為妻,妻房遭了人荼毒,試問天下哪個男子忍得???丈夫為妻房報仇雪恨,無可厚非?!?/br> 私定終身,都已經見過長輩了?那跟夫妻也沒什么兩樣了,便不是夫妻,也遲早是那許家的妾室。 堂內又是一陣窸窸窣窣。 郁文平臉色黑了下來。 局面又調轉了,李侍郎拍案兩下,將場面鎮下來,叫人將人犯父親傳喚上來。 許澤韜聽說兒子今天終審判決,早就在衙門外等著,一聽傳喚,不到半刻,與家中管事一起進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