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
夏侯世廷這才望向云菀沁:“聽見沒?!?/br> 云菀沁頭一回叫他這么無賴,再見沈肇退讓,愈發替他委屈:“我倒是想看看大冬天哪兒有蚊子!打蚊子有打得人家肋骨都快斷了嗎?用身份壓人算什么厲害?!?/br> 夏侯世廷從來不覺得用身份踩踏人有什么厲害的,可今天,——他還真是一點都不后悔。 若不是看在他是云菀沁閨友兄長,兩人自幼認識,青梅竹馬,便是當場削了他,也是有可能。 夏侯世廷這口氣還就真賭上了:“他有本事,你大可以叫他來壓本王?!?/br> 云菀沁見沈肇到這會兒還捂著胸,知道估計疼得不輕,也顧不上跟他爭論,倒了杯熱茶端過去:“大哥坐著休息,先喝口水?!?/br> 沈肇端起杯盞,不經意地望了一眼上座人。 夏侯世廷只覺那目光充滿了耀武揚威,明明自己才剛剛揮了他一記老拳,這會兒卻好像被他打中了胸膛一樣,心口一塞,鼻息也沉沉下來,回望一眼,眸子里全是威脅,自己還沒喝,他也別想喝。 云菀沁看得嘴角一翹,還真是服了他,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孩子氣,無聊得很,倒了一杯茶過去:“三爺也喝一口水,休息休息吧,商議一晚上,又耗了些力氣,早該累了?!?/br> 夏侯世廷臉色這才松弛下來,勝利地端起茶杯,象征性呡了一呡。 沈肇呷一口茶,抬頭望向云菀沁,漫不經心似地隨口道:“茶里加了酸棗?” “沒有啊,不過是普通的綠茶?!痹戚仪呋貞?。 “噢,聞著滿屋的酸味,還以為加了酸棗?!鄙蛘胤畔虏柚?,起了身,又起身拱手,含笑:“下官出去料理余下的事務,就不阻兩位相處了?!?/br> “沈少將軍最大的優點就是識相?!睂τ谒凳咀约旱哪樗岢源?,夏侯世廷也沒什么不喜,早就想趕他走了,只是見著云菀沁在場,不好明說,此刻見他有自知之明,也就示意他有多遠走多遠。 沈肇走到門口,又回頭,摸摸揍了一拳的胸口:“這一拳,先給王爺留著,若是待我妹子不好,再一并還給你?!?/br> 門一開一閉,沈肇似是將兩個守在門口的親衛也順便叫走了,廳內廳外,一片寂靜。 云菀沁將沈肇用完的杯子拾掇好,方便等會兒帶走,轉過身一邊收拾一邊忍不?。骸斑@次的事,三爺千萬別怪沈大哥,真的是我擅自做主……” 話沒說完,背后一陣疾風,男子已上前,環住她腰身,活活將她揉進了懷里。 一口一個大哥,聽得他五味雜全。干脆用實際行動滅了她親親熱熱的叫喚。 “咯噔”一聲,手上的杯子掉在案幾上,摔得清脆一響。 這是重逢后,第一次單獨面對面,有足夠的時辰相識和對望,可不知道怎么,兩個人都說不出什么話來。 這兩天的驚嚇,把他想要說的話都耗干了,罷了,只要她平安無事,什么都好。 室內只剩下男女沉沉的呼吸。 直到——云菀沁感覺他的手放的地方好像有些不對勁了,才撇撇唇兒,掙扎了一下,低聲道:“小心被人看到了?!?/br> 男子彎下頭頸,唇貼在她粉嫩的小耳珠,輕輕地摩挲,聲音被燒得熾烈暗啞,將她兩只手困在臂彎里:“抱一會,就一會兒?!陛p嗅著她的頸耳后,熟悉的清甜馨香一*在他鼻下流轉。 早就該知道是她了,她的體香有誰會是一樣的,居然還一口一個滾蛋和賤人的罵了她好一陣子。 還有—— 他記起什么,握住她纖臂擼起袖子,那天在池子邊和房間里摔過她兩次,此刻見到肌膚勝雪,光滑無礙,松了口氣,眼光再一滑,見她指尖微腫還沒完全消退,那日刑房事,到底還是叫她受了一下。他之前哪里會注意,現在一見,心尖一動,聲音一厲:“這個梁伯坤,還沒打夠?!?/br> 云菀沁叫他提到梁巡撫,輕聲問道:“梁巡撫昨晚炸山的事,三爺有懷疑過嗎?我倒是覺得,他不像是為了救三爺,而是想趁亂子害三爺性命?!?/br> 腰上手臂稍一松動,馬上又攬緊了。 她的想法跟自己的懷疑,不謀而合。 云菀沁見他也分明對梁巡撫起了懷疑,道:“若真是想要趁亂害三爺,為什么不馬上問罪,拿下他?” 夏侯世廷將她身子掰了過來,直直凝她,仍舊是那張寡淡得近乎粗鄙的臉,可一雙清亮動人的瞳仁兒,仿似他最寧靜的港灣,道:“沒有實際證據,暫時不便打草驚蛇,昨日兵荒馬亂,情況特殊,就算問罪,他大可澄清說自己是根據軍情判斷做出的決定,最多是個判斷失誤罷了,橫豎都有理由扯?!鳖D了一頓,厲了聲音,“本王這小半生被人害的次數還少了?梁伯坤,還排不上號?!?/br> 云菀沁想起呂八說的,正要開口,他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自有主張,你放心?!?/br> 語氣雖然還算溫和,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嚴厲。 云菀沁見他心里有數,也估計有了什么打算,便沒再多說。 男子見她不說話,手勁又大了些,一箍,攬得她腰恁緊,語氣一變,呵出笑意:“怕了?本王振振夫綱的時候,還是能嚇著你的吧?!?/br> 云菀沁腰rou被他碰得癢癢,又怕被人真的看到了,推了一把:“是的是的,怕死了。奴婢先出去,來了好久了,該回去了,怕萬一吳婆子找來了?!?/br> 夏侯世廷死賴了不放,忿道:“這還有天理嗎,當丈夫的想要抱一抱愛妻,還得做賊一樣?!?/br> 卻還是忍下想將他揉進骨子的意思,放開手,確實不能讓人起了疑心。 分開后,云菀沁拿了托盤,出去前,到底忍不住,臉色一黯:“呂八的尸身,也跟其他人一樣,埋在了山腳的亂葬崗?” 夏侯世廷看著她,喚了一聲:“遙安?!?/br> 施遙安推門進來,見到云菀沁,眼色恭敬,做了個行禮的示意,上前聽了幾句耳語,轉身低語:“娘娘請隨奴才來?!?/br> 施遙安在馬廄那邊揀了輛馬車,兩人上車,從行轅安靜的右側門出去,快馬疾鞭,一會兒功夫便到了東城一處幽靜的盆地地帶,離昨晚上的山地,只有一兩里之遙。 盆地下方,一層一層,全是安靜的墳包,有香火,有墓碑,旁邊清亮湖水隨風波動,看上去,是一片祥和的陰所。 云菀沁隨著施遙安站在最上方,只見施遙安指著斜下方一處新墳:“呂八到底救過娘娘,三爺知道娘娘有恩必報,心里有牽掛,跟晏陽官府已經報了呂八的功,折了些罪罰,早上三爺就叫人將尸體移出來,叫義莊的人清洗過,換了壽衣,又買了一口好棺材,送到這里。這地方偏僻,安靜,風水好,是個好陰所,也付了銀子,今后會有附近農人專門來掃墓和供奉?!?/br> 新墳前,供著水果紅rou,兩臺香燭置在旁邊,線香幽幽裊裊升著。 云菀沁眼睛濕潤,卻見那嶄新的墳包前跪著個人影,渾身似是披麻戴孝,嬌小的脊背正在抽搐著,似乎飲泣。 “呂七兒?” 施遙安點頭:“也是三爺安排的,跟呂七兒私下說了一聲,讓她來拜祭一下,沒法子有正規排場,起碼能讓他的親meimei能夠陪著上山吧?!?/br> 墳包前,瘦小背影回過頭,似是聽到兩人的動靜,有些驚訝,卻馬上起身,走了過來,一出聲,話不成音:“……慶兒姑娘也是來拜祭我哥哥的?七兒多謝了?!?/br> 云菀沁雖對她始終沒好感,可見她哭得昏頭,悔意深重,語氣便也平緩:“你節哀吧?!?/br> 呂七兒見她對自己冷淡,忽的一巴掌“啪”一聲摔到自己臉上:“是我混蛋!我不知道會害了哥哥……我通報官兵去捉他,在山下勸降,全是因為我不想他繼續走歪路啊……我根本沒想過他會死……” 云菀沁望著她:“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你哥哥也許可以不死的,但他怕他活著影響你的聲譽,讓你以后見不得人,最后干脆與山匪同歸于盡,立了大功,又能不帶累你。當初沒及時從官府手里救你,你也別怪他,他成日拿著你的小相自責,這些話,你哥哥再沒機會跟你說了,就算活著,他估計也不會跟你多解釋,他這么個人,有什么不會說出口的,可我卻要讓你知道?!?/br> 呂七兒愣住許久,臉色白了又紅,淚水終是停不住,跪了下來:“慶兒姑娘,我就這么一個哥哥,自幼家中兄弟多,爹娘死得早,是哥哥把我哺大的,家里窮,他連媳婦都娶不上,卻不會虧待我,我就算再毒的心腸,也不會想叫他死,可我這次,真的是沒遇到過這種事,急怕了…我只當哥哥是跟山匪糾纏中身亡,卻沒想到他是為了我才故意捐生!我……我還有什么臉面活著……”說到此處,眼淚哽住了喉嚨,再說不出一句話。 云菀沁見她哭成這樣,倒也柔軟了幾分,示意施遙安將她扶起來:“為了你哥哥,今后好好過就行了?!薄?/br> 呂七兒哭成淚人,似是全身力氣抽干,臉上又浮出一絲慘淡笑意:“好好過?全晏陽都知道我背棄哥哥……我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人人見著我估計都得暗下唾一口,怎么能過得好……” 云菀沁正要說什么,卻見呂七兒將施遙安一推,失魂落魄地朝行轅方向回去。 ** 不知不覺,晏陽城內,三天滑過。 城內暴動平定,景象逐漸祥和。 黃巾黨一行人的民間力量,已經盡數撲熄,收監等過堂。 土匪那邊山鷹部下僥幸逃脫的幾十人,仍在抓捕中。 夏侯世廷開始重新規劃城內事務,暴亂已除,眼下主要情況是解決災民問題,暫時鎮住民心,與沈肇商定后,將自己隨行的軍糧和沈家軍的一部分軍糧撥出來,在知府衙門大門口擇日定時,派人頒糧賑災。 云菀沁倒是覺得奇了,這兩個男人,自從那次打架以后,每回一聚首談起正事兒,就跟親兄弟一樣,可是正事一談完,馬上就能迅速冷卻,黑著臉各走各路,好像根本不認識對方了,這種角色和感情的轉化,還真不是一般人能適應的。 派去知府衙門施糧的大多數是行轅的女眷,云菀沁自告奮勇去了一次,便干脆次次去了,夏侯世廷無奈,隨了她心意,只叫施遙安隨時盯著。 城內暴動事一解決,本該回京,可既擔任了長川郡專城副都統一職,便也算是當地的父母官,夏侯世廷決定多逗留幾天,先鎮下災事再說。 雖然秦王府素來冷清,無人過問,況且她離開前叫高長史對宮里報了病,免了請安,但夏侯世廷仍是怕中間有紕漏,本想說將她先送回去,可她不大甘愿。 想來想去,不過就幾天而已,加上實在不想剛見面就分開,夏侯世廷便也沒再強求了,只是怕她傷了喉嚨,再不準她用煙熏啞了。 行轅內的下人們看見這慶兒姑娘越來越得寵,尤其命大回來后,更是頻繁進出王爺房間服侍,艷羨不已,要不是看她長得毫無姿色,只怕已經開始傳她被王爺給招了寢。 賑了幾天的災下來,秦王和沈家軍兩只部隊的糧食已不足,再不能應付災民了,畢竟不是為了賑災而來,帶著的糧草物資有限,并不能解決整個長川郡的災民溫飽。 這天晌午,夏侯世廷在書房跟沈肇商議剿賊后的兩件大事。 一來,山鷹底下那幾十名部下已經探聽到行蹤,正派人去追捕了。二來,就是日前災民開銷太大,光憑他們兩只隊伍是滿足不了了,賑糧又在魏王手上,是不會放的,只能寫信回京了。 兩人臉色有些沉重,室內頓時沉默起來。 緊閉的書房內,角落處,鋪著暖厚虎皮的錦繡軟榻上,慵懶地斜倚著一名穿婢子衣裳的女子,此刻卻做著與穿著極不相符的事,不但躺在主子的錦榻上,手里還拿著一本書,隨意翻看著。 此刻,見兩人商議無果,有些阻滯,女子望了過去,合上書,放下來,一雙明麗璀璨的眼珠子轉了一下: “皇上將賑災權全部給了魏王,寫信回京再要賑糧,恐怕會被皇上拒絕,說不準還會斥罵咱們內部不協調好……奴婢倒是有個辦法,不如試試?” 不干她的事也要插一腳,經過這次晏陽之亂,她的膽子越養越大了。 夏侯世廷睨她一眼,頭突然有點疼,比如何解決眼下的問題,還要頭疼。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進我房間洗 三日后,沛縣急函在破曉之前送進了晏陽行轅。 魏王的傳信兵汗如雨下,站在大廳外,急切的稟報一*傳進室內: “昨晚晏陽城內的逃脫流匪夜至沛縣,火燒魏王行宅,還擄去好幾名將官下人,臨走前放話要以賑糧換人,否則會再來鬧一場!還請秦王和沈少將軍趕快撥出軍隊,去沛縣照應!” 室內傳來聲音,語氣對于魏王遇險一事,滿含著驚訝和關切:“居然有這種事?山鷹手下也是夠大膽,區區流寇,竟竄到了沛縣,還敢偷襲皇子行宅。五皇弟沒事吧?” “魏王洪福齊天,沒有傷著,如今正在江知縣府中避難?!?/br> “噢,那就好,”男子聲音溫和,聽得旁邊正伺候的云菀沁臉皮兒發抽,這人演起戲來,倒也不差火候,又見他手撫玉扳指,若有所思,“不過晏陽初定,還需要兵將駐扎,以防不測,調兵去沛縣,就是分薄了晏陽的兵力?!?/br> 傳信兵見室內人打馬虎眼并不奇怪,魏王秦王二人關系如何,兩方屬下誰不知道?若秦王馬上就滿口答應了,那才是有鬼呢! 來之前也想好了對應詞,傳信兵拱手:“魏王如今帶著朝廷的賑糧,閃失不得,沈家軍專為剿匪而來,兵力堅強,于情于理,都該去保護魏王。秦王若是不理睬,萬一流寇再次上門,搶了賑糧,秦王便是袖手旁觀,在皇上那兒恐怕也是脫不了責任?!?/br> 男子語氣脫去溫和,乍然冰冷:“若本王調兵出去沛縣,剛剛平定的晏陽又出了亂子,這個責任,是你幫本王擔嗎?” 傳信兵啞然,無言以對,看來這秦王是寧可被皇上責怪,也不會幫魏王了,半晌,卻聽男子聲音又飄出:“這樣吧,你叫魏王盡快帶著賑糧來晏陽城,一來能保護糧食的安全,二來本王可以不移動兵力,一舉兩得?!?/br> 傳信兵“啊”了一聲,魏王一直壓著一半糧食沒放,如今……這不把賑糧送上門了么,正在猶豫,室內男子聲音已是不喜:“怎么?還等著那流寇第二次上門?晏陽城東側大門打開,從現在開到今日黃昏,日落時分五皇弟還不到,本王也不能多等了,只好關城門了?!?/br> 傳信兵背后汲汗,這是生生將自家五王爺給逼著進城,不過人家已愿意出手了,也不能再說什么,匆匆離城,快馬回去傳信。 大廳內,云菀沁透過雕花窗欞,見魏王部下快步離去的背影,不覺嘴角微揚,拿起托盤,準備離開。 夏侯世廷見她要走,打破安靜:“你覺得老五真會攜帶糧食上門?”與其是問她,不如說是想多找她說幾句話,免得她這么快就走,每次跟她相處,總怕被人起疑,也不敢對得太久。 “魏王有糧,三爺有兵,”云菀沁回頸笑道,“命重要,還是死抱著糧食重要,魏王應該不傻?!?/br> 香風卷起裙袂,伊人端盤而出。 夏侯世廷一怔,心里丟了句臟話,又走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