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小太監搬了個紅木四足圈椅上來,云菀沁坐在太子跟前,太子手持炭筆,繼續臨鏡涂眉。 云菀沁見他手一動,炭筆畫出了界,條件發射將他肘子兜住,防止抖動,自己上妝有個弱點,就是許多動作因為人體的折彎度,不好把握。 太子手肘下方一團溫熱,轉過臉去,干脆將炭筆塞到云菀沁手里,湊近幾寸:“替孤畫眉?!?/br> 云菀沁剛好也手癢,接過炭筆,照著他的眉形描摹起來,剛落下最后一筆,才覺得他的臉已經迫得很近,男子調笑自若的聲音飄來:“戲里還差一個白牡丹,沁兒要不要插個角兒?!?/br> 兩人一下子貼得恁近,險些就要撞上,虧得云菀沁反應不慢,手一抵,沒讓太子靠近。 呂洞賓戲白牡丹,這可是最長盛不衰的*戲碼,旁邊的小太監與幾名侍衛曉得,太子爺又犯了玩興,竟是調戲起進宮伴宴的官家小姐,統統佯裝沒聽見,退了幾步。 云菀沁輕哼一聲,指尖一緊,勾得長長,給他拉出個一字眉。 太子訕訕地自覺退后,拿起鏡子嘟囔:“不扮就不扮,干嘛毀孤的臉……” 這頑皮輕佻的性子,云菀沁看著太子,有點哭笑不得。 雖然東宮儲君比自己年齡要大,可她核兒里的實際年齡與心理年齡,都比他成熟幾歲,如今看來,倒將他當成弟弟差不多了,想氣也氣不起來。 正在這時,亭子外有人咚咚跑進來稟:“太子爺?!庇滞谎墼戚仪撸骸百F嬪娘娘有事兒,需要云小姐過去伺候一下?!?/br> 太子雖是不舍,卻也只能放人,臉色認真起來:“那你就先去照料貴嬪吧?!?/br> 云菀沁起身,雙手合在腰邊一揖,轉身離了亭子。 來喊她的是個身著瀝青宮袍的青年太監。 擷樂宴上的宦官多,穿差不多的衣服,云菀沁哪里個個認的清楚,走到一半,只覺得不是剛剛過來的路,怎么像是越走越偏僻,上了心,仔細一看,才發覺那青年太監是個生臉孔,不像是剛剛伺候在赫連貴嬪身邊的,頓時腳步一止: “公公要帶我去哪里?!?/br> 青年太監見云小姐犯了疑心病,呵呵一笑,也不多瞞騙: “云小姐放心,奴才不會害你的,請隨奴才來?!闭f著長臂一伸,指向前方的一道拱門,做了個引路的動作。 這里是一處偏僻的位置,靜悄悄的,連個站崗值勤和經過的宮人都沒有。 到底是宮里哪個位置,云菀沁也不知道,右手邊是一條長長的游廊,左邊則是一派粉墻,封死了道路。 赫連貴嬪壓根沒有派人喊自己,引自己過來的另有其人。 云菀沁平靜道:“勞煩公公說清楚是哪位貴人有請,又是所為何事,等我回去先與貴嬪娘娘稟一聲,再去拜見,免得娘娘cao心?!?/br> 青年太監見云小姐裙袂一翻,像是要走,急了,伸手想要攔?。骸罢O誒,云小姐別走啊,那貴人就在門里面的蘭馨室,幾步就到了……” 這一攔,云菀沁更是疑竇重重,若真是宮里哪位主子找,光明正大叫自己不就成了,何必偷偷摸摸,還假借赫連貴嬪的召喚? 她甩開那太監就疾步往返。 太監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正是發急得撓頭,拱門后蘭馨室里的人似是已經聽到了動靜,大步走出,站在門口含笑: “警惕心高,甚好?!?/br> 云菀沁腳步一駐,回過頭去。 ------題外話------ 謝謝^_^ yln198211的兩張月票 紫零陌的9張月票((⊙o⊙)好多) janech的1張月票 何燕群的1張月票 oo瀅o的1張月票 ☆、第八十三章 跟了我,好不好 男人站在拱門邊,四爪龍紋紫金袍子,外披銀狐大氅,雖語氣帶著幾分笑意,神色卻是古井無波,深邃的眼眸里甚至還下著說不出的寒氣。 早就該預料了,除了他,還有誰會借赫連貴嬪的名義把自己偷偷叫過來。云菀沁捏住裙角,卻仍是忍不住抬了抬螓首,他今兒的裝扮是大宣朝廷正統的皇子打扮,與昔日見他又不一樣,轉身行過禮: “秦王殿下?!庇秩滩蛔。骸啊赝醯钕乱埦痛蟠蠓椒降?,干嘛偷偷摸摸的,嚇得臣女一跳?!痹趯m里,旁邊又有太監,還是換點兒妥當的稱呼,不能太隨便。 夏侯世廷英朗的臉上浮出一絲輕笑:“原來你還會嚇一跳?你在宴上打翻別人陷害本王的酒,本王沒有看出你嚇一跳,你被太后叫到前面去領罰時,本王還是沒有看出你嚇一跳?,F在怎么膽子就變小了?” 說這話時,男子一句一步地靠近,目色依然無波,靜得似一汪幽潭,方才語氣里的溫意卻消散,竟然平添了嚴峻和沉厲,像是野獸遭圍獵之前,即將攻擊所發出來的審視和警惕。 云菀沁明白了,——他不但已經知道那壺酒有問題,現在還興許懷疑自己也提前知道這件事。 “殿下莫不是覺得我與別人竄通一氣,來陷害你?”云菀沁不氣他懷疑,反而平靜發問。若是自己,也免不了會猜,她與他就算有幾面相處,說白了,到底也不過是陌生人,又怎能苛求兩人水晶五臟一樣,肝膽相照、互相信任?天子素來多疑,未來要當皇帝的人,若真的這樣單純容易輕信人,她也許反倒會瞧不起了。 夏侯世廷雖然不知道她是怎么發現酒水有問題,卻也能肯定她絕對沒有跟別人一起害自己,若她與別人竄通,又何必不顧責罰地來幫自己,只一雙眼發沉:“本王只是沒想到云小姐觀察入微,能幫本王解局?!蹦潜K酒水若是端給賈太后飲下去,后果不堪設想,就算不是有心謀害,酒水到底是他敬上去的,也得擔一個怠慢不孝、玩忽失責的罪過。 他并沒多問,也似乎不打算多問,反而為自己安排了托詞——觀察入微。云菀沁心下一寬,目色瑩瑩:“多謝秦王殿下信任?!币活D,“那殿下查出來了么,那酒水是不是哪個有心人——” 夏侯世廷仿似看出她的心意,凝住她:“老五?!?/br> 這人倒也干脆,竟直接說出來了!云菀沁一怔,不過倒也說明他跟魏王之間積怨已久,外人都看得出來,他也沒什么好瞞著的。 云菀沁盯著他:“可惜,沒有證據,也不好揭發是五皇子故意陷害。五皇子既然能將殿下的執壺調包,想必手腳做得也是干凈?!币娝烈鞑徽Z,又安慰:“不過天網恢恢,五皇子若是屢教不改,遲早得露出馬腳?!?/br> 夏侯世廷面一動,驟然幾步,彎了彎長軀,貼近女子耳珠邊:“天網恢恢本王從來不信,靠自己才是真的?!甭曇舻土藘蓪?,似是抑著一股子心緒:“放心,本王不會叫你方才白白冒險?!?/br> 云菀沁條件反射一彈,自覺退避了兩步,看樣子秦王已經拿到了魏王陷害的鐵證?這么一想,又記起來,努努嘴:“有件事之前沒機會問,這會兒正好,舍妹剛剛在摘星樓外本來是被殿下叫出去,怎么又會與魏王在一起?難不成是殿下做主?將我云家的女兒送給你家的弟兄,殿下倒是會借花獻佛啊?!?/br> 夏侯世廷見她躲開,鼻梁微微一赤,竟有些郁卒:“本王又不是月老,這種事怎么做主?那是你meimei跟魏王的緣分。你這個妹子比你攀交富貴的心,大多了,死乞白賴不要命也要撲上去,你嫡她庶,娘家出身上。你贏了,可她如今夫主為親王之爵,你日后還不一定贏過她?!?/br> 言下之意,莫不是她必須也找個皇子才能不輸云菀桐?眼前就是一個,送上門的,不要白不要? 這是云菀沁兩輩子加起來,聽過的最悶sao的暗示了,不知怎的,怕他像在龍鼎山分別時,又說些胡言亂語,連忙將眸子一閃,岔開話題:“王爵是一時的榮光,卻不一定能安享一世?!?/br> 上一世,魏王的結局,名動天下,——自然是負面的“名動”,她了然于胸。 就算她不知道,依魏王這一副被養壞了的性子,與前世的云錦重差不離,又會好到哪里去,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夏侯世廷目色一斂,上次提醒自己為母嬪重換婢女,這次又是預知魏王,這丫頭,腦子里究竟裝的什么,究竟核兒里又是個什么,難不成,還真是妖精……想著,面皮又禁不住發了些燙,他重重喝一聲:“退下?!?/br> 太監得令,垂首退到長廊那邊。 男子這才一字一句:“你覺得魏王難長久?!?/br> 云菀沁目似明鏡,澄亮而平靜,反問:“世間有長久之事?至多就是人為努力,能夠多延長時光,可若是連努力的功夫都不想花,覆滅不遠矣?!?/br> 夏侯世廷嘴角挑起一抹難言笑意:“老五生母韋氏深受帝寵,韋家也蒙受天恩,兩個鎮北大將,一個三江總督,在京為官的,也個個都是皇上眼皮底下的人,霸居各個部門,底下的門客與學生,就更是網絡遍布。韋家在朝中自成一派,勢力不凡,縱是連蔣皇后的外戚娘家,現在都趕超不上。郁氏一族是開國功臣,幾代元老,最是清傲孤高,對著韋家的男子,都得敬幾分。這樣的人……云小姐居然說難長久?”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云菀沁道,“眼下差不多便是‘滿’的時候了?!?/br> 夏侯世廷眸內深意濃重:“哦?” 云菀沁眸內水波無痕:“今兒太后席上賜婚魏王與舍妹,就已露出苗頭。不是臣女自損家門,妄自菲薄,舍妹庶女出身,家父三品官銜,并無爵位,配給皇子當側妃著實有些高攀,聽說魏王先前的那位側妃,可是當朝從一品太子太師家中的嫡次女。但臣女并不覺得太后是胡亂配對……” 夏侯世廷明白了她的意思,靜聽她下文。 “……韋氏鋒芒漸露,再放縱其茁壯,只會損害皇室利益,”云菀沁蓮白螓尖一露,抬起眼,面朝男子,“若是為他配身份地位高的妻妾,就是給魏王那派的勢力添磚加瓦。大宣親王,婚制為一正二側四庶妃,舍妹出身一般,正是太后心目中極其合適的人選,今兒正好逮著機會,賈太后哪里會不順水推舟,賜給魏王?舍妹一入王府,便占了一個側妃的名額,無形也是削減魏王與韋家實力?!?/br> “那也不過是太后想壓制韋氏而已,并不能說明韋氏一族快要走到盡頭?!蹦凶勇曇糨p緩。 云菀沁勻柔笑開,唇角兩個笑渦宛如一雙梨花一般,潔凈而動人:“殿下在故意試探臣女?皇上若沒這個意思,賈太后又怎么能夠斬釘截鐵地下旨賜婚?!?/br> 寧熙帝恐怕早就覬覦韋家的勢力了。 只是天子位置雖高,卻不是什么事都方便親自出面,尤其韋家如今并沒犯錯,不能明面撕破臉皮,便由太后出面,利用姻親來打壓韋氏,阻止韋家繼續坐大,韋家不是傻子,一看指了個出身不高的官家小姐給魏王當側妃,肯定了解皇室的意思。 韋家若是明智,便會采取一些方法,叫皇上心安,例如主動卸掉關鍵要崗的職權等。 若是不甘心,做出些不滿意的舉動,那么,皇上只怕也不會客氣了,總而言之,都是皇帝得利。 看似一場似乎門不當戶不對的牽線,實則藏著皇室宗親們的層層心機。 誰說做了皇帝,就再沒斗的機會?照樣得同權臣斗呢。 不過手段晦暗一些罷了。 女子笑意落在眼里,夏侯世廷只覺得火星子飛來,皮膚一燙,這張臉,竟與那夜坐在床頭的妖精一樣,笑得嫵媚而…囂張。 他呼吸漸濃,原本就低沉的聲線更是嘎然:“你倒是知道不少……” “殿下別說得臣女像個細作間諜,”云菀沁俯身,“事兒都擺在明面,就看愿意不愿意多想罷了?!敝挥X面前男子胸膛微微起伏,喉一動,忙道:“時辰不早,臣女先回去伺候貴嬪了——” 身后風聲一撲,云菀沁步子一停,耳珠子邊,有人彎下頭,剛才的話還沒說完:“……一屋不掃,偏偏掃天下。怎么不給自己多cao些心?” 云菀沁眉一挑:“殿下怎么知道臣女沒給自己cao心?難不成cao心就只能是窮思竭慮攀豪門,嫁夫婿?本來覺得殿下還有些與眾不同,如今看來,跟別人是一樣的?!?/br> 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不籌謀嫁個好夫婿,還能是什么,這副口氣,倒像是出過嫁的過來人一樣,已經曾經滄海難為水了……夏侯世廷整整衣襟,目色淡泊:“那就是說,本王上次的提議,你還是抗拒?” 怎么打岔還是打不過去。 云菀沁躬身:“殿下能征詢臣女的意見,臣女感恩不盡,可,宴上太后已有賜婚郁千金給您的意思,郁小姐注定才是秦王正妃。臣女自知性子不好,不會當溫順謹小的妾,若是勉強,自己活得不痛快,還給夫家找不快,還是正妻嫡母最合適臣女,就算夫家不貴重,起碼也活得不憋氣……”上輩子混得那般慘都沒當妾,這輩子更得活個花團錦簇,哪能越活越轉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話都說得這么明白了,秦王殿下,您還得怎么樣? 賜婚而已,有賜就有收,何愁沒有法子。夏侯世廷第二次吃癟,未免仍有些失落,可比起上一次她脫口而出的“不可能”,總算進步了不少,至少,給了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當偏,只做正。 一株桂花樹佇立在安靜的宮闈一角,秋季進入了腹地,濃烈的甜香早就淡去,余下三兩朵淡黃色的殘桂,鑲在沉甸甸的枝椏里,在涼風的吹拂下,在兩人頭頂上輕微上下起伏蠕動。 等了許久,男子的聲音終是沉沉傳進耳簾: “莫非,本王今天的嘴唇是白咬了?” 云菀沁不禁心一搐。 秦王性子內斂,看不到底的深井,平日行事,要么直接表以行動,要么根本就埋在心里,眼下這一番話,應該算是破了極限。 袍袂一翻,他目色從容,頭一偏,朝那廊上的太監一聲厲斥:“閉眼!” 走廊上那太監深吸一口氣,立刻轉過身,雙手捂眼。 男子面朝身型尚嬌小的少女,彎下長軀,顯得有些吃力,末了,將她的手掌一抓,握在掌心,免不了還順便善意地諷一句:“……只長心竅,不長個子?!?/br> 云菀沁臉一紅,有點兒慍,自個兒現在才十四五歲,能有多高,要怪也只能怪您太高,居然還嫌我矮……還沒等她羞怒,男子已將那只小手捉到了唇瓣邊,擱放在咬破了皮rou的傷口處。 云菀沁一訝。 她的指甲殼兒圓潤而晶瑩,干凈地近乎無暇,叫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指甲沒有刻意蓄長,涂了淡淡的鳳仙花調成的水紅汁液當做蔻丹,與肌膚的顏色渾然一體,光澤十分自然和飽滿。 夏侯世廷始終不知道她在避忌什么,她明明總在暗中幫自己,可又絕對不是為了攀自己,不但不想攀,而且還若有似無地保持距離,對自己始終是恭恭敬敬。 很奇怪,就像是對——上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