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下午,云玄昶從兵部回來,聽說這事兒,當場就變了臉。 晚膳前,正廳那邊傳話來盈福院,說是老爺和老太太都在,叫云菀沁過去。 初夏忍不住,出去拉了傳話的嬤嬤,擔心地問道:“老爺可是臉色不好?” 簾子外,嬤嬤實話實說:“可不是,老爺的一張臉,黑得快趕上聽說二姑娘那事情時的樣子了……” 初夏心里生起不好預感,打了簾子進來,跺腳,壓低聲兒:“這回被那郁柔莊害死了,多大仇啊,也不知道怎么就是非要針對大姑娘,老爺那人,什么都能丟,偏偏丟不得面子,這下怎么辦?!倍媚镒油赵谀锛易畹脤櫟?,在眾人面前丟了臉,老爺都毫不吝嗇地家法伺候,這回大姑娘倒好,被青樓的姐兒找上門,老爺知道,豈不是氣得鼻子都歪了。 云菀沁默然會兒,道:“怎么辦?無非一頓責罰?!?/br> 初夏嘆:“您倒是看得開?!?/br> 妙兒這次倒是沒急吼吼,沉默了會兒,轉身跑到耳房去,回來時,拿了個兩塊軟綿綿的東西,叫云菀沁坐下。 “這是干嘛?”云菀沁奇問,乍一看,像是兩個沙包,各自還迤著一條細帶子。 妙兒掀起大姑娘的裙子,卷起兩個褲管兒,露出白凈粉圓的膝蓋,將兩個裹著厚實棉絮的沙包袋分別系在一雙膝上,再放下褲管和裙子,道:“管他的,先戴著這個,以防萬一?!?/br> 云菀沁明白了,是綁在膝蓋上的護膝,卻又更加厚實,大戶人家許多奴才隨時必備這東西,長時間下跪或者挨罰時暗中戴上這個,絕對是比不戴要好。 打理完了,云菀沁與初夏跟著嬤嬤過去正廳。 踏進門檻,走了幾步,靜悄悄的,氣氛緊繃,云菀沁提了一小口氣,盈盈一拜:“祖母,爹?!?/br> 招惹了一群妓子上門來大吵大鬧,還將人家請到了自己的閨院里說了半天的話,這會兒倒是臉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得很,就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云玄昶冒了火氣,手一拍桌:“荒唐,荒唐!”拍得案上的杯子都騰騰響。 “你輕點聲兒教導,”童氏皺皺眉,這些日子與孫女兒關系處得親近,到底還是不忍心叫她受太重的罰,打了個圓場,又朝向云菀沁,“沁姐兒,你可知道你爹爹把你叫來干什么,可知道自個兒犯了什么錯事?” 云菀沁囁嚅了一下纖唇,既都知道了,也不繞圈子,直白道:“女兒今天與萬春花船上的姐兒見過面?!?/br> 云玄昶見她仍是不知道悔改的模樣,臉都不知道紅一個,越發氣惱,望了一眼娘親,指著女兒:“你知不知羞,知不知道羞??!你是在哪里招惹了那些人?還招惹回家?鬧得人家在侍郎府門口糾纏不放,非要找你!你可知道,我還沒回家,剛到巷子口下了轎,便聽兩個街坊在那兒議論,說是萬春花船上的粉頭跑去了我家,還隱約聽到是叫你的名字,幸虧我急忙叫家丁去塞了人家的口,叫別人不要亂提,萬一傳出去,鬧大了,你可曉得你的閨譽沒了,我也要受你的牽連,一個霏兒已經叫我顏面丟盡,你現如今還要踩我一腳不成?” 云菀沁淡道:“爹,女兒又不是個男兒身,哪里有能耐招惹到姐兒上門糾纏,女兒并不認識那幾名姐兒?!?/br> 云玄昶見她油嘴滑舌,哼了一聲。 童氏想著眼下是兒子的高升關鍵時期,確實不能掉以輕心,也有些怪責起來:“沁姐兒,你也是的,想你長年在閨中,確實不可能認識那些亂七八糟的人,若是來上門找茬的,趕快喊護院,速速趕她們走就好了,怎么還、還將她們請進來?這事怪不得你爹罵你,做得不妥?!?/br> 云菀沁面朝祖母,輕言細語:“這次純粹是個意外,幾名姐兒被人挑撥,對我生了誤會。沁兒為防她們將事鬧大,趕緊將她們先請進來,若是將她們強行趕走,防不了下次再鬧一場,沁兒這也是一勞永逸?!?/br> 童氏這么一想,也是對的,云玄昶卻哪里聽得進去,反正是云菀沁將不三不四的人招上門的,余怒不消:“我聽說,門子講,有個姐兒說是臉上被你做的香膏弄爛了…你說是別人害你,我也管不著,你這些日子在家中搗鼓來去,栽花培草,我算了,前些日子你跑去佑賢山莊,不好好生生待房間里照看你弟弟,成日叫人下地翻土,查賬本,看鋪子,還給我立規矩,辭退人,我見那馬婆子確實有不老實的行徑,還是算了,盡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你卻連那些不干不凈的人都招來了!” 童氏一聽這話,曉得兒子是慍意未除,堅定了責罰的意思,目露憂色,使了個眼色給孫女兒:“沁姐兒,還不給你爹道個歉?!?/br> 云菀沁眼皮一抬,凝向父親,在家中栽花培草,都是經過他的允許,在佑賢山莊大刀闊斧地改革,賺了銀子,還不是入了云家的財庫,叫他得了益處,到現在一有事,什么都是自己的責任,倒像是自己這個當女兒的逼迫他這個當爹的。 “那爹要如何?!痹戚仪呗犓@口氣勢必逃不脫罰了。 “將大小姐房間里那些瓶瓶罐罐,都給捆包了扔出去,包括從許家帶回來的那些書,全都燒了,還有,院子外的小花圃的花草,全都給拔了!”云玄昶呵斥道,“別放我不曉得,你那舅舅也是放縱你,怎么著,還想當他許家第二代的皇商不成?你一個做閨女的,遲早便是要嫁人,在父家安心待嫁,在夫家開枝散葉就行了!我先前不說話,只當你是個興趣,倒也無傷大雅,如今給我添了這么的亂子,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上門,豈能再瞧著你胡來!” 門口小廝聽了主子命令,轉身要去辦,卻聽背后女聲清亮:“慢著!” 小廝聽得這聲音,步子一滯,不自覺轉過頭去。 這還是第一次女兒跟自己對著干。 云玄昶臉色漲紅,見小廝被女兒一喊就站住了,父威在下人面前怎么能丟了,脾氣愈發沖:“好,那你自己選,要么是今兒將你的花圃和雜七雜八的都給弄走,要么你自己便親身受罰來代替,從現在跪倒明天,中途別起來,不準動,不準挪身,不準吃喝!” 這話一說,云玄昶本想女兒知難而退。 童氏也思忖,女孩兒嬌嬌嫩嫩的,哪里吃得下這個苦,肯定會退讓,沒料云菀沁只輕飄一掀裙,跪下了:“那爹爹可要說話算數,不準反悔?!惫蛞幌露?,有什么了不起? “你——”云玄昶氣悶不已,“好!” “老二,天氣這么涼快,你看,今兒還下了寒潮,晚上越發的冷,你叫她一個沒出閣的小女孩兒跪在這么冰冷巴冷的磚地兒上,凍一晚上,可別像我這腿腳一樣凍出病根兒來??!”童氏忍不住。 云玄昶冷笑:“就憑她今兒與那些下九流的煙花女子接觸,還鬧到家里,我縱是將她拉去家祠打幾板子都不為過!來人,天不早了,先扶老夫人回西院去?!?/br> 童氏見狀,也不好說什么,素來認為這個長孫女兒十分乖巧懂事,滿肚子甜言蜜語,心思也活絡,怎么今兒死倔起來了,也只得嘆了口氣,被婢子和嬤嬤纏著回去。 “你就給我在大廳里好好跪,不到我準許,你可千萬別起來,否則再繼續加跪一天!”云玄昶起身,又伸手指著一名老婆子,“你就在里面看著她,若是動一下,或者起來了,便告訴我,明兒加跪!若是你包庇通融,我曉得了,便跟她一塊兒跪!”說完,拂袖離開大廳。 初夏也來不及說什么,眼睜睜看著正廳兩扇門一合,便被驅了回去。 背后大門訇的一聲,閉上了。 剛才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這會兒天色已是擦了黑,門一關,更是黑咕隆咚,廊下沒有掌燈,只有一絲微弱的光線射進來。 老婆子老老實實站在門邊,按照老爺的嚴厲叮嚀,緊緊盯著云菀沁,一個眼神都不敢眨。 云菀沁的手一滑,身子稍往下一傾,暗中摸了摸膝蓋上的兩團厚軟棉花,幸虧妙兒有先見之明,給自己墊了這個,真在冰冷剛硬一樣的地板上跪一夜,誰受得了啊。 老婆子見云菀沁身子微微一晃,嘴里咕嚕:“大姑娘,老爺說了,不能動的?!?/br> 云菀沁直了身子。還真是忒嚴格。 不知不覺夜色暗了下來,門外月色灑下,樹影紛亂交錯,在秋夜涼風中亂晃,照在窗欞和門板上。 風透過縫隙一點點的灌進來。 先不覺得,夕陽一下,人氣一散,確實還真是涼意加重,手足都冰涼起來。 身上是屋內穿的輕薄衣裳,早知道,就披個厚實點兒的外套了??赡睦镉心敲炊嘣缰?,要是真的早知道,就不給綠水香膏了……不過,若是郁柔莊拿定主意了想害自己,就算不給,她恐怕也能鉆別的孔子。 只有千年當小偷兒的,沒有千年防小偷的,你永遠沒法子防一個處心積慮想坑你的人啊。 想起那郁柔莊,云菀沁又是忍不住舒一口氣,念頭轉到秦王身上,眼下自己這個樣子,也有他的功勞。 要不是他,那郁柔莊怎么會對自不斷刁難打壓。 真是個禍害。 …… 還沒半個時辰,從腰到腳踝,就像是灌了鉛一樣,酸脹無比。 膝蓋上的不求人也似乎不大管用了。 不知道哪里飄來了飯菜香。 這個時候,正是晚膳時辰。 “嬤嬤,您不吃飯么?!痹戚仪叨亲永锕緡m懥藘上?,咽了咽口水。 老嬤嬤苦笑:“大姑娘,您就別試探奴婢了,奴婢今兒要是不看好你,以后都別吃飯了?!?/br> “嬤嬤,跟萬春花船的姐兒接觸,就真的是罪不可赦嗎?”云菀沁忽然開口。 老嬤嬤皺眉,并沒回應她的話:“大姑娘,你是在受罰?!?/br> 云菀沁吐了吐舌:“老爺說不能動,不能起身,不能吃飯,有說過不能講話嗎?” 老嬤嬤一愣,只得道:“……大姑娘,您是官宦千金,自然不可與那些行業的人來往,若是傳出去,別人得怎么看您。大姑娘是個明白人,這道理怎么會不懂,您這不是不懂裝懂么?!?/br> 云菀沁若有所思,她以前覺得,自己若能在美容方劑這一行潛心研究下去,客戶群大部分便是曹凝兒、陸清芙、或者凌云縣縣令夫人曹氏之流。 可如今看來,市井女子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與其說是與老嬤嬤對話,云菀沁不若是在自言自語:“……可有史以來最有名望的醫者、妝容圣手、能工巧匠,有誰對客人的身份做過要求?你瞧瞧,皇宮的御醫醫術個個都高吧,可有幾個能聞名天下,被普通老百姓耳熟能詳?真正能名留青史的,全都是能夠與下層打成一片的。青樓的姐兒又怎樣,大宣一邊承認她們的身份與地位是合法的,一邊嫌她們臟,豈不是自打嘴巴?!?/br> 這種大逆不道、脫離時代規則的言語老嬤嬤幾時聽過,張張嘴,啊了一聲,又吞了下去,不知道怎么接口,最后干脆裝啞巴。 云菀沁與其悶著熬,不如講話轉移心思,少些饑餓和寒冷的感覺,見這嬤嬤死活不開口了,便也只能閉上嘴巴。 這一沉默,時間更加難熬,寒意更甚,肚子叫得更響亮。 可這一跪,能保得住院子外的花圃和那些方劑,云菀沁還是不后悔。 不知道過了多久,“阿嚏——”一聲,一陣穿堂疾風吹進來,云菀沁忍不住一個噴嚏,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看來,熬一夜,還真是不簡單。 忽的,屋外傳來腳步,從遠至近,然后越來越近,最后,到了正廳的門階下。 云菀沁雖然背對著大門,卻也能感受,廊下的燈光一盞盞的,刷刷的全亮起來了。 門扇一開,有腳步嘩嘩進來,初夏似是頭一個沖進來的,將云菀沁一扶,低聲道:“大姑娘,老爺吩咐了,叫你快起來,暫且先免了罰跪。老爺等會兒馬上也會來正廳……” 這一站,云菀沁才知道兩條腿兒已經麻得快沒知覺,踉蹌一下,虧得站穩了。 才一兩個時辰而已,還是墊了不求人,若是真的跪上一天一夜,估計不殘也得在床上歇個幾日。 不過,免了罰跪?這不是爹的脾性啊。 爹不是嫌罰跪不夠,又想別的法子吧? 云菀沁一抬眼,莫開來帶著幾名府邸中的主干家丁小廝都來了,疑惑更甚:“莫管家,怎么回事?” 莫開來上前兩步:“大姑娘,宮中有貴人來侍郎府下口諭,老爺領著咱們在正廳這邊聚集,傳口諭的公公馬上便到宅子,所以還請大姑娘一塊兒接迎?!?/br> 噢……原來是宮里有人要來,這是爹怕內宅在罰女被人看見了……說起來,運氣能有這般好? 正說著,云玄昶已是大步流星,走進了正廳,后腳,童氏、方姨娘母女也跟了過來。 剛才在西院,陪童氏吃飯,飯桌上聽到宮里來使要來傳貴人口諭,他當下也是一驚,放下碗筷,叫人去通知了春霽院那邊的方姨娘,回屋著裝后,趕回了正廳。 云家主仆幾人站在正廳等待來客,云玄昶站在最前面,童氏與云菀沁在后方,再后首,便是方姨娘與云菀桐。 腳步傳來,莫開來提著一盞淺綠紗燈,將一名瘦削白凈的中年男子迎進廳內。 男子身著藍色錦紋宦官曳撒,臉龐陰柔,面白無須,跨進門檻,打量一下周遭,目光落到云侍郎身后的嬌嬌女身上。 前面站著的少女十五未滿,身段還未長齊,稍顯玲瓏,似是青澀了些,五官卻是秀媚無比,尤其一雙眼眉,如遠山,似深湖,靜謐得很,看不清倒不像個青蔥小孩兒,整個人氣態倒是趕得上成人,并沒半點緊張,此刻按著禮節,垂著頭,并無半點不適應。 后面一個女孩子,大概是十三四的模樣,嬌嬌弱弱,捏著一方小絲帕,許是第一次迎接宮中來使,身子輕輕打顫,可雖然垂著腦袋,眼睛倒是偷偷不停往上亂瞄。 前面那一名,應該就是云家的嫡長千金了。 太監一進來,還未與主家打招呼,先望著自己,云菀沁心底頗是懷疑。 云玄昶跨前幾步,抱拳:“章公公夜至鄙宅,辛苦了,來人吶,為公公端熱茶,送座椅?!?/br> 章德海擺擺手:“不用了,天不早,還得趕緊回去,雜家給赫連娘娘稍一句口信,說了就走?!?/br> 赫連娘娘……赫連貴嬪? 云菀沁頭一抬,正迎上章德海的目光。 章德海在大廳的燈光下,也剛好瞧清楚了少女一張潔白如玉的無暇臉蛋,心里一動,好家伙,小小年紀,卻是有些絕艷色澤,難怪秦王……貌似開了竅? 舉起手,放在唇下輕咳兩聲,章德海傳話:“后天是賈太后的千秋大壽,壽宴后,照規矩會舉辦擷樂宴,參與者皆是皇宮命婦與官家女眷,赫連貴嬪邀云家嫡長千金菀沁小姐,隨她一塊赴宴?!闭f著,便從金絲袖口中掏出一本燙金帖子,雙手奉上,遞過去。 云玄昶深吸一口氣,連忙接過來。 這話一出,云家幾個女眷也俱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