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童氏吃鹽多過吃米,乍然靈光一現,有了忖度,一時牙腮咬緊。 妙兒見局勢已經被大姑娘壓下來,又從紅胭懷中拿過匣子,打開,抽出一小沓紙張,每一章紙的后面都按著一個鮮紅的指印,粗粗一看,好像是同一個人的手印。 云玄昶與童氏各接過一張,竟是吉樂賭坊的欠條,全部都是喬哥兒的,少則幾兩,多則幾十兩,一沓隨便算下來,至少也有個小幾百兩的賭債了。 “京城哪個賭坊后面沒人撐腰?欠債不還錢,被賭坊打手卸了胳膊的,多得是。欠了這么多銀子,賭坊沒追喬哥兒的債,倒也是奇了,女兒派人去一打聽,才知喬哥兒的債竟都被人還齊了,不用說,”云菀沁唇一動,“那么大一筆賭債,不會用真金白銀支付,肯定還是用的銀票,那銀票是不是仍然是隆盛銀號的,爹大可去查一查咯?!?/br>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話好說,對一個奴才花了近千兩的銀子收買,還能是什么小事? 云玄昶捏皺了欠條,狠狠揉成一團,擲到地上:“賤婦!你到底有什么瞞著我!是非要我親自去查才說實話嗎!” 白雪惠冷汗不停,心rou如刺在不斷絞著,腹內絞痛又竄起來,天際一個悶雷打來,她只覺烏云罩頂,可抵死也是不能承認的,支支吾吾:“陶嬤嬤于我有恩,雖然犯了錯,可最后下場凄涼,我于心不忍,便想對她的親外甥好一些……” 這話說出去,鬼都不信。連她自個兒都腿腳抖索著,幾乎快要站不住。 云菀沁一手摘掉喬哥兒嘴里的布條:“最后一個機會,坦白一些,就少受些痛苦,——瞧你自己了?!?/br> 喬哥兒本就記恨白氏不救自己,眼看東窗事發,大姑娘將紅胭與欠條搬了出來,證據都擺在眼前了,還由得了人辯解么? 為求自保,他狠下心: “老祖宗,老爺,大姑娘!奴才是被夫人逼迫的??!夫人叫奴才陪少爺去莊子上,交代奴才,若是有機會,就……” “就怎樣!”童氏一指喬哥兒,狠狠質問。 黃四姑早就退到一邊兒去了,沒料到這一鬧,倒鬧出了白雪惠見不得人的事,正暗中竊喜著,豎起耳朵巴巴兒聽著。 喬哥兒吞一口唾:“……若是有機會,就不要叫少爺再回來了!” 眾人瞠目,齊齊望向白氏。 “你胡說!”白雪惠打死不認。 “奴才當時嚇了一跳,不敢,可,”喬哥兒道,“可夫人曉得奴才去萬春花船上玩過一次,對紅胭很中意,說會幫奴才給紅胭贖身,還說會替奴才還了吉樂賭坊的債,若是事兒成了,還得為奴才與紅胭置產,弄個獨門獨戶的小宅院呢!奴才心一熱,才答應了。奴才與少爺相處了幾年,有幾分感情,要奴才親手弄死少爺,奴才狠不下心腸,奴才心想龍鼎山上懸崖峭壁、猛獸毒沼多,隨便帶著少爺上山玩時松個眼兒,弄丟了少爺,可能就會讓他沒命……這才……這才行錯了一步——老爺,老祖宗,恕罪??!若不是夫人引誘加威逼,奴才絕對不會起這個歪心??!您們看在奴才坦白從寬的份兒上,輕罰吧!” 童氏聽到這里,已是渾身震顫,毒婦,毒婦,蛇蝎毒婦,當她只是對繼子掉以輕心而已,沒料已是起了迫害心,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身子一晃,朝后險些栽倒,幸虧黃四姑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了:“婆婆,不要動怒,仔細傷了身子!” 童氏站直,牙齒打著顫:“我云家流年不利,宅內藏著這種妖孽毒婦!老二,你自己瞧著辦吧,身為續弦繼妻,不善待前房子女就罷了,竟還有加害之心!你這一房就這么一個命根子,險些便要斷送在她的手里!” 云玄昶亦是被氣得夠嗆,看也不看身邊人一眼,悶哼:“來人,拉白氏先去家祠!” 轟隆一個撼天響雷響起,閃電裂帛一般,張牙舞爪地狠狠撕開已沉下去的夜幕。 銀色亮光打在白雪惠臉頰上,慘白得不像人,突然迷了心智,揚起手就朝階下的云菀沁沖過來: “小蹄子!小賤種!全是你,全是你,你害我,是你害我,你就是見不得我好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娘沒用,被我踩得死死,你也遲早是我手下的亡魂——” 到了此刻,還在死鴨子嘴硬。云菀沁見她面色如霜,目色染血,猙獰無比,避都懶得避了。 “還不攔住這殺人害命的娼婦!”童氏尖叫。 豆大的雨點伴著響雷和閃電,嘩啦啦,終于落下來。 前方家丁擋住去路,白雪惠罵著罵著,還沒靠近云菀沁,腹內一陣絞痛達到了極致! 她一陣痙攣,有什么東西朝下墜,沖涌了出來,“啊”一聲,摔在了地上,撐起身子,一摸裙下,竟是一手的鮮紅,還有小塊小塊的凝固rou狀物體。 “啊——??!夫、夫人流了好多血!”阿桃率先尖叫了起來! ☆、第七十二章 繼母小產,千金開鋪 白雪惠手掌一片赤紅,又黏又膩,先只當是雨水,后來又以為是哪里劃破了,聽阿桃一叫,才幡然醒悟! 她的面色在秋季的凄清冷雨中,除去慘白無血色,還泛出一種厲青色的光澤,在明白這些血是什么之后,在確定身體這團還未成型的血rou已經慢慢從身體里流逝,整張臉透出悔恨而慘痛的神色,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坐在大雨瓢盆的天井內,捶胸頓足,癡呆搖頭,心rou有如利刃在割:“不,不會的……不會的……老天爺這是在玩我……不會的!” 云玄昶膝下子女幾個,是過來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呆住片刻,竟沒反應過來。 幾個家丁與婢子見老爺都沒做聲,不知道是到底是繼續將夫人拖到家祠,還是將夫人攙扶起來避開雷雨天,一時都統統不敢動彈,任由白雪惠一個人坐在天井,又哭又自言自語。 一落雨,云菀沁被初夏與妙兒攙到了走廊下,如今一見白雪惠的模樣,心中一動。 她前世盡管沒有機會生育,可畢竟嫁為人婦,也曾抱著替夫家開枝散葉的心情,所以也了解不少女子懷孕的癥狀與常識,后來慕容泰的通房懷孕,一直到被畫扇陷害流產,她也曾近距離看過。 白雪惠,懷孕了? 云菀沁記得,自己前世嫁進侯府后沒多久,這個繼母才懷孕生子的,今生所有局勢和步驟都打亂,白雪惠的懷孕時間難道提前了?只是前世,云府的二少爺平平安安生了下來,生得白白胖胖,足有七斤八兩,讓中年得子的云玄昶喜出望外,從而也加速了弟弟的悲劇……沒料到今生,這一胎提前了,又經歷了今天這一場風險。 看白雪惠的樣子,似是并不知情,也難怪一臉的痛不欲生,幾乎癲狂! 打從云菀霏出生,白雪惠十多年沒有懷上,盼再生個兒子早就盼瘋了,不知道暗中吃了多少生育的大補藥,銀子所耗不少,如今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懷上,若是又稀里糊涂地掉了,豈不是要痛徹心扉? 手心一蜷,捏緊了袖口,云菀沁凝視白雪惠,莫非這就是報應,她前世為了這個孩子,害得弟弟有家不能歸,生不如死,最后定然霸盡云家產業,自然也包括娘親許氏的財產,今生,這個孩子卻是連出生的資格都沒有! 妙兒一直握著大姑娘的手,感覺她一直都很冷靜,尤其剛剛掀白氏的底,爽利干脆,這會兒,卻在輕輕顫抖,有些發涼,不覺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白氏胎動流血,多半是因為今天受了氣,大姑娘再沉穩,畢竟年紀還小,難不成是心里生了愧疚?妙兒眉頭一蹙,低聲附耳:“大姑娘,白氏這是現世報,她有害少爺的心,老天爺當即就還給她的兒子?!?/br> 輕輕一笑,卻有點兒虛弱,云菀沁反握住妙兒的手掌,暖烘烘的,有些粗糙,卻厚實而叫人安心,半個身子倚在她身上,淡道:“妙兒,你以為我在同情她嗎?我不怕別人說我惡毒,你知道嗎,我現在很開心,大大舒了一口氣,這孩子不能生下來……就算你說我狠心,我也得說出真心話?!?/br> 妙兒眼圈濕熱,大姑娘年齡雖不大,可近距離接觸這些日子以來,卻看得出,她在大多數人面前,淡然悠寧,冷靜自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幾乎是以一個成年人的要求在苛刻自己,決不讓自己有半點松懈和散漫,有時獨處時,大姑娘眼中的空遠淡漠,能叫她吃驚,這不是個未出閣的小女孩的眼睛,而是充滿了心事的人的眼睛。 可……妙兒知道,大姑娘的心明明很柔軟,能夠像瑰麗芬芳的花一樣潔凈而爛漫,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柔嫩的花朵外面,總像豎著一層盔甲,不讓別人嗅到她的芬芳與絕艷,也許是早年喪母的緣故?……反正,今夜,大姑娘終于暫時卸下了那道閘門,難得像個真正的十四五的小姑娘一般……這讓妙兒十分心疼,又頗為欣慰,若說有什么心愿,只希望這個異母meimei今后能找到一個真正能讓她卸下心防,讀得懂她心思的男子。 就在眾人心思不一,卻是童氏最先反應過來,雖然眼下正是氣頭,恨透了白氏,恨不能將她千刀萬剮,但眼看她下體流血個沒完,也明白發生了什么。 這女人雖可恨,但肚子里的那塊rou,卻始終是她云家的種。 童氏眉一皺,在廊下叱了一聲:“還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將她先扶進來再說?!” “娘……不拉去家祠了么?!痹菩七@才回過神。 云菀沁一聽,未免掃了一眼白雪惠,她若是聽了爹這話,該是有多寒心! 果然,白雪惠似是聽到了,拳頭撐地,一蜷,喉嚨里竟是發出極其痛苦的咔咔聲。 “都這個樣子了,還送什么家祠?將喬哥兒先捆了,帶去家祠,”又一指白雪惠,“叫人將她扶進房間去,叫個大夫來吧!”童氏厲聲道,眼下是保住孫子,這女人,以后再說。 家丁得令,趕緊將夫人往廂房里面拖去,又派了人連夜出府,去喊大夫上門。 天氣不好,風雨越來越大,電閃雷鳴伴著凄風苦雨,下得天地變色,場面也混亂。 黃四姑得償所愿,今夜這一出,除了不小心揭了這弟妹謀害繼子的皮,還親眼看著她動了胎氣,看她的樣子只怕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子,再一瞥天井的青石地板上大片的血跡與雨水匯成小溪,看樣子,這孩子,估計是難得保住了。 這一下,什么怨什么仇都給報了,黃四姑心滿意足地攙著婆婆,領著兩個孩子,回去了西院。 童氏本來想留下來看看白氏的胎能不能保得住,可黃四姑勸著,突然下雨,天氣轉涼了,只怕染了風寒到時寒腿發作了,童氏這才隨了大兒媳婦一起回了西院。 云菀沁叫初夏在這兒先看著,打探一下后情,與妙兒先回了盈福院。 到了二更時分,初夏舉著傘,冒雨回來了。 大夫連夜上門,為白雪惠看癥。初夏在廊下,看見阿桃和主院的幾個嬤嬤、婢子,一盆熱水又一盆熱水地往里面端,然后又一盆血水又一盆血水地往外面潑……到了最后,一個老嬤嬤干脆就將小泥爐提到了走廊下,拿了把芭蕉扇,現場燒水,免得來回跑動。 初夏畢竟是沒有出閣的黃花閨女,哪里見過女人滑胎的場面,看得觸目驚心,不時又聽里面傳來凄厲的尖叫。 那聲音,明明是夫人的,卻又不像,因為疼痛加上痛悔到了極點,撕裂到有些扭曲。 最后,屋子里有嬤嬤拿了幾把剪刀什么的出來,浸泡在熱水里,說是大夫要消毒。 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大夫才從屋內一頭汗地出來,離開了云家。 等里面伺候的一名小婢子出來,初夏趕緊拉到角落問,小婢子還未凈手,手掌心都還有血漬斑斑,惶惶道:“……可嚇人了,我這輩子都沒見女人流過這么多血呢。大夫查過,夫人確實有孕了,都三個月冒頭了,估計是這段日子太cao勞,給三姑娘備嫁,今兒先是與嫂夫人打架,后來又受了氣,所以沒保住,滑了下來?!?/br> 流了那么一灘血,果然是沒保住。初夏透過窗欞望了一眼,低聲問:“那夫人現在如何?!?/br> “還能如何,連哭都沒力道哭,奄奄一息,倒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昏還是睡,反正閉著眼睛,沒動靜?!毙℃咀拥?。 正準備多問兩句,只見一具高大的身影從里屋走出來,正是云玄昶。 初夏再不好多說話,退了一邊去,只見在門口守了半天的莫開來迎了上去:“老爺,天兒不早了,您累了一晚上,也該歇了,明兒寅時末還得起身去應卯,是歇在主院,還是去方姨娘那里……” 云玄昶回頭看了一眼,眉毛皺了一下,鬧了一晚,身心俱疲,這幾天都不想見到女人了,拂了一下袖子:“屋子血呼啦天的,一股腥味,熏都熏死了,哪里住得下去,開來,你叫人給我將東北小院那邊的書房收拾一下,我今晚上去那里住?!?/br> 莫開來連連應聲,舉著傘,引著老爺離開了主院。 初夏也沒多耽誤,趕緊先回了盈福院給小姐說。 聽完初夏的描述,云菀沁稍一度量,問道:“她現在仍是住在主屋?可有什么反應,爹爹那邊對她又有什么說辭?”這次的流產,對于白雪惠來講,也并不見得完全是壞事,她本來該是丟到家祠去受罰,做出這種丑事,受了罰之后,縱是被休棄,她那宮里的女官meimei,也無話好說。 可,因為滑了胎兒,白雪惠倒又被抬回房間去了,對于她來說,是個緩沖受罰的機會。 初夏答道:“嗯,白氏流血不止,如今還住在主屋內,奴婢臨走時扒開窗戶聽了下,就聽見她翻來覆去地呻吟,嘴巴里也在罵罵咧咧,似還在罵小姐,老爺厭惡屋子臟,去書房睡覺了,奴婢看這個樣子,白氏這段日子就算暫時受不得罰,老爺不會理她,小姐放心?!?/br> 云菀沁沉默了許久。 這個孩子,原本有可能是侍郎府的第二個兒子,如今沒有保住,可會對未來產生什么影響? 白雪惠以后有沒有可能再繼續生孩子? 這次的流產,會不會只是因為她重生后,許多事情改變而插入的一場小意外,云家的二少爺根本就還沒有出生?依舊會降生? 若是如此—— 那么警戒性,就還沒消除。 重生一次,改變了一些事情,可相比較下,未來也多了更多不可預知的事,不過沒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今生她一定保全自己與身邊的人不受傷害。 還有…… 孩子。她條件反射地摸摸平坦的小腹,今晚看白氏流血,其實心中也像被皮筋一拉,狠狠扯緊了。 有件事,她一直不忍多想,而今晚,見著白氏腳下流的大片大片血和零碎的小rou塊,卻徹底爆發。 前世,在知道自己被白氏戕害得身體無法生育之后,她也曾調查過那到底是什么毒,結果發現是種致人不孕的慢性中藥,名“玉附子”,適量添加在藥材中一點,無傷大雅,還有治病救人的作用,可若是單獨大量使用,便會在女體的zigong內自動附著,形成一股毒粘膜,也就是說,就算能夠懷孕,孩子在母體的zigong內也根本沒有生存環境,一經受精著床,就會被毒殺,化為一團污血,慢慢的自動流下來。 出嫁后,她與慕容泰關系還算和諧時,曾經出過一次血,零零星星,斷斷續續的流了三四天,可因為她月信一向就有些不穩,量時大時小,所以當時并沒多在意,以為是月信。 在知道玉附子怎樣令人不孕時,她才隱約驚覺,那次流血,很可能是流產,只是胎兒太小,估計還不足一個月,出血量不大,疼痛感也不算重,所以受不了母體內的毒素滑了出來,她根本覺察…… 這只是云菀沁的猜測,并沒去調查。 卻有*分的可能。 若真是的。那也就是說,前世她的身體內,本來也曾有過一個小生命。 今夜的場景,讓她也受了刺激,聯想起那件事。 云菀沁眼眶濕熱,長睫有霧氣散開,迷蒙了視線,纖手在小腹上輕輕愛撫,孩子,今生若是遇不到真心疼你娘的良人,寧可仍然不讓你重新降臨人世,可若是有幸能為你遇到個好爹爹,娘一定再不會叫人傷你片毫。 回憶一旦拉閘傾瀉,就很難關上。 重回十四歲,前世已如蓋上的書頁……可回憶起來,云菀沁仍有些止不住的寒涼,上一世,出嫁前夕,大口大口吃著繼母端來的滋補甜品,原來是舍身喂毒,每吃一口,甜美嫩滑的汁液順著喉嚨流下去的同時,摧損女子最寶貴zigong的毒藥便一點點地將她侵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