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云菀沁站在門口,知道隔著纏枝雕花朱門,那個人就在里面。 她告誡過表哥,要他不要與那人來往,她沒指望表哥真的一次就信任自己,可今兒一見,表哥仍是與那人來往親密,仍有些不安。 白雪惠言語中的“貴人”兩個字咬得極重,明顯就是瞧不起,不相信許慕甄認識什么地位高的人,居然還將爹爹的官職丟出來耀武揚威嚇唬那人?云菀沁皺眉。 包間內傳來聲音,語氣異常爽快,倒不像個高高在上的: “云夫人有心。我與云家的外親許公子關系交好,不過是讓出個房間給你們用而已,不算什么。答禮就免了?!?/br> 聲音溫潤似玉,甘暢如流渠,飄出來在狹窄封閉的走廊回響,十分悅耳且干脆利落。 白雪惠一聽這人的回話,年輕且隨和,并不像個很端著的人,未免更加輕慢了,好奇心也減低了不少,大概就是許家那個商圈的公子哥兒罷,笑道:“原來是位公子,想必應該是跟我家表少爺一樣,是商賈人家中的少爺吧——” 話沒說完,門前隨扈臉一垮:“大膽,廢什么話!竟敢將主子比作商戶少爺!” 白雪惠被噴了一頭口水,一張臉又紅又青,還從沒被個下人這般呵斥過。 方姨娘幸災樂禍,卻掏出手帕給白雪惠擦擦臉:“護衛大哥莫急,你家主子到底何人???妾身家夫人不知道,自然可能會說錯話?!?/br> “當今太子爺?!彪S扈拋出。 除了云菀沁,幾個女眷都傻了,太子……爺?不會吧! 方姨娘笑意也凝住,手指間的帕子一滑,掉在了地毯上。 雖然說皇城根下什么貴人都有,但白雪惠還從沒見過幾個皇親貴族,今兒一見,竟見到個太子,臉色一白,半天說不出話,吭哧:“太、太子……” 什么皇上啊太子,黃四姑只在評書戲曲里聽過,哪里見過真人,如今得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人就近在咫尺,既畏懼又有些莫名的振奮,抱緊了兩個孩子,蹲下身,悄悄道:“喏,里頭啊,是太子,就是改明兒要當皇上的人!快,趕緊靠近那門,沾沾福氣!就算見一眼,回去也能被街坊羨慕死,咱們可是見過未來皇帝真顏的人哇!” 兩個孩子也大膽,居然還真的蹭到了門口。 隨扈拔出一柄劍,當場一橫,攔住兩個孩子:“竟敢不敬儲君!” 銀光一閃,茂哥年紀小一些,嚇得哭了起來。 這一哭,更不得了。 隨扈生怕驚了金貴玉重的主子,將茂哥的衣襟一拎,高高提了起來,眼看就是一副要摔的架勢。 白雪惠瞪一眼這個井底之蛙的大嫂,真是蠢人膽子肥,天不怕地不怕,竟將太子爺當成菩薩了,還想去沾福氣,可也手足無措,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她至多近距離見過一個歸德侯爺,已經算是最大牌的了,哪里見過太子級別的! 黃四姑傻了,怎么京城的貴人都是這種厲害人啊,動不動就打就殺,見兒子被舉得高高,語無倫次:“噯喲太子爺,您可千萬別殺俺兒子啊,小孩子貪玩而已——” 云菀沁將茂哥一撈,推到嬸子懷里,對著門扇輕輕一福:“小女子的嬸嬸剛從小地方來,不懂規矩,堂弟就更是才幾歲大,冒犯了太子,請太子爺恕不知者不罪!小女子在這兒替堂弟賠罪了!” 又轉過頭去朝黃四姑叱了一身:“太子邀咱們上樓聽戲,必定是個心胸寬闊的,怎么會因為小孩子一哭一吵就殺人,嬸嬸又在亂說,還不住嘴!可別玷污了太子的清名!” 半晌,里屋傳來笑音:“說話的是云家的哪位小姐,是不是慕甄的表妹……叫什么來著?” 云菀沁平靜道:“回太子,小女子的表哥,正是許慕甄?!?/br> 屋內,男子望了一眼許慕甄:“你表妹不是才十四五么,倒像是個見過世面的?!?/br> 許慕甄長了臉,得意:“殿下也不看看她表哥是誰?!?/br> 男子眉一聳,倒是個伶俐又清醒的女孩兒,剛剛為了救小孩扭轉局面,這會兒回話也這么冷靜,千金小姐隨便向外男吐露閨名是沒修養的表現,她既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并沒被自己詐出閨名。 安靜須臾,里面的人道:“放了那孩子?!?/br> 隨扈手一松,茂哥連滾帶爬跑回黃四姑懷里,幾人再不敢打擾,正想折身離開,里面又傳來聲音: “孤可有幸請云小姐進來一同賞戲?” 男子恢復了皇族內的稱謂,大宣祖制,天子稱朕,儲君稱孤。 許慕甄一聽太子宣召表妹入內,很有幾分高興,表妹與歸德侯府的婚事解了,如今正是自由之身,若是能與皇家結親,比侯府不強到哪里去了。 云家幾個女人一聽,剛剛的畏懼之心早消失得一干二凈。 叫云菀沁進去共同賞戲?白雪惠第一個牙齒癢癢,這小妮子怎的竟是有這般的好運……那可是太子啊,無數京中貴女垂涎,聽說還有不少貴女買通太子身邊的人,研究太子的各項喜好。 太子出宮時,在太子經過的道路和地方故意制造邂逅,也是大有其人—— 這么個只可遠觀的天人一般的男子,竟主動提出與那小賤人一塊兒看戲! 云菀沁盈盈一笑:“小女子今兒是跟母親一起出來的,萬事需要母親做主?!碑吘惯€沒出閣。就怕到時候被白雪惠借題發揮,要是白雪惠主動開聲,就沒什么問題。 白雪惠一愣。 “云夫人可答應?”屋內人的聲音仍是溫和狀,可已是透著一股不容拒絕的意思。 白雪惠只得道:“既然有表少爺這個親戚在場,妾身還有什么不放心的?!?/br> 門扇一開,云菀沁與妙兒進去了。 白雪惠趁機望了里面一眼,嘴巴張開,合不攏。 一名紗袍男子坐在一張雕花大椅上,腰系紫帶,頭束玉冠,面朝半開放式的墻壁,對著樓下的戲臺,側臉輪廓清俊無比,雙眉修長入鬢,眼眸微彎,略顯魅惑,是那種天生的桃花目,目內波光璀璨,不笑卻喜,似怒若嗔。 渾身上下的氣質,并沒有身為儲君的沉重感,反倒有幾分癲狂與隨性。 門扇哐啷合上。 妙兒退到一角。 “云小姐,坐啊?!蹦凶诱A苏iL睫。 云菀沁依意,坐在他手邊的另一張雕花椅內,再一抬頭,只見太子親自捧了一杯茶,遞了過來,眸子依舊彎彎:“上好大紅袍,最宜品戲時享用了?!?/br> 真正流著貴族血脈的人,是不會傲慢的,因他已經是絕對高高在上的地位,反倒會有一種俯瞰眾生的謙讓。 可……他身為太子親自端茶送水,真的沒關系?平易近人過頭了。 云菀沁忙接過:“有勞太子爺,小女子自己來就好?!庇纸o旁邊的許慕甄使了個眼色,別愣著啊,我跟太子又不熟,你來打個圓場啊,這樣多尷尬啊。 許慕甄對上表妹的目光,眼神一晃,飄走了,與太子有相處機會,哪個女子不想,這么好的機會還不把握,別說表哥不給你找機會。 “宮外私下休閑時光,何必太子爺前,小女子后,隨意即可?!碧拥?。 “隨意?”這怎么隨意法。 太子收了笑意,認真起來:“你喚我世諄,我喚你沁兒?!?/br> 一口茶剛含嘴里,快要噴了出來,云菀沁嗆到了喉嚨管,猛咳了起來。 太子這才嚴肅臉:“孤說笑的?!?/br> 那就好。云菀沁舒了一口氣,蓋上茶盅,如何也沒想到,堂堂東宮太子竟是這樣的脾性,倒與表哥類似,果真是近墨者黑,難怪兩個人能廝混到一塊。 “不過對了,沁兒——”太子笑瞇瞇,重新開口。 噗。這太子到底哪句真,哪句假。明明說開玩笑么!云菀沁道:“太子爺,小女子跟您初次見面,私下隨您喊無所謂,可是就怕您喊順了口,外人聽到了,還不知道怎么想?!?/br> 太子唔了一聲,又嚴肅起來了:“沁兒利用孤,來解決你自己的家事,可不像是跟孤不熟啊?!?/br> ???云菀沁腦子里轉了一圈,才記起來陸清芙那件事,當時為了借陸清芙打擊云菀霏,給陸清芙找機會跟太子在寺中見面…… 望了一眼表哥。許慕甄清咳兩聲,轉了身子,出去了。 這表哥嘴也不嚴實,居然跟太子全都交代干凈了。 云菀沁吃吃一笑:“陸家小姐生得貌美,太子爺不吃虧?!?/br> “巧舌如簧?!蹦凶痈糁鑾變A過身子,托著俊美的腮,顯然,對于陸清芙的美貌,并不大感興趣。 鼻尖正對臉頰,她幾乎能見著男子眼眸里的自己。 千金圈里都說慕容泰、許慕甄與秦王三人相貌好,怎么獨獨漏了他?或許太子地位太高,不容造次,并不敢隨便談論吧。 腦海里竟然浮現出另一個男人。 他們是兄弟,長相有些共通處……可眼神卻截然不同。 太子是叫人心曠神怡的清澈,略有輕佻,卻并不叫人反感。 而那個人,眼神也能干凈而恬靜,古井無波,卻深邃到叫人看不到底。 若說太子一彎眸,便能控制身邊的人,跟隨自己的喜與悲。 那個人卻是壓根不在意別人關不關心自己的喜與悲。 “話說回來,太子親下民間看戲,怎么不將整個萬采戲樓給全部包下呢?!痹戚仪呃劐谒?。 太子努努嘴,這種完全不適合男子做的小動作,居然挺適合他,舉起纖長白凈的手指,搖了搖:“那多沒意思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看戲,就是圖個熱鬧?!?/br> 戲臺上,一折新戲開鑼。 開幕的鑼鼓一響,太子坐直了身子,恢復神色,好像再也沒興趣跟云菀沁說話了:“好了!開始了!” 云菀沁啞然,不過倒開始努力回憶著,上一世太子夏侯世諄的結局。 秦王從王爺登上儲位然后登基為帝,中間瞬息萬變,時間太短,幾乎叫人措手不及。曾經的儲君夏侯世諄,是在秦王成為新儲君前三個月,被罷黜了太子位,原因并沒有很清楚地對外公開,依稀只記得罷免圣旨上有一句,“不羈放蕩,狂傲難馴,不孝母,不尊父,忤逆孽子”。 這句指控雖然很籠統很模糊,但放在哪一家的兒子身上,都是天大的過錯,為世人所不容。 然后,夏侯世諄下,秦王取而代之。 在秦王登基后,這個舊太子徹底沒了音訊,云菀沁不知道他是立了王,或是被貶庶,甚或……暗中賜死。 說起來,這太子也算是挺悲情的……不過,云菀沁斜眼睨過去,今天看他的樣子,倒是跟悲情一點兒邊都不沾啊—— “好!”太子猛拍掌,“那武生的后空翻厲害,爽利干脆,不拖泥帶水!等會兒孤要狠狠賞他!誒……你說孤在東宮練了許久怎么就練不出來呢,倒還不信了!不成,今兒回去,得要好好再cao練cao練!” 云菀沁:“……”敢情這太子爺原來不單喜歡看戲,還喜歡演戲。 太子也察覺到了身邊女子的異色,偏了偏頭,眼角一飛,有幾分傲慢: “不瞞沁兒說啊,孤在東宮還訓練了個戲班子,什么文戲武戲都能來幾臺,不怕告訴沁兒,宮宴上一些新戲的劇本,都是孤親自cao刀的?!?/br> 自來熟,和誰都能短時間打得火熱,風姿卓越的皮,核子里竟是略脫線,甚至有點沒心沒肺,居然還是個資深票友! 以上,是云菀沁今兒對太子的印象。 之前還想繼續勸說表哥不用在太子身上下功夫,可如今看來,太子作為朋友來講,倒也不錯? 正想著,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婦人聲音。 白雪惠一行人剛剛回了包間去看戲。 方姨娘卻抱了些小心思,得知二樓的貴客竟是太子,先是震驚,又是竊喜,望了一眼身邊的女兒,小算盤立馬便打起來了。 一直籌謀著想要桐兒嫁個好人家,為自己母女后半生謀個好出路,可想歸想,哪里有機會,依桐兒的庶出身份,若是嫁給好一點家世的門戶,估計只能做個偏房,想當正妻,也只能從低等官員里尋了……著實不甘心。 今兒出門,遇見了表少爺,那表少爺身邊的人,竟然是當今太子! 這可是老天爺給的天大好機會!錯過了這次,這輩子就再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