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節
? 過了一會兒,平遠侯到了,還沒進殿門,先咳嗽了一通。然后,他腳步沉重地上了朝堂,行禮后,對皇帝虛著音兒說:“皇上,北戎犯境,臣雖老邁,可愿領義兵北上抗敵,請皇上恩準?!?/br> 從平遠侯卸了兵權,皇帝就沒怎么見過他?;实垠@訝地發現年輕時精瘦彪悍的平遠侯,已經變成了個身體厚實還有些駝背的中年人,兩鬢也有了灰發。這一下,他心頭的警戒大為減少,衰老總是和弱勢聯系在一起,平遠侯已無過去的崢嶸,該是比較能夠信任了吧? 見到皇帝猶豫,平遠侯又請求道:“臣知自己已非往日,特請皇上準臣之長子領銜先鋒,與臣一同出征?!?/br> 聽平遠侯說自己老了,皇帝覺得又放心又不放心:平遠侯老了,可人說姜是老的辣,他年輕時就心機莫測,老了是不是更厲害了?他的兒子那時敢算計四公主,接著避走南方這么多年。他讓兒子與自己一起領兵,是忠心呢?還是想以此為兒子洗白,讓朕不再追究過去的事情?可另一方面,若是他真的已過盛年,在戰場上能干什么呢?…… 皇帝在這里胡思亂想,就顯得猶豫不定。三皇子站出來說:“父皇,孩兒愿為監軍,與平遠侯前往迎敵!” 太子開口道:“父皇,平遠侯曾是帶兵之人,手下定有能兵強將,現在如領義兵,加上三皇弟愿為監軍,孩兒覺得他們必能戰勝北戎?!彼谷煌馊首?! 皇帝心中一動:自己過去忌憚的就是平遠侯軍威勢大,他麾下兵將強悍同心。那時不能滅他的滿門,就是因為他有個兒子在外面,能招來舊部?,F在北戎來得快,他把兒子都叫回來了,他的那些手下也一定會一起出征,不正好一石兩鳥,讓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也少了自己的一些擔憂嗎? 皇帝點頭:“好,下旨,平遠侯統領義兵,其長子為先鋒,三皇子為監軍,不日啟程,抵御北戎……” 接近京城的張允銘很快就接到了傳信:“大公子!侯爺得旨,在京城集合義兵了!侯爺說你的人別進城,就在外面等著,他出京后再與他會合。公子只帶百人就行了?!?/br> 張允銘說:“好?!彼麑λ畏蜃拥热苏f:“你們布置人馬,我先回城見侯爺?!?/br> 張允銘帶著百人疾馳入京,這是張允銘那年悄么聲地離開京城后,第一次回府。李氏聽到傳信,非要親自迎到院門處。平遠侯也只好跟著她到了前院,心中很有些不以為然:哪里有老子來迎接兒子的? 李氏一見到完全是成年人的模樣,面色黝黑瘦削,眼角甚至有了點皺紋的兒子,就出聲哭起來。平遠侯也有些難受了,覺得迎到前面也沒什么。兒子這些年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雖然沒有自己年輕時吃的苦多,但是兒子從小是錦衣玉食的大公子,竟然在山里那么多年,的確不容易…… 張允銘跪下給父母磕頭,流著淚說:“孩兒不孝……” 李氏哭著扶起張允銘,嗚咽著說:“快起來,真是苦了你……” 張允銘看平遠侯,平遠侯雖然含淚,可還是端住了身段,點了下頭:“回來就好……好好休息……” 張允銘接著見到李氏后面的張允釗,一時都沒有認出來。他走時,張允釗像只小芽菜一樣,無精打采,臉上還一塊白一塊黃,胸都挺不起來??涩F在這個少年卻挺胸直背,眼神炯炯,他向張允銘行禮,張允銘笑著說:“小弟看著真是精神?!?/br> 張允釗有些迫不及待要向自己的大哥顯示武功,踮起腳跟拉著張允銘的胳膊說:“大哥,你跟我來!我們進屋去!” 李氏對張允釗皺眉:“別煩你大哥!他累了,要先歇歇!” 張允銘心里有事,忙說:“不累不累,我們進去吧?!?/br> 幾個人到了內院,張允錦也戴著面紗過來行了禮,問好后離開了。 平遠侯讓人退下,也示意李氏和張允釗離開,張允釗不高興了:“我習武了!也是個男子漢了!” 平遠侯用眼角看張允釗:“你先把毛長齊了再說大話吧!” 張允銘卻心事重重,說道:“爹,小弟看著的確長大了,現在是非常時期,他也該懂事了?!?/br> 平遠侯撇了下嘴角,對張允釗說道:“你好好向你大哥學學!” 張允釗連連點頭,李氏也不想走了,說道:“侯爺,過去我不管這些事,現在我想聽聽?!?/br> 平遠侯想到日后的事情肯定要李氏協調內院,就同意李氏也留下。他這才對張允銘說:“事情都在按著計劃執行,皇帝允我領兵,現下我們在城里集中義兵,你娘正籌備軍資……” 張允銘皺著眉低聲說:“這些我倒不擔心,只是二弟要在酒窖處設伏,在我們到達之前,攔截北戎十幾萬大軍……” 平遠侯猛地身體前傾:“這是怎么回事?!” 李氏也緊張地握著絹子掩了嘴唇。 張允釗問:“二弟?是那個特拽的堂兄嗎?” 平遠侯嚴厲地說:“叫他二哥!” 張允釗剛要辯駁,張允銘噓了一聲,壓低聲音說:“這事太過機密,二弟怎么也不告訴我詳情,還讓我不能泄露這個消息,我不敢寫在紙上或者讓人帶話。他說他肯定能成……” 平遠侯知道那酒窖就是為了北戎準備的,可怎么也沒想到真的去執行的是自己的二兒子!他罵道:“成什么成?!我們在那邊的人不過五百!” 張允釗使勁眨著眼,用手指比劃著:“五百人?十幾萬?” 李氏眼睛里又冒淚花了,張允銘嘆氣道:“我也是擔憂此事,路上讓逍遙公去他那里了,不管怎么說,也應該能帶著他逃出來。只是,他那個脾氣……” 平遠侯又罵:“那個死心眼的笨蛋!” 張允銘點頭說:“他……迷了心竅……肯定是要完成才行?!?/br> 李氏流淚了:“你別那么說他呀!這可怎么辦?怎么辦?……你說迷了什么?怎么迷的?” 張允銘問平遠侯:“我能不能提前去找他?” 平遠侯搖頭:“你不能提前走,你雖是先鋒,可怎么也得與大軍同行?!彼櫭妓妓髌陶f:“上次你說你有兩萬人了吧?” 張允銘說:“我們這一路一打出北上增援的旗幟,就有許多人前來加入義軍,現在城外該有三萬人了?!?/br> 平遠侯說:“我們盡快啟程,不要耽誤時間!” 李氏哽咽著擦干眼淚說:“我馬上讓他們給你們運糧,這些年莊子里一直有糧,那時災年賣出的糧食賺了大金銀,去年糧價下來,又買入了大量的糧食,過年我又讓他們買進了市面上的糧食。其他的,布莊什么的,都做了許多衣服鞋襪。再有什么要置辦的,告訴我一聲,我去辦……” 平遠侯對李氏說:“多謝夫人了……” 李氏哭著說:“侯爺!現在還說這些作甚!侯爺,大郎……你們可一定要回來??!還要把二郎好好地帶回來,別讓他出事……”她用手絹一個勁兒地擦淚。 張允釗握拳說:“我也要跟你們一起去!” 張允銘說:“不行!” 張允釗大聲說:“什么不行?!我練武了!我師父可厲害了!不信我們比試比試!” 平遠侯因為張允錚的事正心亂,對張允釗瞪眼:“比試什么?!我拍扁你這個小崽子!” 張允釗還是怕父親,嘟囔著說:“你哪里拍得扁……” 張允銘嚴肅地說:“小弟,我讓你在這里聽著,就是因為你學武了。我們走了以后,會有人來圍攻咱們家……” 張允釗一驚,“什么?!竟然有人來攻?!”他突然有些沒把握了,說道:“我得把我的好朋友叫來……” 平遠侯說:“是鎮北侯那個小崽子嗎?你別想了,他還得護著他們家呢?!?/br> 張允釗遲疑地說:“那我們兩府的人在一起吧?!?/br> 張允銘搖頭說:“不能在一起?!?/br> 平遠侯也點頭道:“就是避過了這次,日后也會留下我們兩府生死與共的把柄,讓皇家忌諱?!?/br> 張允銘對張允釗說:“我們一走,會帶走大多護衛,你們退入內院,全力防衛,保護母親你jiejie還有親戚們,你的責任重大?!?/br> 張允釗握了拳頭點頭道:“爹,大哥,你們放心,我……和我師父,肯定能保住咱們家!” 李氏看著自己還是少年的小兒子,含淚說:“釗兒真是長大了??!”她看向平遠侯,笑著說:“你看我們的孩子,個個是好的?!?/br> 平遠侯對李氏點頭:“全仗夫人教誨?!?/br> 李氏含淚看平遠侯:“都是侯爺的功勞……” 張允銘一拉張允釗,兩個人行禮退出房,張允銘出來對張允釗說:“領我去見見你的師父?!?/br> 張允釗帶著張允銘去過去張允錚住的院落見谷公公,張允銘有些恍惚——這是他過去經常來看張允錚的地方,現在張允錚正在最危險的地方,讓他心神不定,恨不能馬上就往那邊去。 他見到了谷公公,相互見禮后,就說道:“沈二小姐是不是去那個院落與你聯系?”當初與張允錚和沈汶相遇,談到了父親的遇襲,谷公公用那個院落教沈四公子等等,他不用想就知道谷公公肯定擔負著兩府的聯絡,兩個人見面的地方就該是那個院落。 谷公公點頭說:“今夜就是見面的日子,大公子如果輕功好,可以一起去?!?/br> 張允銘氣不過地說:“那是我買的院子!我去過多少次了!” 谷公公冷淡地說:“現在府外滿布暗哨,大公子得跑得快才行?!?/br> “哦?!睆堅抒懹行怵H,他的確跑得沒有張允錚那么快。谷公公說:“實在不行,可以事先出府?!?/br> 張允銘點了頭。當晚,平遠侯在李氏的歡飲閣為自己的長子接風,眾人敞懷痛飲,最后平遠侯和張大公子全醉了,披頭散發地,被連攙帶扶地上了車。 伙計打扮的張允銘留在了后面,一個穿了他的衣服的伙計隨平遠侯回府了。 子夜后,張允銘到了院落。沈汶已經在屋里了,張允銘推門進去,看到身材修長的沈汶,覺得一年多不見,這個丫頭又長得漂亮了些,秀眉帶彩,眼神平靜,嘴角微微上翹,看著有種溫和的美感。但他是絕對不會上當的!五公主那種柔美是發自內心的柔情似水,而這個女子,卻從最深處充滿了狡詐!表面的親和全是掩飾!現在他覺得自己的傻弟弟從一開始就叫破了這個女子的真實身份:小騙子!只不過她現在已經長大了,成了個實打實的大騙子! 張允銘勉強行了一禮,沈汶淡然還禮,張允銘也向一邊坐著的谷公公行禮——這是小弟的師傅,不能不尊重,谷公公點了下頭,知道他們要談事,就走到了門外。 屋里沒別人了,張允銘馬上問:“我弟弟那邊是不是有危險?” 沈汶一直從杜鵑那里得到戰事的近報,有些不解地問:“你不是也看到那些消息了嗎?他現在沒有危險,北戎離他還該至少有半個多月的路程?!?/br> 張允銘生氣:“我是問你北戎到了以后呢?” 沈汶有些遲疑地說:“按理說,該不會有危險,除非……” 張允銘問:“除非什么……” 沈汶一擺手:“告訴了你也沒有用!” 張允銘想生氣,但看到沈汶的沉靜神情忽然不敢再如過去那樣像對小孩子那樣說話了,這個女子策劃的一場決戰正在展開,這風起于萍末的宏大只有他這種從初期就參與其中的人才能明白來龍去脈。想起許多年以前那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張允銘只覺得心頭發憷,再次為自己的弟弟擔心不已。 他輕咳了一下,問道:“現在的進展是不是如你所計劃的?與你夢中所見是否相同?” 沈汶說:“比我夢中所見都要早,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你們出京迎敵,若是你弟弟伏擊成功,你們必勝無疑。那時,一定要如北邊一樣封鎖消息,只準報敗,不準報勝?!?/br> 張允銘點頭說:“我明白,對賭徒而言,不怕輸只怕贏。只是……”他又想問如果張允錚不成功怎么辦,可是那樣說出來太不吉利,就沒有出口。 沈汶問道:“你們的弓弩有多少?箭矢多少?” 張允銘說:“弓弩兩萬,箭矢兩百萬,床弩百張,各配五百箭……” 沈汶思考著說:“無論如何,都足夠了。士氣如何?” 張允銘說:“特別高。我們這一路過來,江南學子們沿途鼓噪,商戶們紛紛送錢送糧,有許多百姓投軍,我只接受了青壯的,以免人太多,不好管理?!?/br> 沈汶嗯聲:“三皇子那邊造了許多聲勢,光是署名路人的強兵抗敵之論就有五十多篇?!?/br> 張允銘說:“我們往那邊去,該是有更多的人加入。我從山里帶出的人多是弩兵,新來的都將編成步卒?!?/br> 沈汶到了桌邊,邊研磨邊說:“我給你畫幾個對付騎兵的排列弩手的方式……”她勾勒出了后世幾次戰役的布兵陣圖,交給了張允銘。 張允銘接了圖,看后又感到一陣寒意。這個女子信手拈來全是殺人之策,真受不了。他剛要告辭,可還是對張允錚放不下心來,又對沈汶說:“你別忘了你發過的誓……” 沈汶點頭說:“沒忘,若是你弟弟有失,我自絕謝罪!” 張允銘這才出了口氣,悶悶地說:“那我走了?!?/br> 沈汶說道:“你們這一路,最好有他們信任的人往京城傳來敗訊?!?/br> 張允銘說道:“我會對爹說的。北邊的通訊真的都斷了?” 沈汶點頭道:“大多驛站都撤了,驛卒早就沒剩下幾個。除了北邊能單派人送信,已經沒有了傳遞的路線。你父親拔掉了太子在燕城至此沿路布的信卡,若是想保險,你可讓人在幾個路口設些卡子,說是防范北戎,但是好好檢查往來的書信就是了?!?/br> 張允銘點頭說:“這很容易,我們手下現在人很多,完全可以在從北邊通往京城的大小道路上,以義兵身份布置關卡?!?/br> 把該說的都說了,沈汶對張允銘說:“你此去多保重?!闭f到最后,再多的計謀,也要有人刀對刀槍對槍地在地面上打,沈汶真心地希望平遠侯張允銘和自己的兄姊還有三皇子,這次都能平安歸來。 張允銘回府,告訴了平遠侯要做的事,平遠侯沉吟著:“讓他們的人傳回我們的敗訊……這倒是有些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