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
季文昭對沈汶說:“你看他們如此彪悍,日后若是真的代替了吐谷可汗,會不會忘恩負義來打我們?” 沈汶皺著細眉想了片刻,說道:“人心叵測,可是我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能襲后方,取吐谷可汗的老巢。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能夠得北疆的控制權。如果這些他們都做到了,我們才能談是否能兩國交好。和平自然是最好的結果,可若是我們真的沒救了好人,那日后就再打一場吧?!?/br> 季文昭生氣地說:“你說的倒是輕巧!又不是你來打!” 沈汶一笑說:“你放心,我肯定會幫忙的?!?nbsp;說完就與張允錚離開,去與正在坡邊指揮的沈毅會合。 張允錚邊走邊對沈汶說:“那時你都多大了?就別管了,告訴我怎么辦,我來對他們說,讓他們自己打就是了……” 季文昭看著他們的背影不滿地說:“看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時她大概帶著沈家軍跑到島上去了,怎么來幫忙?” 四皇子皺著眉說:“我會去勸三……四皇子,讓他對三皇子說,怎么也要留下幾個沈家的人?!?/br> 季文昭點頭說:“就是,你都看出來了吧?那個女子就關心自己的家人,真是頭發長心眼短!邊境上如果留了沈家的人,她才會來……” 段增打斷說:“你們別總把人想得那么壞,說來說去的,就好像我們是東郭先生,已經救了個白眼狼似的。我醫治了那么多人,可以跟你們說,絕大多數是好人。被救的人,多少都會心存感激的。因為人都有良心,昧了良心的感覺會很痛苦?!?/br> 四皇子連忙點頭說:“這是真的!我就……被郎中幫助過,不會忘了的?!?/br> 季文昭說:“你們都是好人,自然不會忘……” 段增將那小瓶藥遞給守在身邊的黑衣人,示意季文昭說:“你跟他說,如果流血了,就再上一些?!?/br> 季文昭比劃著說了,段增又拿出了一小包藥丸,說道:“這是清毒補血的,一天一丸就行了。他現在躺著休息,不要輕易動氣。他們要做個擔架抬著他,別讓他走路。等半年后,就該能下地走了。如果他能平心靜氣地生活,活到七老八十沒問題。平時少吃油膩,多吃青菜,清心寡欲……” 季文昭不耐煩地說:“你有完沒完?這些都很難翻譯的你知不知道?” 段增生氣:“你算什么天才?這么平常的話還不能翻譯?我還沒說什么‘營衛氣血’或者‘滋陰熄風’之類的話呢!” 那個在一邊扶著傷者的黑衣人突然慢慢地將傷者放在了地上,跪在地上向段增施了個大禮,說道:“多謝郎中救命之恩!” 段增季文昭和四皇子都大驚,異口同聲地說:“你會說漢語?!” 黑衣人板著臉說:“我母妃會漢語,教會了我?!比齻€人面面相覷,都張口結舌。 黑衣人又說了一句:“我的兄長也會說漢語?!?/br> 三個人又同時看躺著的青年,那個人閉了下眼睛。 黑衣人有些咬牙切齒,狠狠地盯著他們一字一句地說:“我兄長并非忘恩負義之人!我們也是好人!” 季文昭方才當著人家的面就說了人家的壞話,臉上有點掛不住,很憤怒地說:“你們怎么能……怎么能這樣?!這不是耍我嗎?!”起身拂袖而去,算是溜掉了。 段增說:“那你們都聽懂了我說的話了吧?就照著那么保養吧?!遍_始收拾衣箱,準備走。四皇子手里還拿著塊被血浸濕的手巾,遲疑著問段增:“你還要嗎?” 段增搖頭:“我要它干嗎?” 四皇子又遞向身邊的黑衣人:“這個,你洗洗,還能用?!?/br> 黑衣人雙手接了過來,四皇子見他雖然滿面塵灰,可是還看得出來眉黑目秀,頂多不過十七八歲,心說北戎人也有長得不難看的,不都是像火羅那樣青面獠牙…… 段增提了醫箱就要起身,拿著血帕的黑衣人開口道:“郎中請留步?!?/br> 段增見對方完全是北戎的衣著發式,卻說著流利的漢語,覺得十分怪異,皺眉看去,黑衣人直愣愣地看著段增說:“請問郎中尊姓大名,我說過,我日后必聽郎中差遣?!?/br> 段增擺手道:“我差遣你干嘛?算啦!我沒聽見你說了什么,剛才的文小哥不是說了嗎,我們要牽走些馬匹,那就頂了診費,我們該是賺了吧?”他看四皇子。 四皇子邊起身邊搖頭說:“不知道,我們這一路來往一個來月,這么多人的開銷,但是馬匹很貴,還買不到,很難說誰賺了……” 段增說:“那就告訴那個張小哥,多牽幾匹唄?!?/br> 他們說著就要一起走,地上的人艱難地開口說道:“等……等……” 黑衣人忙從地上慢慢地扶起了兄長,受傷的人艱難地看著四皇子說:“你去……告訴那個……女子……若我能得……北疆汗位……決不與南朝交戰……” 四皇子微笑地點頭說:“好好,我去告訴她。那就祝你成功吧!”習慣地行禮告別,與段增一起往山窩中走。 他們的身后那個黑衣人大聲說:“我會去找你的!” 段增看四皇子,四皇子趕緊搖頭說:“他找我干嘛?我又沒救人?!?/br> 段增回頭說:“你別找我!救你們是方才那個女子安排的仙人跳,我讓她騙了進來,是被迫的!” 四皇子低頭笑,兩個人聊著天走回馬群處。山坡那邊收拾完了,兵士們陸續地回來,有的歇息,有的在整裝。這次出來他們沒有傷亡,就是躲在一邊射了一通暗箭,現在干完了事,大家情緒都很好。 又半個時辰,所有的兵士都回來了,還帶回來了追兵的馬匹,大家都上了馬,準備返程。 季文昭氣憤地問沈汶:“你怎么不知道他們會講漢語?我們還當著他們的面說了那些話?!” 沈汶委屈道:“史書上對吐谷可汗的這個異母弟弟記載很少,誰會知道他的孩子講漢語?” 現在大家對沈汶說的古怪的話都見怪不怪了,覺得她能通曉古今,自然會讀到日后的史書?,F下的情況是知道他們救的北戎人會講漢語,大家都有些訕訕的,不想回去見面尷尬,就讓沈毅出面將一些干糧給他們留了下來。交接完畢后,沈汶帶著隊伍啟程,馬隊轟然而去。 北戎那十幾個人站在山坡上,看著他們走遠了,才強迫著俘虜挖坑掩埋了死尸,毀去了戰場的痕跡。然后綁了擔架,將受傷的人扶到了擔架上,蓋上了從死人身上扒下的衣服,一行人翻山越嶺,消失在了山巒的另一邊。 沈汶帶著隊伍又用了十來天趕回了沈家軍所駐的邊境地帶,偷偷過境,與在燕城外村里等待他們的蘇婉娘和施和霖會合。他們受到了蘇婉娘和施和霖的熱烈歡迎,蘇婉娘還激動得哭了,可是回到燕城的沈毅和季文昭卻碰上了正在大為光火的鎮北侯。 朝廷削減兵力的旨意經過僅存的驛站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了燕城。 鎮北侯看著臉上都是凍瘡的沈毅和季文昭兩個人,揮著手中的紙:“你們去了哪里?!怎么現在才回來?!看看這個!” 沈毅接過來,讀后帶了絲冷笑,轉給了季文昭。 鎮北侯緊鎖眉頭:“這是怎么了?!我軍并沒有得到朝廷軍餉,完全是自給自足,怎么還要以為朝廷節省之名減兵?難道是皇上對我有了猜忌之心?想試探一下?” 沈毅一扯嘴角:“皇上何時沒有猜忌之心了?” 鎮北侯怒對沈毅:“都是你干的好事!當初在京城接近三皇子!……” 季文昭飛速讀了,扭動面部,想盡量露出從容的表情,對鎮北侯說:“侯爺,我們這次帶著兵士們在野地里演習了一個月,他們吃了許多苦,受了很多累,但是侯爺,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我們如果與北戎大量騎兵野戰,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鞭D移了話題。 鎮北侯忿然道:“那就更不能減兵!” 季文昭搖頭說:“侯爺,如果日后是攻堅戰,兵力就不必以數量為主,若是有人協助民眾轉移,不入燕城,于我方反是有利?!背抢锟赡軟]有足夠的糧食。 鎮北侯皺眉思索:“你是說裁去弱兵,散于民間?” 季文昭點頭。 鎮北侯又與季文昭好好談了半夜,終于決定調整沈家軍兵力,裁軍兩成。 回持的信件由沈堅起草,寫得忠心耿耿,表示堅決聽從朝廷的指示,馬上裁減兵力,還把裁軍的時間表列出,另外向戶部索要給退伍之兵發放的撫恤。日后戶部若是無錢可發,那些退伍之兵滯留邊關也是情理可原了。 信送出去后,因為沈毅了解沈家軍的兵將詳情,鎮北侯就讓他與沈堅和季文昭開始逐營逐隊地重組兵將。 沈汶將彎刀和三箭弓箭的設計給了張允錚,張允錚畫了詳圖,給了常常溜出城來的嚴氏。 本來該做的都做了,他們就要啟程南歸,可是四皇子病倒了。? ☆、離邊 ? 四皇子這一病,十分兇惡,一日就高燒得糊涂了,嘴唇裂開,滿臉通紅,還不出汗。 這一路他一直沒有拖大家的后腿,平時也笨手笨腳地幫忙,脾氣溫和,得到了大家的喜愛?,F在他倒下了,大家都非常擔心。眾人圍在床邊,看段增皺著眉頭號脈。段增放開手,說道:“積食不消,加上勞累不堪,寒氣入體,倒不是什么奇難怪癥?!?/br> 施和霖不解:“積食不消?我們沒吃油膩的呀?!?/br> 段增不看施和霖:“額,我們前段時間在野外跑的時候,常常吃些兔子麋鹿什么的……” 施和霖瞪眼:“怎么也不給我帶回來些?” 段增說:“油乎乎的,怎么帶?” 施和霖對著四皇子搖頭:“若是油蒙了心竅又受了寒,會死人的……” 蘇婉娘哭了。 段增揮手說:“沒事!我給他下猛藥!” 施和霖皺眉:“虎狼之藥傷其根本……”兩個人討論著寫了方子,蘇婉娘一個勁兒地流淚,沈汶小聲安慰她:“肯定沒事的!真的!”她知道蘇婉娘很負疚,如果四皇子不跟著她出來,就不會病成這樣。 張允錚在一邊說:“不就是吃得油膩了嗎?我小時候過年的時候經常吃多了,給他開黃連!” 段增怒斥張允錚:“不懂醫的別在這里指手劃腳!小心我給你來副藥!” 張允錚不屑:“懂醫怎么了?人也不差點死手里……” 段增剛要接著爭吵,施和霖忙把藥方塞在張允錚手里:“勞小哥去抓藥吧!” 張允錚看手里藥方:“看!這不有黃連嗎?才這么點兒?我過去吃的比這多,是不是該多加幾錢?” 施和霖嚇得說:“不敢隨便加呀!” 段增說:“我得跟他一起去!不然他給我胡來,出什么事算我頭上!” 張允錚說:“切!不識好人心!”臨走對沈汶使了個眼色:別在這里了! 兩個人一起去抓藥,施和霖守在屋里,沈汶拉蘇婉娘,蘇婉娘搖頭不走,沈汶只好自己離開了。 藥抓來了,蘇婉娘去熬藥,段增給四皇子扎針,等到藥煎好了,給四皇子灌下去。段增施和霖與蘇婉娘守了一夜又一天,次日下午,四皇子終于出了汗,燒退了大半,段增號了號脈說:“該是見好了?!?/br> 大家聽了才放下心來,入夜,蘇婉娘說她會守著,段增和施和霖睡在了外間,算是照應。 四皇子在高燒中覺得很難受,胸中塞滿棉絮,喉嚨火燒火燎,頭痛連帶著眼睛都像是要爆開一樣。他腦子里全是光怪陸離的畫面,一會兒是蔣淑妃抱著他給他唱歌謠,一會兒是路邊暴露的死尸;一會兒是丁內侍和他一起搭積木,一會兒是黑暗中干涸的田野…… 他仿佛又在棺柩邊哭得昏了過去,難受得不想活了……隱約里,他感覺到有人給他擦臉擦手,低聲對他說:“你會好起來的,沒事,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他知道這是蘇婉娘,竟然覺得好受了些。他想到人的痛苦真的只屬于自己,誰也不能替他這么難受。人既然要承擔自己全部的痛苦,也證實了本質中的孤獨。如果自己現在死了,日月山河依舊,也許他認識的人們會難過一段時間,可他終將只是大多人命里的過客。真的要為他傷心一輩子的,大概只有丁內侍和蘇婉娘。他這輩子,不求那些虛無縹緲的事,只望不負這兩個人…… 四皇子醒過來,睜眼先看到了農家簡陋的屋梁,梁間掛著蜘蛛網,墻壁上落了積年的灰塵。他轉眼旁顧,那邊桌上有一盞油燈,蘇婉娘坐在桌邊正低頭縫著一塊布料。 剛過了高燒,四皇子的嘴唇都燒掉了一層皮,他勉強出聲說:“別……做了……費眼睛……” 蘇婉娘忙抬頭,見四皇子醒來,眼睛又濕了。起身從炭盆上拿了水壺,往杯子里倒了熱水,坐到了床邊。四皇子支起身體,就著蘇婉娘的手中杯子喝了幾口水,又躺下。蘇婉娘低聲問:“你覺得怎么樣?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四皇子輕搖頭:“沒事,就是嗓子疼……” 蘇婉娘要哭了:“嚇死了我,你出事了可怎么辦?” 四皇子艱難發聲說:“把我的尸首運回皇陵……冬天壞不了……就說我是在那里死的……” 蘇婉娘一下子哭出來:“你胡說什么呀?!你這么年輕,怎么能死呢?!” 四皇子出不來聲音了:“別哭……別哭……” 蘇婉娘抹了下眼淚:“那你別胡說!說你不死了……” 四皇子閉上眼睛:“好……不胡說……不死了……” 等四皇子再醒來,已經是下午了。屋外有人們的切切私語,段增正坐在一邊舉著一本書看。見四皇子醒了,起來說:“我就說你該醒了!來喝藥吧!是蘇娘子給你煎的,汶小哥逼著她去睡覺了,說你沒事,就是裝病賺她眼淚呢?!?/br> 四皇子苦笑,段增把溫在水里的藥碗端出來,說道:“剛剛好?!边^來一把扶起四皇子,四皇子接過碗,一口氣把藥喝了,雖然苦得讓人想吐,可此時卻覺得有種很合適的感覺,把咽喉處的火燥全都澆滅了。他緩緩地出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啞著聲音說:“我這么一病,是不是就耽誤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