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 為了不引人注目,沈汶讓張允錚選擇了遠離大城鎮的路徑,沿途只是山坡平原。時節進入了冬季,加上連年干旱,樹枯草萎,風景平常。 走了又半個多月,他們早已遠離繁華的市井,深入鄉間。從田地的干涸情況來看,他們進入了災區。為了不碰上成群的流民和小股盜匪,他們改為晝伏夜出。張允錚帶的人都是軍士出身,尋常的劫匪一交手就被打跑了,再看他們行裝落魄,也沒有人纏著他們找麻煩,他們還算能保持行進的速度。 這天傍晚,他們出了宿營的洼地,上了一條田間路,走了一段,聽見不遠處有人大喊:“救命??!打人啦!” 打頭的張允錚勒住騾子,其他人也停下,在車里的四皇子施和霖都撩開車簾往外看。暮色中,見十幾個人追著三個人往這邊跑來,那三個人披頭散發的,跑到近前才看出來一個人還穿著官服,手里拿著官帽,另外兩個人是衙役的打扮。追他們的人手拿棍棒,氣勢洶洶。 穿官服的人有三十多歲,干瘦矮小,跑到張允錚騾子前喘著氣揮手道:“你們快走,別管閑事!”然后帶著兩個衙役要繼續跑。 騎在騾子上的季文昭見狀開口道:“你身著官服,該是此方知縣,因何被人追打至此?” 那個人匆忙說:“那些是豪門悍奴,你們莫要惹上他們!快走吧!”接著逃竄。 說話間,那十幾個揮舞著棍棒的人就到了車隊前,一個人沖著張允錚的騾子就舉棒打來,喝道:“別擋道!滾一邊去!” 張允錚自然是那種一點就著的蠻人,從鐙上站起來,罵聲:“大膽!”探身舉鞭就向那人砸了下去。他的牛皮和銅絲擰成的沉重馬鞭本來就兼當武器,一下打在那人的肩頭,只聽咔嚓一聲響,騎在后面的段增說:“哎呀!骨頭碎了!” 那個人大叫了一聲,棍棒落地,人也捂著肩頭躺倒在地了。其他人扭臉見此情形,不去追那個落逃的知縣了,一起圍攻過來。 張允錚也不下騾子,一手挽著韁繩,引著騾子小步挪動,一手快速地揮舞統鞭,一鞭一個,把人打得捂頭捂臉斷臂斷手地哀嚎,比當初沈湘狠毒百倍。 不多時,十幾個人相互攙扶著后退,幾個人大聲喊:“你們等著!”“你小子找死!”…… 張允錚回嘴:“你們敢再來也別想活了!” 施和霖從車里匆忙出來,喊:“和為貴呀和為貴!要是付銀子,我可以給你們看看傷……” 那些人跑遠了,段增在后面說:“其實你沒有都打在xue位上,如果你下鞭準確些,能事半功倍呢?!?/br> 張允錚不虛心地說:“匆忙間誰顧得上xue位?” 段增指著手腕外部的一點:“你如果打在這里,就比……”他指小臂上端,“……這里要好,幾乎不用什么力量,那只手就抬不起來了……” 施和霖著急地說:“你怎么能教他這些?在路上可不能結仇??!” 段增瞪施和霖:“你沒聽那些人說嗎?他們還會回來。我們這邊能打的只幾個人?不告訴他些巧勁兒,他打不過了,你上去幫著打呀?!” 四皇子下了車,伸了一下懶腰,說道:“事有從權,按我朝律法,碰到搶劫……” 那個跑遠了的知縣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正站到四皇子身邊,指著張允錚說:“你闖……闖大禍了……快……快離開這里吧!” 季文昭騎在騾子上看著他搖頭:“你也是一縣之令,怎么混到了這個地步?!連官儀都沒有了!” 那個人長嘆一聲,喘著氣說:“你們是外鄉人,知道什么?這里是王家的地盤,方圓千里都是他們的田地。他家與呂家聯了姻,呂家官傾朝野,誰能抗衡?” 四皇子問:“那你在干什么?” 那人說:“本來求他們放糧,可他們不肯,我就丈量土地!朝廷有令,憑土地大小征稅。眾多大族都瞞報土地,王家也一樣。我探明真實數量,讓他們按畝納稅,不能讓他們過得舒服!” 季文昭聽了,下騾子行禮道:“我錯怪縣令了,在下季……季生,路過此地,請問這是何縣?” 知縣也忙還禮,說道:“此乃云州團縣,在下姓呂名成字不棄?!?/br> 季文昭一愣:“你是呂氏中人?!”呂氏是太子的支持。 呂知縣點頭:“算是呂氏一個末枝,不然他們也不會讓我當這個知縣?!?/br> 四皇子有些不可思議:“那你……為何要追查王氏的田地數目?” 呂知縣正色道:“這位公子看著也是讀書人,豈能忘了為人根本?我雖然出身呂氏,但乃是朝廷命官,國大于家,拿著朝廷俸祿——雖然沒有多少,但是要為朝廷做事。況且,此地王氏之田地占了大頭,若不探明數目,大筆稅收沒有著落不說,現在正是饑荒年間,若是稅糧分派不公,能引起民變哪!” 季文昭皺眉:“那王氏諸人能放過你?” 呂知縣擺手道:“他們不敢殺了我,就是打我幾次。沒事,我近年跑得越來越快,他們一般追不上……” 旁邊一個衙役抱怨:“大人,旬前還追上了,打得大人求饒了!” 呂知縣有些臉紅,斥責道:“那是隨機應變!懂嗎?!當時求饒,現在我們不又來量了嗎?今天又量了近百畝,說來還是我贏了!” 衙役蹲在地上:“大人,量了也沒用呀,把數字報上去,上面也給改了,您這是自討苦吃?!?/br> 呂知縣罵道:“沒有見識的家伙!上面改是上面的錯,我做了我該做的,日后心里安生!對得起我在這里做官的幾年?!?/br> 衙役哼道:“您都在這里五年了,也沒見挪窩。就您這么折騰,王家都放出話來了,呂家說了,您不久就該被貶了!” 呂知縣擺了下手說道:“貶就貶唄!反正我折騰夠了?!?/br> 四皇子覺得不對,問道:“你如此行事,是在與呂族作對?就是以為國之名,也會被認為叛祖背宗。你如果被貶回老家,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呂知縣有片刻沉默,見到四皇子關切的眼神,忽然覺得感動,說道:“這位公子,實不相瞞,為國家什么的,只是個大道理。我跟呂氏過不去,是因我家在族中飽受欺凌,父母早亡,田產遭奪,我被我娘家親戚收養,中了舉。呂氏讓我過來,是為了照顧王家,你說我怎么能讓他們如愿呢?如果我被貶了,也不會回老家,反正我是一個人,正好去南邊,誰想在這個地方待著!” 衙役說:“錢呢?!大人,您的錢從哪里來?” 呂知縣說:“我是進士出身,會教書呀!識字就是有好處吧?我去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當個教書先生,得好多脩束,還能娶個小娘子!遠比你在這里窩著白天當衙役晚上去賣籮筐強!” 季文昭對呂知縣又行禮道:“知縣如此不貪富貴,在下佩服?!?/br> 呂知縣擺手:“你別犯酸了,快逃命吧!那些人心狠手辣,你們惹了麻煩要趕快走?!彼吹綇堅叔P不以為然的表情,又說:“你們千萬別逞強,憑著你們幾個人,沒法和他們打的,他們若是糾集起來上百人,把你們當成土匪給殺了,這個州的太守是王氏的座上賓,怎會追究兇手?你們死了都白死。我跟你們說,你們趕快順著這條路往東北去,千萬別停!走到明天晌午,該就到了賀州地段。那邊的官剛剛升職,無人管理,一片混亂。呂氏的人不敢過界行兇,我在這里等著,看看能不能攔他們一會,你們快走吧!” 季文昭對呂知縣施禮道:“多謝知縣相助?!?/br> 呂知縣匆忙行禮,對四皇子說:“這位公子看著文弱,不堪一擊,一棍肯定就懵了,快走快走吧!”四皇子深以為然,忙鉆回騾車里。 季文昭上了騾子,張允錚吆喝著:“走啦!”一行人在坑洼的路上行去,離開老遠,還能看到呂知縣干瘦的身影站在路上。 騎出幾里路,張允錚回望,見遠處有幾匹馬跟著他們。他示意季文昭繼續走,慢下騾子,騎到沈汶的車邊,說道:“有人跟上咱們了?!?/br> 沈汶在車里把事情從頭到尾都看到了,說道:“我們是騾車,雖然不那么快,可比步行持久。那個知縣說的對,只要我們不停下來,對方就無法追上來圍住我們?,F在天要黑了,他們不會使勁追的?!?/br> 張允錚悶氣道:“為何不打一架?!我們能贏?!?/br> 沈汶說:“這是和呂家有關聯的人,有點小事,也許能捅到京城去。我們現在可不能打架,躲開就行?!?/br> 張允錚不高興地騎回前面,與季文昭并排走著,季文昭笑著問:“她說不能打?” 張允錚扯了下嘴角,段增騎上來,積極地說:“我剛才又捉摸出幾個部位,可以跟你說說,若是打起來,你能……” 正說話間后面一聲弓弦響,一支箭羽射來,插入了最后一輛車,正是施和霖和四皇子坐的騾子車。 張允錚剛要勒騾子回行,被季文昭扯住袖子說:“不能回去!這是要拖住我們,別管他,這箭已到末力,射不死人,我們繼續走!” 張允錚知道季文昭說的對,只好喊道:“快點走!” 自從第一支箭射在了車上,施和霖就抱著他的醫箱,和四皇子雙雙坐在車廂前部,面對著車尾。 窗外季文昭大聲說:“快些快些!他們追不上?!笨稍掚m如此,車頂上還是接二連三地響起砰砰的箭落聲。 張允錚又騎到沈汶車外:“我帶了新弩,用不用?” 沈汶回答:“不用,跑快點兒就行了?!?/br> 施和霖聽到了,大叫:“為何不用?這些箭聽著很響呢!” 四皇子解釋:“那定是為了邊關準備的,怎么能射自己的民眾?” 季文昭慢了些,回頭大喊:“你們有此臂力,不去報效國家,抗擊北戎,竟然在這里射擊百姓,殺害手無寸鐵之流民,你們良心何在?!還是不是男子漢?!” 他幾句話說完,后面的箭停了,車里施和霖感慨道:“難怪人家說智者口舌都能退兵,你聽聽,季公子幾句話,他們就不射箭了?!?/br> 四皇子點頭說:“也是他們良心未泯,不然也是沒用的……”果然,“砰砰”又是幾箭,施和霖叫:“快點跑??!我們是最后一輛啊,又不是草船借箭!” 四皇子安慰道:“這車很結實,你看那些箭都沒有射入車板,吾等該是安全?!?/br> 施和霖松口氣,可馬上又擔心地說:“我們綁在車頂上的草藥應該沒事吧?” 四皇子嘆氣:“人不要太貪心?!?/br> 施和霖很認真地對他嘟囔:“你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那些是挺不容易找的藥材呢,不然那小子也不會采,他的眼睛刁得很……” 在箭矢擊車的“砰砰”聲里,聽著施和霖的抱怨,四皇子竟然笑起來。 他們一直走到了次日晌午,過了州界二十多里,才停了下來。人困牲口乏,找了一處林間搭了帷帳。他們帶了足夠的干糧,可水用光了,張允錚就讓人去附近的村莊里買水,大家坐在車轅上吃干糧。 冷風呼嘯而來,夾雜著塵土,干枯的面餅實在難以下咽。沈汶因為平時冥想練功,吃多吃少都沒關系,只用牙尖一點點地咬著餅,一口也就芝麻大小。 四皇子并不想吃硬邦邦的餅子,可餓得不行,一口咬到嘴里,幾乎能劃傷舌頭,只能皺著眉反復用牙去磨碾。蘇婉娘想到四皇子生長在皇宮,哪里吃過這樣的苦?就從沈汶的食盒里拿出一枚蜜餞,用手帕裹了,從四皇子身邊走時遞給了他。四皇子打開手帕,將蜜餞放入口中,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張允錚到了沈汶身邊,小聲說:“小酒豬!我那里有一小壇子酒,你喝不喝?” 季文昭聽見了,大聲說:“喂喂!你怎么能這么偏心?!既然有酒為何不拿出來大家喝?!” 張允錚皺眉:“又不是給你買的!” 季文昭哈哈大笑起來:“還好意思說!” 張允錚看沈汶,沈汶對他笑了,努力撒嬌說:“謝謝你啦,給大家吧,我可不敢喝了?!?/br> 張允錚不高興地從綁在騾子車上的行李中拿出了一個小壇子,段增大聲嘆息:“這么小的一罐?還不夠每人一口呢!” 張允錚瞪眼:“還嫌少?那你別喝了!” 季文昭忙說:“一人一口也比沒有好!快點,把杯子碗什么的都拿出來!” 蘇婉娘去拿了竹杯,季文昭不信任地對張允錚說:“你把壇子給我,大手大腳的,我來倒!” 張允錚不高興地把壇子給了季文昭。季文昭小心地把酒倒在杯子和碗里,一小壇子酒很快就空了,他讓人們自己來挑,每個男子包括張允錚的手下都拿到了一杯,沈汶和蘇婉娘謝絕了,嚴氏卻拿了一小碗。 季文昭說:“干了吧!”眾人一口就把酒喝了,然后是一片咂嘴聲。 四皇子覺得平生沒有喝過這么好喝的酒,明明味道不怎么樣,過甜,還有股酸味兒,可對于干渴的喉嚨和冰冷的身體,這是名副其實的瓊漿。 張允錚喝完,吸了口氣,低聲說:“真值了!氣死他!” 他們等了一個時辰,去買水的人才拎著四五罐水回來了,對張允錚說道:“那邊村里有口深井,還有水,水賣得貴極了,一罐要十兩銀子。路上好幾具尸體,聽說是前兩天鄰村來搶水發生械斗死的人?!?/br> 張允錚說:“那我們去搶點水?!?/br> 沈汶搖頭說:“我們別惹事,要趕快走?!?/br> 季文昭也嘆氣:“這些都不是我們現在能管的?!?/br> 張允錚將一罐水喂了騾子,沈汶堅持他們將另一罐水燒開,然后分給到每個人的不過半碗。大家休息到日落,就又啟程。 他們走了半夜,就是在黑暗里,也能看到路上暴露的尸體。他們路過一個小村落,里面一片漆黑,連狗叫聲都沒有。張允錚讓大家休息一下,派人進村子去看看,能不能找些水?;貋淼娜苏f村里面全空了,找到的水井也都干了。 張允錚找到沈汶,說道:“我們真得找水了,這么走不行?!?/br> 季文昭也湊過來:“就是呀!” 張允錚瞪了他一眼,覺得他什么都要插嘴。 沈汶皺著眉,努力回想這一帶的地形。這不是她一開始定下的路線,她讀過這次災情的記載,但是并沒有親身經歷過,無法了解真實的恐怖。此時她意識到了危險,可已經不能原路折返,只有盡量尋找相對安全的途徑。 沈汶說:“朝北邊繼續走,差不多一天的路,應該有個向城。據書中記載,向城中有一眼泉水,建在菩薩坐像下,無論什么樣的旱災,千年不竭。另外,接著往東邊二百里,有一處湖泊,得黃河之水,應還有水?!?/br> 季文昭馬上說:“那我們就先去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