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季文昭說道:“我倒是喜歡更烈性些的,這酒女子該更喜歡。張公子怎么看?”他扭頭問張允錚。 張允錚誠實地點頭:“是,甜了些?!?/br> 四皇子正在心里詫異季文昭為何拿給女子的酒招待他們,就聽季文昭問嚴氏:“沈二夫人……不……嚴大舅應該喜歡吧?” 嚴氏從眼梢看了眼季文昭:“季師兄想得真周到,我自然喜歡?!?/br> 季文昭又給嚴氏倒上酒,似是隨便地問:“我忘了,嚴大舅說去邊關是為了何事來著?” 嚴氏咯咯笑起來:“季師兄的記性怎么差成這樣了?什么叫‘忘了’?壓根兒就沒有能記住的事好不好?我可沒說去邊關,我說去卞環!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br> 季文昭哦了一聲,又給嚴氏斟上酒,說道:“嚴大舅好酒量,既然喜歡,就再喝點兒?!?/br> 嚴氏笑著看季文昭:“季師兄大概要失望了。當年三叔娶三叔母,這酒可是陪嫁。我和我堂姐才多大?兩個人偷了兩壇子,都喝了?!?/br> 季文昭瞇眼:“是你偷的吧?” 嚴氏笑:“可她喝得不比我少!你去問問她,喝完了我們去干什么了?” 季文昭問:“干什么了?” 嚴氏得意地說:“去繡花了。我堂姐繡了一朵梅花,針腳一點都沒有亂?!?/br> 季文昭循循善誘:“你繡了什么?” 嚴氏嘴角上翹:“我繡了一只蚊子,她說多了一條腿,但也算說的過去。雖然我的酒量不如她,可今天你這些酒還遠遠不夠。你就別費勁兒了?!?/br> 季文昭聳了下肩:“不試試怎么知道?”他轉頭看見沈汶癡呆的樣子,和藹親切地笑著問:“這位小meimei,是沈二小姐吧?你為何要去邊關呀?” 沈汶正笑得憨厚。她因多年冥想加強意識力,體中循環異于常人,幾杯酒下去,酒精已然滲透了身心,醉意濃生。只是這米酒度數不高,雖是醉了,但并沒有讓她失去意識。她只覺得自己坐在云里霧里,格外快樂,想跟人說話,想表達自己……正陶醉著,見季文昭問她,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三年后,北戎將大舉進犯,所以我們得去邊關……” 季文昭一下子傻了,他飛快地思索著:什么沈二小姐發愿,沈二夫人陪同住廟,都是假的,走漏風聲能毀了兩個女子。給出博弈生死劫的人讓這些人冒這么大的風險去邊關,按照情形,的確是該北戎進犯這樣嚴重的事情才說得過去。 嚴氏皺眉:“季師兄,你怎么欺負我的小妹?她看著是醉了!”馬上就要拉沈汶起身。 季文昭伸手擋住嚴氏,努力親切地笑著問沈汶:“怎么會?誰對你說的?” 張允錚馬上說:“是她師傅!她醉了……” 沈汶搖頭,笑瞇瞇地說:“我沒醉,我很舒服,像是在天上飄著呢……” 蘇婉娘也在一邊催促道:“小姐,我們去休息吧?!?/br> 沈汶看著桌上的酒杯:“我還想喝呢?!?/br> 季文昭笑著說:“喝就喝唄!還有好多,來多喝點兒!你說說,北戎來了,會怎么樣?” 嚴氏怒瞪季文昭:“季師哥!你怎么能使詐?!” 季文昭嘖聲:“你說什么呢?我喜歡聽小meimei說話!是不是?小meimei?來,告訴我,北戎怎么進犯的呀?” 沈汶眉毛皺起來:“他們號稱百萬,實際……五十多萬吧……當然,里面也有平民,但是精兵至少有……”她很費力地想。 季文昭問:“三四十萬?” 沈汶對她點頭:“應該應該,你怎么知道的?” 季文昭笑容微斂:“如果那么多人,必然分兵幾路……” 沈汶忙點頭:“三路!分兵三路……” 季文昭說:“其主路必取燕城!沈家軍近年未得朝廷支援,可還是該能抵抗……” 沈汶搖頭:“他們全死了……北戎過境,北方的百姓七七八八地全被殺光了,只有逃到南方的活下來了??赡线叺某]多少年,也被北戎給滅了,又死了好多好多人……” 季文昭臉上的笑容沒有了,眼中透出犀利的光芒來。四皇子也是一臉驚愕——他從來沒有想到他們要去邊關是因為這么嚴峻的未來。 張允錚緊鎖著眉頭,對蘇婉娘使眼色,蘇婉娘再次拉沈汶。 季文昭盯著沈汶,循循善誘地問:“肯定不能讓他們這么干,你……們準備怎么辦?”不是你,你后面的人。 沈汶癡呆了片刻,努力想:“我該是有辦法的……對,我已經有了辦法!” 張允錚打斷道:“是她師傅有辦法,她該去睡覺了?!?/br> 季文昭皺眉看張允錚,張允錚也瞪過來:“她的師傅能掐會算,未卜先知?!?/br> 季文昭早就認為以前指點了自己的人是個老道的高人,自然覺得沈汶有個師傅是理所當然的事,這個醉貓一樣的傻女看著就是個壞事的。 季文昭繼續問沈汶:“你們去邊關準備干什么?” 嚴氏皺眉:“季師兄,這又不關你的事,你問來問去做什么?” 蘇婉娘也說道:“季公子,我家主人過去幫過你,你不可為難我家小姐?!本晚樦鴱堅叔P說的師傅的話說吧,先遮掩過去。 沈汶也笑著點頭:“是呀是呀,你現在不該出山的,我們去邊關不關你的事呀……還有酒嗎?” 季文昭不顧嚴氏蘇婉娘的怒視,馬上給沈汶倒滿了酒,問道:“北戎和我朝互有盟約,為何犯境呢?” 嚴氏鄙夷:“季師兄,你明知故問!” 沈汶笑了:“明知故問,嘻嘻,明知故問,你不信我,嘻嘻……” 季文昭嘆氣,說道:“我只是不明白我朝如何能一敗涂地?!?/br> 沈汶對他搖手指:“季國手不知道,邊關有很多內jian……”沈汶打了個嗝,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砸了一下嘴,季文昭又給沈汶倒酒,順口道:“怎么會?” 沈汶醉醺醺地看季文昭:“太子想讓北戎和沈家軍火并……這樣,三皇子就沒了靠山,他就不覺得有人能威脅到他了……所以,他就削減軍需,再讓內jian……把邊境的布防盡告北戎……”沈汶又喝了口酒,接著說:“內jian里應外合,我爹……戰死城中……內jian從背后捅了我二哥一刀……我二哥就……” 嚴氏打斷道說:“這已經不可能了!” 沈汶點頭:“二嫂是女中諸葛,不像我,是個笨蛋……” 張允錚恨道:“你竟然還能有自知之明?!” 沈汶繼續點著腦袋:“是笨蛋!是笨蛋……” 季文昭沉思著,見滿座之人里,只有四皇子看著清醒冷靜,就問道:“你相信嗎?” 四皇子緩緩點頭,小聲說:“太子……的確不能容人?!蹦莻€幕后之人費這么大的力氣謀,平遠侯出資,這事定是可能。 季文昭陪著喝了許多杯,也微有酒意,一拍桌子說:“我去給三皇子充當幕僚!” 沈汶聽見他拍桌子,醉醺醺地看他,晃著腦袋說:“現在不行……現在可不行……” 季文昭問:“為何不行?我雖不在朝堂,可也知三皇子為人過于率真,不擅計謀,我去助他,也許能與太子抗衡?!?/br> 沈汶又傻笑了:“無論多么率真的人,日后一旦成了皇帝,也會變得多疑猜忌。誰跟他算計過太子或者皇帝,肯定會倒霉。因為他會想:你既然能算計以前的太子或者皇帝,你肯定也會算計我呀!……這就叫開國殺功臣!誰幫著皇帝打江山,誰倒霉……” 此話一出,季文昭臉色大變,四皇子也倒抽一口冷氣。 沈汶又喝了口酒,對季文昭擺手:“你要是現在去幫他,嘿嘿,日后可是沒有好下場的。我早就告訴你,要等新君登位,你才出山?!?/br> 季文昭驚問:“你說的?!”用力盯沈汶。 張允錚煩躁地說:“當然不是,我要說多少遍了,是她師傅!她是個笨蛋!” 沈汶笑著點頭,重復著:“是笨蛋……是笨蛋……” 季文昭又不那么確信了。 張允錚對沈汶呵斥:“那你還不回去睡覺?!笨豬!” 沈汶對張允錚撅嘴:“我想喝酒呀!回去睡覺就沒酒喝了!你才笨!” 張允錚氣得青筋暴,對著沈汶怒目。沈汶卻對著他開心地笑,贊美地說:“你的眼睛這么亮哇……” 嚴氏哈哈笑,蘇婉娘嚇得把沈汶的臉扭過來,對著自己說:“小姐!醒醒!” 季文昭沉思著說:“飛鳥盡良弓藏,這自古有之。但是,若是能遇明君……” 沈汶聞言掙脫開蘇婉娘對著季文昭笑著晃手指:“哪有什么明君?皇帝那個位子就是個大糞坑!誰往里面一站,肯定臭不可聞!” 在座的人都嚇壞了,張允錚大聲說:“她師傅說的!這是她師傅的話?!彼沽艘槐?,推給蘇婉娘:“給她喝下去,快點!” 蘇婉娘端起茶來,送到沈汶嘴邊,沈汶有些口渴,一飲而盡,眨眨眼睛,說道:“這酒怎么不甜了?” 季文昭緊皺了眉頭:“豈可如此議論君主。董仲舒云……” 沈汶再次揮手:“瞎掰!” 季文昭問:“你知道我要說什么嗎?” 沈汶有些清醒了,可是還有些暈乎乎地,似醉非醉地說:“說什么也沒有用!絕對的權力必然帶來絕對的腐敗和黑暗,皇帝這個位子……要么被架空,要么有實權。誰想被架空?肯定是要實權??梢坏┗实塾辛藱?,就沒人能管得了他了,這種情況,是逆天道的,定要滅亡?!?/br> 季文昭看著這個少女,搖頭說:“你如此年輕,知道什么天道?” 沈汶努力睜大眼睛:“天道就是,什么都得有克他的東西!一物降一物,誰也別想沒邊地長……” 張允錚起身給蘇婉娘手里的空茶杯又倒了茶,對蘇婉娘說:“給她喝!克克她的酒!” 蘇婉娘笑著又給沈汶喝了,沈汶皺眉說:“我要喝酒,不喝這個!” 季文昭接著沈汶的話題說:“相克相生,乃是天地之律,可這和皇帝有什么關系?” 沈汶問:“誰能克制皇帝?” 季文昭皺眉:“自然是言官了?!?/br> 沈汶哈哈笑:“日后有一天,別說言官彈劾,就是有人說錯了一句話,用錯了一個字,皇帝也能滅你的九族!” 四皇子插話了:“什么叫‘日后有一天’?” 這時除了張允錚還想努力地阻止沈汶,連蘇婉娘也在仔細聆聽。 沈汶眼神有些清醒地說:“有一天,就是,異族來了,殺了所有敢反抗的人,然后按著漢家經典里的禮儀規矩,把剩下的人都教成了奴才……” 季文昭說道:“我中華乃詩禮之邦,禮教綱常,本該有傳世之力?!?/br> 沈汶譏笑:“真正的文明,要有保護自己文明的力量。所謂的禮教綱常,是讓人服從另一個人,人以權力治人。所以,服從長輩,服從男子,服從官府,服從上司,服從皇帝……人有等級,下服從上……這樣的文明,是等著被人滅的?!?/br> 季文昭說:“可必須如此,才能有序有制,否則天下大亂?!?/br> 沈汶無奈地揮手:“真沒法跟你說清楚!這不叫有序,這叫‘權治’?;实巯胍獧?,臣子就不想要權了嗎?平常人就不想要爭當個一族之主、一家之主嗎?因為只要有了權力,就有了保護自己的力量,有了錢,有了好生活,能揚眉吐氣。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力,就不能允許下面的人反抗。這就是規矩。從上到下,把百姓固定在土地上,統一管理。人們各有等級,別亂動,人世成了一個大監獄……” 四皇子點頭:“也對,皇帝就在坐監?!?/br> 沈汶對著四皇子也點頭:“這種規矩,怎么可能抵御外侮?肯定被打得七零八落。而得勝的人,一旦拾起這套統治框架,日后也定會被打跨。所以,我們的歷史,根本沒有往前走,一直在打轉兒,基本上就是:開國滅功臣、私黨亂朝政、老臣挽狂瀾、大亂復大治、腐敗行于世、名臣欲中興、國力漸衰微、社會大崩潰、江湖再一統、開國滅功臣……” 季文昭想想,嘆氣道:“多少是這樣的,但是,一代代,漢家經典還是傳了下來……” 沈汶哼道:“總有一天會被閹割得面目全非!你說說,‘子絕四’是什么?” 季文昭毫不猶豫地說“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 沈汶覺得腦子特別好使,好容易有個機會大放厥詞,指著天空侃侃而談:“你聽聽,不要有想象力(毋意),不要太相信自己(毋必),不要堅持己見(毋固),不要保持個性(毋我)。一個被重重束縛的民族,一旦面對無所顧忌的強夷,必然沒有足夠的活力匹敵。如果你是侵略者,你去打一個國家,你是希望那個國家的人都特別單一、特別順從好呢?還是人和人都不一樣,各有天性,殺了一個,下一個不知道會怎么來反抗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