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沈汶扶著老夫人回后院休息,路上,老夫人嘆息道:“咱們府里好不容易又有小孩子了。強兒長得多大!比你皮實多了!當初你小的時候,可聽話了。不聲不響的,像只貓一樣……” 沈汶很懷疑老夫人是把小孩當寵物養了,以此來代替她送走的那只狗。 老夫人還念叨著:“看著強兒的樣子,我心里怎么就這么喜歡呢?我老啦,不知道能看他幾年……” 沈汶心里一酸,忙笑著說:“祖母說什么呀,您肯定能看著四弟長大,成了個大將軍的?!?/br> 老夫人呵呵笑:“那敢情好啊……” 四皇子自從蘇婉娘的母親過世,蘇婉娘原來母親住的房子退了,四皇子就失去了在路上等著看蘇婉娘的機會。 一連幾個月,四皇子都沒見到蘇婉娘,到了元宵燈會,四皇子總算有了一線希望。 天剛擦黑,四皇子就讓丁內侍駕著車到了燈市外。這半年,在宮里的夜里,四皇子悄悄地練習走路,終于能像常人般行走,可到了外面還得瘸著腿走來走去。像往常一樣,四皇子扶著丁內侍的手臂,拐著腿走到了一處進入燈市的關鍵所在,然后就站在陰影里,看著掛滿了燈籠的街道。 后世將元宵節稱為中國的情人節,因為在這一天,平時笑不露齒、足不出戶、行不動裙的“三不”少女都能出門來在街上自在行走歡笑,對于少年們來說,這是一個多么快樂的一個夜晚。 四皇子面帶惆悵地看著那些少男少女們。他什么時候能步履正常地和蘇婉娘一同在街上這么漫步,兩個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輪流著臉紅,去給對方買個吃的,為對方猜個謎語什么的…… 他等了好久,終于看到了幾個護衛引領著沈毅等人走過來。在隊末尾,蘇婉娘與春綠一起走在沈湘身邊,三個人說笑著。 沈湘一如以往地穿著短裝,但她畢竟是侯府的大小姐,短裝也是很講究,暗紅色的緞子面,袖口領邊都是繡花。相比下,蘇婉娘和春綠一樣,都是一身暗綠的棉服,沒有什么繡花,式樣簡單,根本配不上蘇婉娘那絕世容顏,雖然蘇婉娘把劉海都快梳到鼻子尖兒了,兩頰邊又各一大綹頭發,整個臉也就露出了個下巴。 四皇子只覺得心頭抽搐,不由得微蹙眉頭。他不眨眼地看著他們走過,而后好久也沒有動。 遠遠地,四皇子見蘇婉娘指了下觀弈閣的方向,沈湘點頭,說了什么,沈毅就帶著大家往那邊去了。四皇子一喜,這才從暗影里走出來,也往觀弈閣走去。 觀弈閣外張貼著大張的告示,說二月二,季國手會如期來解去年得到的“生死劫”棋局。包官人樓中來回往來,招呼著來的客人。 侯府的隊伍到了觀弈閣前面,沈卓頭一個進去,還拉著沈毅和沈堅,可蘇婉娘卻不想進去了。 以往蘇婉娘到這里來見季文昭,都是一個人來。今天卻是同侯府的人來,會讓包官人看出自己是鎮北侯府的人不說,說不定包官人還會向她打招呼,當著侯府的護衛,難免讓人生疑她是何時認識了包官人的。 蘇婉娘本來就是對沈湘說要過來買些下棋的書,因為沈汶在學著下棋,府里的書都太難了?,F在就指著觀弈閣旁邊的書攤說:“那邊是賣書的,我就不進去了?!?/br> 沈湘說道:“你若是買好了,就進來找我們?!弊约簬е壕G進了觀弈閣。 蘇婉娘一個人走到了觀弈閣大門旁的書攤邊,借著高懸的燈籠開始翻看書卷,四皇子見了在心中連聲感謝皇天后土,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氣能這么好。 他不敢走得太快以免引起人們的注意,但是抓著丁內侍的手用了大力氣。 四皇子走到蘇婉娘身后,可不敢打招呼,怕有人看出他認識蘇婉娘,就想假裝跌倒在蘇婉娘身邊。但又想起上次蘇婉娘踢他的那一腳,不敢碰到蘇婉娘,只能踉蹌了一下,像是絆到了什么,撲到了蘇婉娘三尺外的書攤上,勉強站穩。 蘇婉娘嚇一跳,忙側臉看,四皇子在丁內侍的攙扶下直了身體,深覺自己沒有風度,漲紅了臉,對蘇婉娘行禮,小聲說:“得罪了?!?/br> 蘇婉娘馬上還禮道:“這位公子有禮?!憋@得很鄭重,四皇子露出失望的神色,蘇婉娘的一只眼睛俏皮地半眨了一下,表示她明白四皇子的做作。 四皇子只覺得吹到面頰上的寒冷微風,霎時變得清涼怡人。蘇婉娘被頭發遮了大半的臉龐在燈籠下都綻放出了驚人的美麗,他簡直不敢直面,忙低頭看書攤上的書,小聲問:“姑娘在看什么書?” 蘇婉娘也低下頭,小聲回答:“只想看看有關下棋的書?!?/br> 果然!她的主人是會下棋的!四皇子為自己的猜測正確感到欣慰的同時,又隱約覺得擔憂:她的主人如果不是二小姐,不會是個男的吧? 他拿起一本書來,讓蘇婉娘看到了封面,悄聲道:“這本書是前朝高手對局的棋譜,我讀過,很有意思?!?/br> 兩個人仿佛是各自在看書,蘇婉娘不敢公開交談,也不轉頭地說:“我想要不那么難的?!?/br> 四皇子放下手里的書,伸手拿了不遠處的一本,說道:“這本《博弈淺談》寫得就如其名,易懂,講的是基本戰略?!?/br> 蘇婉娘瞟了一眼,有些抱歉地說:“最好有一本教人怎么下棋的,從一開始誰先出那種……” 四皇子一愣,蘇婉娘補充道:“為我家小姐買的?!弊鰝窝b用的。 四皇子心頭一松,又看了看,向蘇婉娘示意著遠處的角落,說道:“那本《稚兒學棋》應該可以?!?/br> 蘇婉娘抬頭看,探身去拿,動作里別有種柔軟婀娜,讓四皇子的心又猛跳起來。 蘇婉娘將書拿在手里一翻,高興地說:“這本該是可以了?!彼吐晫λ幕首诱f:“多謝你。你怎么知道的這么多?” 四皇子看了眼書攤,淡淡地說道:“這些書,我大約都讀過了?!?/br> 蘇婉娘可以想象他在深宮里獨自讀這些書的樣子,莫名悲傷,忙低頭說:“你別總看這些下棋的書,看些養生健體的,好好愛護自己?!?/br> 她說話還是一副教訓的口吻,可四皇子卻高興得忍不住要笑,更深地垂頭,小聲“嗯”了一聲——母親教過自己,別人說話要有個應答,不然沒禮貌! 蘇婉娘很喜歡把大家管得服服帖帖的,她把沈汶院子理得一清二楚就是個例子??上磉呑钣H密的兩個人都是最不服管教的,沈汶自然管不了,弟弟蘇傳雅也越來越不聽話了,經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但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竟然這么溫順,讓蘇婉娘大有成就感。抬頭看看,見周圍沒有別人注意自己,蘇婉娘就又繼續教導四皇子:“你平時該練練站樁,開始的時候,不用太長,腿酸就停下??梢獫u漸加長時間,若是能站上一刻兩刻的時間,對你的腿很有好處?!?/br> 四皇子像喝了蜜一樣,從嘴里甜到腹部,小聲說:“好,我今天回去……就開始?!?/br> 蘇婉娘嘆氣:“今天你回去肯定晚了,好好休息,明天再開始吧,可是要堅持哦,別停下。我天天……”她住了嘴——這么說自己不好吧? 四皇子等了片刻,問道:“你天天怎么了?” 蘇婉娘想,如果不拿自己作為例子,怎么能說服對方堅持呢?就說:“我天天也要練功呢。過去是每天跟著大小姐習武,現在沒時間了,也要每天練瑜伽功?!?/br> 四皇子好奇地問道:“瑜伽功是什么?” 蘇婉娘有些后悔,可還是說道:“算是一種導引之術吧,就是拉筋柔體之術。嗯,你莫要告訴別人……” 四皇子腦海里想象出蘇婉娘伸展了曼妙的腰肢……鼻中一熱,忙轉移思緒,小聲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告訴別人你練習拉筋柔體干嘛?! 蘇婉娘又小聲說:“我不能進去,得在這里等著他們出來。你莫在這里停得時間太長。天冷,你的腿別受了寒,快回去吧?!?/br> 四皇子知道蘇婉娘這是在關心他,況且,他站在這里這么久了,也該離開了。就拿起兩本書來,遞給丁內侍,丁內侍向書攤里面的攤主詢問銀錢時,四皇子對蘇婉娘說:“看告示,二月二季文昭要在這里講棋,我會來,該一天都在……”他嘴里發干。 蘇婉娘還是低頭看書的樣子,過了片刻,可四皇子卻覺得長如永恒。 蘇婉娘卻是在思考著:那天自己的確是該來的。怎么也得設法與季文昭見次面,沈汶有告訴他的話??稍趺茨軉为氁娒婺??……那天若是來,最好沒有府中其他的人跟著?!约盒枰獋窝b好。就是包官人認出來了,也不會多嘴吧?…… 蘇婉娘終于輕聲說:“我也爭取來吧?!?/br> 四皇子心里的兔子已經變成鹿了,幾乎要把他的肋骨都撞斷了。丁內侍交完了錢,四皇子扶著丁內侍轉身間,低聲說:“那我先走了,你過個好節?!?/br> 蘇婉娘不抬頭地說:“你也是,快回去好好休息?!痹谕饷孢@么走,他的腿才接好了半年,不會疼吧? 明明是平常的對話,四皇子卻如在熱水里泡過了一樣舒服。他扶著丁內侍的胳膊拐著腿走回馬車,一路只覺人們都在歡聲笑語,街上處處是明晃晃的燈籠。遠遠地看著三皇子帶著五公主和幾個皇家侍衛走在街道的另一邊,他沒有過去打招呼。他心里現在有太多喜悅,只想一個人待著,細細品味。 看著四皇子意醉神迷的樣子,丁內侍一句話也不敢說,唯恐驚了四皇子的白日夢。 沈毅他們一進觀弈閣,包官人就笑著迎上去,對沈家的幾個公子行禮道:“沈三公子是這里的??土?,這幾位是?” 沈卓介紹道:“這是我家大哥,這是我二哥?!?/br> 包官人熱情地抱拳:“久仰久仰!兩位公子相貌威武,真乃將門虎子啊?!辨偙焙罡淖o衛就在旁邊,這時不能裝糊涂。 沈卓笑著拍包官人:“老包真是勢力,我來那么多次也沒見你這么殷勤過。我哥他們來就這么說好話?” 包官人假裝受委屈的樣子:“沈三公子怎么能這么說?你大哥就是英氣逼人呀……” 沈卓笑著指著沈堅:“我這位二哥可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br> 包官人鄭重地對沈堅說:“二公子明顯是位深謀遠慮之人,定擅博弈之術,不知能否與我下一盤棋?話說,季國手也曾與我下過一盤棋……” 沈卓看出了包官人的意圖,張嘴還來不及制止,沈堅已經笑著說:“包官人客氣了,有時一定向包官人討教?!?/br> 包官人馬上說:“那么就明日申時正如何?我在此恭候大駕?!?/br> 沈堅笑著點頭,沈卓搖頭嘆息——二哥被包官人抓到了! 包官人總算又找到一個能和他下棋的人了,興奮地大喊:“快點快點,給每位上茶點!這是貴客!” 沈毅忙說:“吾等只是過路,隨便喝口熱茶就行?!?/br> 包官人笑著說:“公子客氣了,這數九寒天夜里的,怎么也要吃口東西?!?/br> 啰嗦伙計跑過來,請他們隨便坐了,給他們上了茶點,還不忘向他們重復廣告上的內容:“各位公子小姐們,二月二可一定要來我們這里呀!季國手要來解去年挑戰他的‘生死劫’呢!這個局可是厲害,我們這里掛了一年了,誰都沒解開!就是當時季公子接到此局,也被氣得吐血??山衲昙竟觽餍帕?,說能解了它!我就說嘛,季公子是國手,區區生死劫怎么可能難得住他?各位千萬不要錯過了這個精彩……” 他們在這里喝茶吃點心,外面蘇婉娘在四皇子走后,也付了錢,拿了書就想周圍走走,等沈毅他們出來再過來就是了??刹帕镞_了不遠,就有一個女孩子走過來笑著行了一禮,問道:“這位jiejie是鎮北侯府的吧?請問你家主人在哪里?” 蘇婉娘忙還禮,剛要問是誰,就看見這個女孩子后面不遠處便裝的三皇子和五公主。蘇婉娘忙指了下觀弈閣說:“大公子他們在觀弈閣中?!蹦莻€女孩子謝了,回去告訴了三皇子,他們往觀弈閣去了。 蘇婉娘想這又得一段時間,就接著在街上看燈。 沈湘卻是在頻頻看門口,納悶蘇婉娘怎么還不進來,看著看著,就看見三皇子和五公主走了進來,沈湘忙垂了眼睛。 這半年,她時常隨著大哥他們一起去騎馬狩獵,三皇子也在其中,可再也沒有像上次與沈卓互毆那樣發瘋過,像過去一樣正常了,但沈湘就是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了。 她知道三皇子經??此?,因為她也常??慈首拥谋秤?。但一走對面,矜持地行了禮,兩個人肯定誰都不再看誰,莊嚴得不得了,比著誰的鼻子翹的高。 三皇子到現在也沒歸還沈湘的佩劍,沈湘自然不好意思去要。萬一對方是忘在了哪個角落,自己去要顯得多么小氣,說不定對方會覺得自己是在找機會引起對方的注意! 三皇子那邊與大哥他們見面行禮,五公主到了沈湘面前,沈湘才抬頭。兩個人見禮后,五公主問道:“你那位meimei怎么沒有來?” 沈湘看和自己一般年齡的五公主,這一年來,卻像是長大了好多。自己的母親半年前生了個小弟弟,而她的母親卻在那之前死去的。沈湘暗嘆,表面笑著說:“我……”剛要說“母親”,忙換了人稱說:“祖母讓她在府里陪著我弟弟玩……”沈湘的話語聲低了——還是說錯話了。 五公主果然嘆息:“你有個小弟弟了?他多大?” 沈湘不敢不回答,只得硬著頭皮說:“七個月吧?!?/br> 五公主低下了眼簾,半晌,帶了哭音兒說:“我……沒帶給孩子的禮物,我想著……也許能見到你的小meimei……只給她帶了顆珠子……” 沈湘心里難受,忙伸手拉了下五公主的袖子說:“那就給我吧,我給她帶回去?!彼闶谴虿?。 五公主低著頭從袖子中拿出了一顆大珍珠,眼淚滴落在自己的手上,她把珠子放在沈湘手里,沒抬頭說道:“你替我謝謝她……” 沈湘接過珠子,小聲說:“你謝她干嗎?你對她這么好,她肯定是要謝謝你的。你別難受,等有機會,來我們府里玩?!蔽骞鼽c頭。 門口往外觀望的包官人大聲說:“哎呀!這不是平遠侯府的張大公子嗎?快進來!快進來!我這里剛出籠的蒸糕,還冒著熱氣呢!” 路邊好幾個人聽了,都走了進來。 張允銘邊笑著說“好你個包官人,拿我作伐給你攬生意?”邊走了進來。抬頭一見滿屋鎮北侯府的人,再加上個三皇子,腳停在門檻處,欲進不進。 沈毅和沈堅正與三皇子說話,沒看見張允銘,沈卓卻看見張允銘了,譏笑道:“張大公子,見了我,不敢進來了?是輸怕了吧?” 張允銘眉梢一挑,抽出腰間的扇子握在手掌中,跨入門來,對沈卓抱了下拳,然后對著沈湘和五公主行了禮。見五公主面容愁郁,眼睛微紅,張允銘不敢多看,笑著說:“我家meimei們原來說要來看燈的,可是家母微感不適,把她們都留在了家中。不然就能見到你們了?!毙睦镎f,幸虧沒帶她們出來。 沈卓一聽,臉拉了下來。張允銘卻展開扇子扇了下,轉臉對沈卓笑道:“沈三公子看來興致很高,斗志昂揚,二月二一定是會來挑戰季文昭的吧?”話語溫和,但含著嘲弄。 沈卓斜眼看張允銘:“大冬天的扇扇子,你是不是有病呀!” 張允銘無視沈卓的攻擊,又扇了兩下,怡然地說:“此乃文人之雅物,非飽讀詩書者,不能領略其中神韻。話說,此扇面是我得意之作,看!一只小狗,神情頗為倨傲無狀,送給沈三公子如何?與君十分相配?!?/br> 這是在罵人吧?五公主一改悲切,抬袖掩面微笑。 沈卓咬著牙笑著,扭臉對沈毅喊:“大哥,三皇子,張大公子等了半天了!”讓你躲!我得對得起你! 張允銘進來就知道躲不開了,忙走過去笑著行禮寒暄。 看時間晚了,沈毅告辭了。三皇子不能馬上追著鎮北侯府的人走,而張允銘進來了,怎么也得吃點蒸糕,結果三皇子帶著五公主和張允銘留在了后面,和張允銘一起點了新出籠的黃年糕吃了。 沈毅他們出門來,蘇婉娘抱了五六本書,已經等了半天了。沈湘低聲問:“你怎么不進去?外面這么冷!” 蘇婉娘跺著腳說:“我總怕我剛進去你們就往外走,還不如就這么等著呢?!?/br> 沈湘氣得推蘇婉娘:“你這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