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她想她已經差不多猜出來了,他的“嫉妒”全源于一種“惟我獨尊”心理被挫傷后與報復心理相結合的結果。 一般自尊心過盛的人,被挫傷了自尊心理往往會伴隨著自卑、傷心、不安、焦慮、煩躁、恐懼等等負面情緒,她不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感知到這些情緒的,可明顯這些情緒讓他十分痛苦,甚至性格扭曲。 一個人的卓越給自己帶來的是無盡的痛苦,人的報復心理機制決定了人一定會采取措施給該人以報復。 她要做的,就是改換一種最能讓他“安心”的方式。 想促成就一段戀情,有時候就需要挖掘兩個人之間的“相似性”與“共通性”,如此一來,有默契的交談便會使兩方產生安全感。 類似物以類聚的心理吧。 他既然嫉恨那些能觸發他心理陰暗的人,那么對她呢……? 玄嬰稍微審視了一下自身,他對她明顯有敵視心理,她想……誰對一個欺辱凌虐過自已的人,都不可能平靜以待吧,或除了這些原因,還存不存在些別的原因……比如武功、外貌、榮譽、地位、成就、財產、威望…… “你……醒了,那我去找人來?!?/br> 看來圣潔高嶺的白蓮花的確不適合嫉這種心胸狹窄之人,他或許更需要與他一同自甘墮落地泥潭地獄掙扎的人。 玄嬰不會去刻意討好他,這么做與一般的奴仆宮人有何區別,她需要做的,是一步步進攻掠奪,而不是討好諂媚。 淡淡地說完,她爬起來轉身便是要走,嫉艱難地移動身子,倏地伸臂朝她擲碎一個碗瓷杯,哐當! “人呢???本、本殿的人呢……” 看他激烈地喘息著,一醒來跟睡夢中截然不同的兩張面孔,一張用一句很俗的話來評語則是,安靜得如睡夢中的天使,可睡來,卻是猙獰的夜叉鬼。 走到門口時虞玄嬰頓了頓,她側偏過頭,不想再刺激他,便盡量垂下腦袋,任那如瀑如綢的三千青絲滑落,不讓他看到她的臉,她平靜道:“我忘了我是誰,也忘了你是誰……可是牧殿下說過,我曾用這條生命救過你,雖然我沒有死,可是我的‘過去’的確因為你而‘死’了,那么現在……既使你不喜歡我,可是至少……至少在‘救活’我的過去前,請暫時容忍一下吧?!?/br> 特意跟他點明她的“失魂癥”,亦借機提醒他,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認,她的確救過他,她會愿意靠近他并非沒有原因,而是對“過去”的執念,想知道為什么她會舍命對他相救,才會這般固執地留在他身邊。 ……這樣的“目的”,從明面上來說,要比她想得到他的心這種荒謬的說詞,更能令人信服。 嫉聞言的反應……就是倏地擰緊眉頭,他幾乎用一種毒怨的目光鎖定在玄嬰身上,像是想到什么不舒服的事情,那如幽燐熐火般碧瞳充斥著冷質,十分嫌棄而惡心的模樣。 “救本殿?嗤嗤嗤……喂!女人,本殿有要求你這么做嗎?自、作、多、情!” 玄嬰見此,亦不多說什么,調頭就走了。 走到很遠的時候,她依舊能夠感受到嫉那如蛆腐骨的森冷視線。 她懷疑,等他稍微能夠動彈,第一件想做的事情,便是拿著他的血之亡鐮將她斬成兩截。 她離開了嫉的宮苑,叫去了在外等候的宮女跟隨時待命的太醫照顧他,由于她不愿意離嫉太遠,來回折騰,是以牧驪歌特例替她安排了一間臥房在嫉附近。 進了房,摒退了所有的宮人,她落坐于銅境前,仔細看了看那張端正雪白的小臉,然后拿出剛才從太醫那里要來的繃紗帶,先將圈纏在脖下的小青蛇勾出擱在手臂間,再將臉一圈一圈地全部纏上,最后只露出一雙黑洞洞的大眼睛,跟嘴唇。 乍一看,倒有些像是剛從古棺內挖出來的新鮮木乃伊。 低頭看著這一身如出水蓮散的白裙,那般純潔而美好,但卻在嫉妒眼中不存在任何意義,她參考了一下嫉那一件黑色系陰沉衣袍,既然要跟他“興趣”接近,首先不妨先從服裝上靠近,于是她隔著門板,并沒有拆下繃帶,跟門外的宮女要了一套簡裝的素黑直衣。 穿好一身詭異的行頭,她決定再去一趟看看嫉妒,順便觀察一下他的反應,再下定論。 ☆、第四章 一個十分邪乎的少女 穿花寰走廊,拂過縷縷紫穗懸垂的花藤,與馨華搖曳的木槿,風吹起如花瓣破碎的流光瀲滟,紋倒影。 隨著玄嬰身姿如鳥斂鴉羽般輕盈緩行,她步履于林蔭間拂動,她鴉青長發如瀑散落披肩,不著任何美飾華物,從枝椏葉縫間撒落的金粉色光斑如金泊,便成為她最美的點綴。 蔥郁的樹叢,掩映著紅的綠的琉璃瓦屋頂和朱紅的宮墻,在迴廊拐角處,一組穿著粉荷收腰宮裝,摺疊裙擺處銹著枝節桃花的妙齡宮女們,身姿裊裊婷婷地手捧著精美膳食、糕品、水果,疾步端莊地朝著太子朝華宮而去,其后尾隨著一隊提攜著叮叮咚咚箏、鼓弦的宮廷樂師們。 看樣子似有貴賓入宮,正在太子的朝華宮內招待著。 玄嬰頓步,靜佇而立。 “咦~……咦~?……咦~?!” 雞嗓音,一聲比一聲更拔尖的怪異音永調在玄嬰身后驟然響起,玄嬰漠然未動,似早有所料,但見一臉詫異兼具驚懼表情的安德才,身邊帶著兩名藍衽圓帽小太監,偏著腦袋左躥右躥地跟在玄嬰身后。 他盯著她兩眼放直,似畏似驚,甩了甩拂塵,梗著脖子道:“爾、爾是何人?這……怎么這一身古怪裝束在宮中行走,趕緊……” 玄嬰聞聲幡然回頭,一陣落花飄舞,她額前的齊海被一陣沁風吹拂揚起,便展現無遺地將那一張被白紗繃帶蒙嚴實,只露兩只黑黢黢眼睛,跟櫻色嘴唇……的木乃伊面龐露出,在她乍一轉頭之際,著實嚇著了離得較近的安德才一跳。 “??!” 他慌悸一秒,撫著胸口,尖叫一聲跳后,險些撞著了身后的兩名小太監。 那兩名小太監也看呆了。 一陣寂滯之后…… “很可怕?”玄嬰看他們久久沒有回神,有些奇怪地問道。 當初在精神病院中,像這種程度包扎的病人比比皆是,有自傷的,有他傷的,亦有……她傷的,她擅長外科手術,是以早已視若平常,但見他等如此“特別”的表情,一時有些不解。 安德才一怔,細細一再辨認她的聲音,才恍然地瞪眼,失聲道:“玄、玄嬰姑娘?!” 稍前殿下還詢問起她呢,他便派散人去尋她,得知她又跑到嫉殿那兒去了,太子殿下便才作罷,咋一愣聲不響跑到這兒來了……嘖,還整成這副嚇人的模樣? “嗯?!毙腩h首,然后繼續上一個話題:“……很可怕?” 安德才得知眼前之人是玄嬰,并不是哪里來的怪人或者危險刺客,他才稍微安定下心來,癟嘴咽了咽唾沫,接著他用一種古怪又離奇的目光打量著玄嬰,類似“這姑娘果然撞傻了腦袋”的眼神。 “玄嬰姑娘,您、您這只是傷著額頭,那張臉倒算完好,有必要……包得這么嚴實嗎?” 她的傷勢安德才瞧過,就是從額際到耳廓端那里橫傷了,別的位置太醫都仔細檢查過,毫發無損呢,哪里需得著弄得如此夸張。 “不是這個原因……”玄嬰剛啟聲想解釋,可話到嘴邊她心卻生不耐之感,暗忖:她的事又何須跟別人一一道明,便話語一轉,想了想問道:“你看到我這張臉,會第一時間聯想到什么?” 這……這副嚇人的德性,他能聯想到什么? 安德才眼皮子一抽搐,心中雖不以為然,但顧及著殿下他也需要掂量著語氣客氣,他眼珠子一轉,笑呵呵道:“您、您這是想聽真話呢,還是假話?” “你的話,我會真假摻半地聽的?!毙氲?。 安德才聞言先是一愣,接著卻不知道想什么什么“撲哧”一聲地笑了,看她一本正板,cao著一口稚音脆聲,卻裝出一副老成端嚴的模樣,這才發現這小姑娘倒真是實誠得有趣。 這一笑,倒是讓他先前埋怨、驚嚇的心情一吹而散。 “您啊,剛才險些嚇得咱家都跟您一樣快失魂了呢?乍瞧那一身在花樹蔭底下陰森森的黑衣,轉過臉那一張白慘慘的臉,倒是有幾分像是那……勾魂的牛頭馬面——” 本來就是說著鬧趣的,可這話經他嘴里這么一出溜,安德才又驀然想起,眼下這位玄嬰姑娘身份可不一般,更是太子殿下中意之人,哪恁得他亂開玩笑如此怠慢,那可是以下犯上了。 他當即臉色一改,連忙腆著笑容,討罪道:“喲,瞧奴才這張賤嘴啊,簡直就是犯抽,玄嬰姑娘您別見怪,實則您這一身造型,那可是……品味獨特異常啊,難怪蕓蕓眾美人兒當中,只有您才能討得咱們殿下歡心?!?/br> “真的你說完了,假的也說完了?!毙胝f道。 嗯?安德才疑惑不解,可細細一琢磨她的話,暗一回想之前的對話,心中震驚——喲荷!她說的還當真了??! 前一句真話,他怎么就能那般毫無防備地說了出來呢?后一句他警神雖然趕緊補上,可跟上一句話相比,再愚笨的人也聽得出來,過份水份摻假,就是他順著一個臺階下罷了。 真的,他說了,假的,他也說了,而之前玄嬰姑娘曾說,他的話她會真假摻半地聽,他當時只覺她是在開玩笑,可現在……怎么覺得她好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似的? 在宮十幾年,他倒是第一次遇見這么邪乎的事兒……剛才他究竟在想什么? “朝華宮是不是來人了?” 安德才仿佛一聽,下意識回話道:“嗯,稍早東皇國的奕殿進宮來了?!?/br> 東皇國奕殿? 不期然,玄嬰腦海中想起了在呼鄂城外玖蘭戚祈對嫉妒說過的一句話。 “嫉,還真是難看呢……七年時間未見,你依舊是原來那個躲在陰暗角落,受盡冷漠無視時沒有任何長進,看來你注定這一輩子都只能生活在你那神話般奕皇兄的光環之下,陰暗而卑微地茍且余生吧……” 看來這個所謂的“奕殿”有可能是一個影響嫉妒至深的關鍵性人物,她有預感,他亦會是她突破嫉妒的關鍵。 “他為何而來?” 安德才聽著她追問,才回過神來,他眼神莫名有些避諱,偏頭瞧了瞧那些靜駐在廊道兩旁等著他的宮女與樂師們,才扭過頭來對玄嬰道:“呵呵~這種重要的事情,這奴才哪里能夠知道,也是不敢探聽的,他們還等著咱家呢,那……玄嬰姑娘,咱家就先行一步了,再晚去,怕是殿下得剝了奴才一層皮?!?/br> 他略施一禮,便一掃拂塵,帶著兩名小太監,朝著宮女樂師們走去。 可抬步走了幾下,心中略微詫異,他想這玄嬰姑娘關心東皇朝之事,必是為嫉殿而問,但見剛才特意詢問奕殿之事的玄嬰姑娘既未叫住他,亦未移動半步,而是陽光傾瀉流逝般站在那里,她一身素黑長衣垂落,眸光似浮光無依,形若雕塑。 他頓了頓腳步,偏側過頭,眼中莫名有些觸動,他嘆息一聲,道:“嫉殿受傷之事是瞞不住東皇國的,那邊兒的老陛下聽聞嫉殿受了重傷,這便是派奕殿前來接人……” 東皇朝的時局如何,他一個宮廷內務太監總管,知道的雖不詳細,但卻也不少,像這種時候老皇帝特地派人前來接人,分明是來者不善,殿下他是正在施法阻攔,但奕殿亦非一個輕易能夠糊弄之人,此事……怕是難了了啊…… 此時,一陣馨風拂過,紫藤片花如櫻如雪飄落,撒了一地落英,玄嬰若有所感,瞥向一那映花婆娑繁亂一現,那落英如繁星斗斗,排布自有其大自然的奧秘奇妙,那是只有“懂”之人才能夠窺探之玄妙,便是又一陣亂花飛舞,了去無蹤。 虞子嬰耷拉下眼皮,神色如衡久亙古的化石,那似滌水般清盈的聲音帶著幾分古鐘敲響的悠遠:“記住,今日午時三刻,別靠近東西角,亦別跟任何人交談?!?/br> 安德才聞言,感覺莫名,疑惑地瞅著她半晌。 ……什么意思??? 不再言語,玄嬰已經走了。 安德才皺著眉頭胡亂嘀咕幾句,便擱下此事,搖了搖腦袋,招呼著宮人們朝著朝華宮前去。 “趕緊的,跟上!別耽擱了時辰啊,別不等殿下怪罪,咱家的眼里亦揉不得沙子~”他一離了玄嬰,便是挺直了腰板,神奇地揮舞著拂塵,吆喝著聲量,帶著一陣人遠遠地走了。 —— 玄嬰剛踏進嫉的寢室外,便聽到“哐啷!”一聲物品摔落的聲響,接著便是響起嫉妒那公鴨的粗嘎聲音,就像是喉嚨被人割了一刀似的。 “叫牧驪歌滾過來,嗬嗬嗬!……那個女人,那個天殺的女人呢……” 臥室內布滿了緊張而暴躁的氣氛,但聞一聲聲哭喊哀求聲道。 “嫉殿下,您、您可千萬別激動啊,您……您也別亂動,您的手臂折了可剛接好……” “嫉殿下,我們殿下此時正在宮中議會,他等一會兒便會過來,您別生氣,別生氣,氣大傷體啊……” 七嘴八舌的勸阻聲著實聒噪煩人,玄嬰蹙眉直接從敞開的門扉穿插而進,堂而皇之越過倒蔥栽地跪著的一大堆人群。 她步履如風,轉眼而至。 面無表情,那雙覆了一層清冷色澤的烏黑眼瞳一瞬不眨地看著床畔旁——那以從未有過狼狽姿態摔在地上,極力掙扎著,撲哧著粗氣,想爬卻怎么也爬不起來的嫉妒。 他一頭鴉青發絲散亂披于雙肩,不扎無束,如冰黑綢垂落于蜿蜒于地,那黑鍛單薄的深衣鋪地,陰沉、黯淡、灰敗,室外一片明媚熏春光,然而一切光明與溫暖卻好像畏懼了他的存在,止步于他身前半寸,再不敢靠近分毫。 他僅用單臂支撐著上半身,呼吸像沉重的鋸子切割,撲哧!撲哧!……一聲一聲,下半身裹著被縟攤在地面,那從黑疊交衽的衣領間伸長的蒼白脖頸,布滿粗筋,他挺動著纖瘦卻結實的身子想站起來,但卻總是又無力地重新摔跌回去。 那過程……簡直虐心! 當然虐的是那群侍人與太醫的心,瞧著嫉殿這一下一下、一動一靜,他們一陣驚悸,緊張得汗一股腦兒往外冒,心也“噗通,噗通”地直跳。 他們何嘗不想趕緊上前幫忙攙扶起他這尊大爺,但卻又畏懼、害怕他那一身散著著幾乎能凍結血液的陰冷煞氣,遲遲頓步。 如今的嫉妒,就像一頭負傷的野獸,誰也不會相信,誰也不準靠近,若誰膽敢靠近,他必定露出尖銳鋒利的齒爪直接撕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