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以前那么厲害的衛泠,無所不能的衛泠,硬生生因為她喪命。 都怪她。 淼淼越想越自責,舉起手臂揉了揉眼睛,“我不能讓他死,我要去救他……求你了,王爺,讓我去吧?!?/br> 如果真要在衛泠的生命和楊復之間做一個選擇,她只能選擇衛泠。如果衛泠就此死了,此后無數個日夜她都得活在愧疚悔恨之中,如果這樣跟楊復在一起,他們兩個人都不快樂。 身后傳來丫鬟的驚呼聲,楊復伸手將她按在胸口,凝視著滿地的珍珠豆子,默聲不語。 丫鬟立在廊廡下沒有靠近,遠遠地看見地上閃爍著細潤光芒,還當是淼淼的錢囊漏了。正猶豫著是否該出聲提醒,便聽王爺厲聲吩咐:“都退下,沒有本王吩咐不得靠近室內半步?!?/br> 幾名丫鬟紛紛后退,依言站在院中,便見四王不顧淼淼女郎的掙扎,強硬地將她領到屋中,砰一聲闔上菱花門。幾人目光一轉,落在廊下散落的珍珠上,簇擁上前一個個拾起,打算日后再還給淼淼女郎。 * 淼淼哭得好不可憐,大抵是把心里的恐懼和不安都哭出來了,一邊掙扎一邊抹眼淚,“我要去東海,沒有時間了……衛泠會死的,他就要死了?!?/br> 語序越來越雜亂無章,無論她怎么掙扎都逃脫不了楊復的桎梏,他把她按在床榻上,“淼淼,我曾經對自己說過?!?/br> 淼淼睜開迷蒙淚眼,在他肩上蹭了蹭淚花,嗚嗚咽咽地懇求,“我保證還會回來……” 楊復仿佛沒聽到,手掌扣著她的腦袋,“在明德山莊落水那晚,如果你回頭,我此生都不放過你?!?/br> 她一愣,止住哭泣。 “所以哪怕你會因此恨我,我也不會放你走?!彼p輕地撫著她的頭發,好像剛才強迫她的人不是他似的。溫柔繾綣,帶著無盡綿綿情意。 不是沒想過陪她一起去,然而近來朝堂脫不開身,正是波詭云譎、暗藏洶涌之際,稍一動作便能引起軒然大波,形勢緊張。只消過了這幾日,圣人廢黜太子的圣旨下來,便能安定些許時日,屆時再陪同她去東海未嘗不可。 楊復將打算同她說了,然而她一個勁兒地搖頭,“太久了,衛泠撐不到那個時候……我現在走水路過去,剛好能趕得及?!?/br> 她緊緊地拽著楊復的袖子,“讓我去好不好?王爺,求求你,讓我去東海?!?/br> 楊復拂袖起身,“不好?!?/br> 說著走出內室,緊繃的下頷泄露了他此刻壓抑的情緒,渾身都透著股陰翳之氣。他走出屋外,停頓片刻,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對兩旁樂山樂水吩咐兩句,舉步離去。 淼淼緊跟著下床,連繡鞋都來不及穿,踩著白襪匆匆來到門口,卻被樂山樂水攔住去路,“王爺有令,不能讓您離開溶光院半步?!?/br> 淼淼偏不信,試圖從兩人手底下鉆出去,無奈才露出一個頭,便被一雙手掌推了回去。樂水不太會控制力道,她踉踉蹌蹌后退幾步,腰肢撞上圓桌,疼得蹙了蹙眉頭,“為什么不讓我出去?憑什么關著我!” 她不甘心地又硬闖了兩次,每回都被毫不留情地擋了回來,再好的脾氣也暴怒了,抓起桌上的包袱便朝兩人扔去:“滾!” 包袱里裝著兩件換洗衣服,以及積攢了大半袋子的珍珠,眼下都掉在了地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響。方才撿了珍珠的丫鬟正打算送回給淼淼,還沒走到門邊,便見從里面飛出來一個包袱,狠狠砸在樂水身上,接著又掉了一地珠子。 她傻眼了,一時不知該不該上前,今兒個是怎么回事?淼淼女郎在散財? 然而再看樂山樂水,兩人面無表情,那點兒東西落在他們身上根本不痛不癢。既然是王爺吩咐,他們便要嚴格看守。 * 一連兩天,除了連送膳食的丫鬟,淼淼根本沒機會見任何人。 楊復倒是會準時過來陪她用膳,可是泰半時候淼淼都不搭理他,即便開口也是:“你讓我去好不好?” 每當此時楊復便置若罔聞,實在被她逼問得多了,才會看著她道:“再等本王兩日?!?/br> 去東海的路途既長又不安全,若是讓她一個人去,難免不會出什么意外。何況若她先去了,屆時茫茫大海,他要如何找到她的蹤影? 再等兩天,他一定陪著她去。 淼淼很生氣,她已經耽誤兩天了,再耽誤下去誰知道衛泠會不會出事。她一天好幾次拿起血石,或許是衛泠醒了,那邊再無人回應她的問話。所幸上回她問好了位置,不愁到時候找不到。 她哪有胃口吃飯,這兩天根本沒吃什么,樂山樂水就跟兩尊門神似的,不分日夜地守在門口,讓她想找機會偷溜都沒辦法。越想越覺的氣惱,淼淼拉著楊復的手狠狠咬下去,那兒本就有一個牙印,據說是她變成人時咬的,一直消不去。 所以淼淼每次咬他專挑這個地方,牙印越來越深,最好能讓他痛,她才覺得解氣。 楊復摸著她的腦袋,“你是小狗嗎?” 淼淼當真惱他,連日來的憤恨加在一起,直把他的手咬出血來,“只剩五天了……乘水路最快也要五天?!彼A苏Q劬?,說不出的無助悲苦,“王爺,讓我去吧……” 楊復的手一頓,任由她咬著不松口。 “后天?!彼?,“淼淼,后天我們一起去?!?/br> 后天哪還趕得及!淼淼不再說話,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環膝蜷縮在角落。 她像是突然想通了,不再念叨著要離開的話,只是一個下午都在沉默。晚上也很乖,小貓一樣嗚咽著迎合他,軟軟的聲音撓得人都酥了。楊復這次時間比以往都長,到最后她只剩下微弱的啜泣聲,他卻還沒發泄。 明明她就在懷里,還是覺得不安,唯有一次次嵌入她身體中,才能找回些許心安。一次次擁她入懷,非但沒有填補得了心底那塊缺口,反而有愈加擴大的趨勢。 翌日楊復沒有回來,本意是留她一人靜靜,或許便能想開了。 是以暮色西陲才來到溶光院,融融霞光照在屋檐上,顯得院內更為清寂。正室門口守著兩人,樂山樂水分立左右,神情嚴肅,一絲不茍。 楊復行至跟前,“淼淼今天如何?” 兩人行禮,樂山回道:“女郎今日沒有硬闖,倒是一直很安靜?!?/br> 楊復蹙眉,沒來由地騰起一股不安,沒再多問,踅身邁過門檻。室內安安靜靜,幔帳內隆起一個小小山丘,楊復掀開被褥,里面只有幾件堆疊的衣物,并無淼淼痕跡。 他眸色一深,驟然變得暴怒:“來人!” 樂山樂水聞聲趕來,“王爺何事?” 他手一揮,將一床被褥扔到兩人跟前,“這便是你們看守的結果?淼淼呢?” 兩人抬眸,待看清床上衣物后倏然一愣,跪地請罪道:“是屬下辦事不利,有所疏忽,甘受王爺責罰!” 楊復繞過他們,“責罰日后再議。備馬,去把人找回來!” 她若是出了城門,守衛那兒應當有登記。若是走的不遠應當還沒追回來。一名仆役牽來棕色駿馬,楊復翻身而上,讓樂山樂水另外帶上府中侍衛出去尋找,他疾馳而去。 * 今日一早,淼淼趁著楊復離開之后,天蒙蒙亮時換上以前的丫鬟服。敲昏了來送早膳的丫鬟,將她藏在衣柜中,低頭悄悄溜了出去。 天邊一片青黛,她又低著頭,是以樂山樂水并未發現異常,讓她輕松得逞。淼淼甫一出府便直奔碼頭,恰好一個時辰內有一搜福船停港,她便到附近當鋪換了一袋銀子,上了向東駛去的福船。 當楊復發現異常,并出府尋找的時候,她已經離開四五個時辰了,中間路過多個州府,他就算快馬加鞭也趕不上。 淼淼隔著衣服握緊血石,心中無比焦灼,快點,再快一點。 船頭甲板撲通一聲,濺起半人高的浪花,濡濕了甲板一小塊地方。有眼尖的船客看到了,大聲招呼其余的人:“有人投湖了,快來救人??!” * 城內城外遍尋不著,就□□外好幾里的官道上都搜了個干凈,依然沒見到淼淼的影子。她只能是走水路了,楊復命人去下一個碼頭截住福船,然而船內里外搜了一遍,還是不見她。 這時才知兩個時辰前有一女郎落水,船上的人都下去搜救,可惜水流湍急,沒有找到她。聞言楊復攏握成拳,臉色陰鷙得可怕。 還是晚了,她一點機會都不留給他。 兩日后四王向圣人告假,帶領幾名侍從前往東海,走水路歷經五日終于抵達。立在海岸邊,冷風迎面撲來,入目是無窮無盡的水域,波瀾壯闊。海中有捕魚為生的居民,幾片扁舟飄在海面上,愈發顯得渺小。 正值落日時分,海平面漸漸吞沒了太陽余暉,將遠處的海水染成橘紅色,一點點垂落。 樂山上前詢問:“王爺,這要如何尋找?” 過了一會兒楊復才道:“雇幾家漁民的船,下海找人?!?/br> 樂山面露踟躕,別說這會兒人都回家了,就算天色還早,難道真要在這東海里找人嗎? 好在楊復沒有勉強,讓他們去找最近的民居借住一宿,第二天再開始找人。他一路很少休息,經常站在船頭想事情,沒想到今晚也不打算休息,竟要在海邊站一整夜。樂山勸了幾句未果,只能任由他去。 他們在東海找了大半個月,有幾人的鳧水水平明顯見漲,始終沒找到淼淼和衛泠。 楊復不擅水,便站在船上等消息。當侍衛再一次回稟說找不到時,他薄唇一抿,下一瞬人便躍入海中。 淼淼,是否本王死了,你才會回來? 周圍侍衛嚇得不輕,紛紛沉入水中救人,好在他們反應及時,四王并未出什么大事。 翌日一行人啟程回京,終于放棄了大海撈針。 * 大越太平三十四年,圣人廢黜太子楊諶,東宮無主,朝中分為四王和六王兩派。 兩年之后,立四王為太子。太平三十七年,圣人崩殂,舉國悲慟。四王御極,天下大赦。 圣人即位將近一年,后宮卻連位嬪妃都無,朝中大臣不無著急。幾次諫言請圣人冊封皇后,均被他拒絕了,以至于圣人而立之年,膝下卻連一名子嗣都無。 御書房內,皂靴踩在地磚上的聲音分外清晰,一名宮人彎腰來到跟前,“圣人,尚書右仆射李老求見?!?/br> 翹頭案后的人停筆擱在筆架上,抬眸朝他看去,眉宇間皆是平靜,語氣卻十分冷淡:“不見?!?/br> 那老頭兒打的什么主意他豈會不知,這陣子沒少在他耳邊念叨,無外乎年紀不小了是該立后了,如此才能穩定朝政。他立不立后卻要由著這群老頭兒cao心,楊復眉峰低壓,聽得膩煩。 宮人領命,惕惕然退下去回稟。 書房內重又恢復安寧,他素來不喜人在跟前伺候,即便如今身份不同,也只讓他們在門外守候,跟前并無別人。楊復拉開一屜,取出一副裝裱精美的畫卷,看得出來有些許年日,但卻被保存得極好。 卷軸在案上鋪展開來,緩緩露出一張精致俏麗的臉龐,小姑娘笑意盈盈地看著前方,眉彎新月,皎潔慧黠。細看之下畫上之人的眼睛被婆娑得褪了色,她就這么一直靜靜坐著,扎根在他心里無法拔除。 “淼淼……”楊復的手放在那雙靈動的妙目上,聲音飽含思念,“你是不是忘了本王?” 她走時說不準何時回來,讓他忘了她,如今三年過去了,他還是沒能照她說的做。 為何還不回來? 難道真要他等一輩子嗎? 每月他都會派人到東海一趟,沿海各處搜尋她的痕跡,甚至在海邊設有侍衛,時刻注意東海情況。然而始終沒找到她,她就跟憑空消失了似的,再也沒出現過。 * 四王府仍保留著當年的模樣,一草一木均未移動,雖然久不住人,但下人將此處打理得極好,同幾年前沒甚變化。 楊復每隔一段時間便回來一趟,最常去的是五桐閣,蓋因那里種著淼淼心心念念的兩顆蟠桃樹。如今樹已長大,每年結出幾十顆果子,楊復讓人采摘起來制成桃脯,等淼淼回來之后給她嘗嘗。 雪甌的體型大了一倍不止,大老遠見到楊復便偎了上來。這些年都是王府的婢子喂養它,看來日子過得不錯,否則也不會如此發福。 楊復俯身撓了撓它的下巴,屏退身后眾人,“陪朕走一趟?” 雪甌似是聽懂了他的話,慢悠悠地晃在他腳邊。它懶惰不少,沒有以前那般好動活潑了,還是一樣地傲慢。 尚未走近,便見五桐閣門口匆匆跑出來一個丫鬟,正是三年前伺候過淼淼的那位。 楊復叫住她去路,那丫鬟才看清前方的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圣、圣人……淼淼女郎……”她磕磕巴巴說不清楚,唯有“淼淼”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楊復一僵,胸口卷起軒然大波,好似有東西要沖破胸腔,帶來從未敢想的奢望。等不及她把話說完整,楊復大步前往五桐閣內,金線紋案墨靴踩在石階上,有一瞬間的遲疑。 萬一不是呢? 沒等他多想,雪甌已經喵嗚一聲躥了出去,直奔院內而去。他陡然回神,加緊腳步來到庭院,窄袖下的雙手微不可查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