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番外】虛境的夢魘(2)
三夢尋卡爾克薩 “我”,或者說亨特的自我意識覺醒,并沒有帶來類似于雙重人格的精神癥狀?,F在可以回到早先的一個問題了:為什么我在夢境中花了很長時間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亨特?因為此前——我的意思是在妮娜寫那封信之前,夢境中的我并沒有想過要用某個名字來指代自己。 我仍然可以在某些夜晚進入夢境世界,成為亨特,但那些情迷意亂的思緒已經影響不了我了。這真的很奇怪。在夢里的時候,我叫亨特。我的記憶告訴我,我曾經在假期多次流連于馬布賽特河畔的廢棄花園,在那些每年更替卻又好似永恒不變的植被之間沉思,在黃昏中,在秋風中默默地注視著花朵凋謝的廢棄花壇。但回憶這些經驗并沒有在我的心智中喚起對應的情感。 然而在當時,夢醒后的我的注意力,卻集中在另一些由這幾段記憶所帶來的,某種更為晦澀難懂且令人不安的暗示上。 或許是作為現實中的我那平淡無奇的生活的一種補償,我曾在夜晚漫步于伍德福德這個奇怪、古老而且不屬于我所處的世界的城鎮里,游蕩在某些位于隔絕現實與幻夢的不可知境界線彼岸、可愛而又不可思議的花園中[2]。我能感覺到這種愜意的自由,但又難以確定這究竟是夢境世界的“我”的真實經歷,抑或是另一個奇妙的夢。 啊,多可笑!我竟然在懷疑夢境中的經歷是另一個夢! 在幾次我的理性思維保持的較好的時候,我對這個世界的細微之處進行了考察。盡管沒有粒子物理之類的東西,我仍然借助顯微鏡觀察了收藏在學院的標本,以及我隨意拾取的樹葉和蟲子尸體。我特地選擇了中學生物課不會涉及到的那些物種,并且驚訝地發現那里邊的細節是如此的豐富多彩,而遵循的生物學定律又是那么的不合常理。 我開始懷疑——以更加嚴密的思考方式——這個世界是否是真實存在的?,F實中的作為人類的我絕對不可能用大腦計算如此龐大的信息量,我想恐怕連一方通行那樣的虛構角色都做不到;而倘若認為那是某種實時動態生成算法,那一定是我所知道的最強大的算法。 缸中之腦?駭帝國?這些無法被科學范式所驗證的假設并沒有阻止我繼續做夢。學院里的知識和技藝依舊在夢醒時分被遺忘——準確地說,我想它們僅僅被記錄在亨特的思維器官中。隨后不久,現實中的我迷上了名為英雄聯盟的網絡游戲,每個周末都和好友杜沐玩得不亦樂乎,再加上對熱血網絡文學的興趣產生,探索夢境世界真相的工作也因此被擱置了。 這段時間里,新的夢境留下的記憶愈加模糊。我當時并沒有留心這個問題,直到我即將離開我的初中母校時,我才猛然驚覺,并在極度的懊惱和悔恨中將早年的夢境一并記錄下來,以備不測。我開始學習冥想,調整入睡的時間,逐漸回到一年多前的狀態。進入亨特所在的夢境世界仍然是一件需要運氣的事情,我無法保證在哪一次入睡時一定能做到。也就是從這時候起,蘇醒后的我察覺到某種更為晦澀難懂且令人不安的暗示。 最初的端倪出現在某次花園追憶的時候。那時候我獨自漫步在黃昏下,不知怎地想起和妮娜并肩漫步在河堤的人行道上的情景。夕陽斜斜地照在我背后,在身前的地面拖出長長的影子。我想象著我和女孩的影子在日落西山中愈來愈模糊,直至融合為一體,再也分不清彼此,盡管實際上身邊什么也沒有。 廢棄的花園十分荒涼,似乎自我倆之后就再也沒有別的孩子來這里玩耍。我記得,在這邊的一個小花園里,長著一棵接骨木樹;在稍遠處的另一個小花園里長著一棵老柳樹。這景色從未像現在一樣讓我感到親切,卻也不曾像現在一樣讓我感到陰冷。從前穿過黑穗醋栗和醋栗叢,位于接骨木樹和蕨類植物間隙的草坪,還有那躺下后可以聞到野花芳香與青草濕潤氣味的柳樹下的樹蔭,在我眼里是如此的幽深詭異,既突兀而又不失和諧。 就在這時,地平線上已然模糊不可見的夕陽似乎跳動了一下,整個天空一下子就變得暗淡幽深。我忽然有一種抬頭仰望的悸動,并且立刻遵循著它如是做了。一輪圓月高掛夜空,數不清的星星在現實世界中難得一見的清澈天幕上閃爍。不對,記憶似乎出現了問題。我看見了從來都不曾知道的東西,其他的世界與其他的星系……黑暗……星辰看起來好像是黑色的,而將我籠罩的黑暗看起來好像是光[3]。 我大叫一聲,也許是對未知事物的恐懼,也許是對心之所向的喜悅,總之某種過于強烈的情感令我的每根神經都感到刺痛。隨后我驚醒在現實世界的床鋪上,渾身都是冷汗。 在這之后的數次夢境中,我都以類似的方式驚醒,而陷入休眠的理智卻不足以支撐我從中找到現象背后的本質——至少是某些導致事情發生的原因。直到七個月后的某一天,我帶著幾乎等同于清醒時的理智進入這個世界,我才終于將自己的探索推進到下一個階段。 那時我剛從學院畢業,在決定動身前往安德雷斯公國之前,我突然有種想到森林里看看的念頭。第二天上午,我離開家中,穿過因交易日而變得熱鬧的集市,沿著熟悉的道路往郊外走去。人群的喧囂很快便被我拋在了身后,隨著我越走越遠,人聲漸稀,最后的那一丁點終于是淹沒在荒野所獨有的寂靜之中。 路面開始變得破舊,兩側的植被茂盛而濃密,最后延伸到森林深處的只有一條小徑。崎嶇不平的地面和裸露在外的樹根巖石給我的行進帶來了不少困擾,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選擇好每一個落腳點。今天是陰天,本就虛弱的陽光在穿越了茂密的樹冠后所剩無幾,幽暗的林子里比往日更覺寒氣逼人。 層層障障的高大喬木和灌木沆瀣一氣,構成了脆弱的凡人所不可逾越的無形壁障。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腳下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有了屬于自己的生命與意識,在這些枝椏與樹葉組成的迷宮中以它那獨特的、人類所無法理解的心智歡快地穿梭游走,將行走其上的滿懷好奇的我引向未知的世界。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感到有點慌亂。這條路我應該很熟悉才對,從兒時和妮娜一起來,到分別后獨自漫步在林間,無論如何我都不應該產生某種陌生的感覺。更奇怪的是,眼前這些在現實世界中難得一見的荒野景色并沒有讓我感到絲毫的放松;相反,它在我的心靈中喚起某種難以琢磨的情感,讓我覺得自己正在變得越來越渺小,而四周枝繁葉茂的橡樹、榛樹和花楸樹卻在扭曲中變得越來越高大。 我感到有些頭暈,循著記憶中的路線向林間的空地走去——那里同時也是我和妮娜的“秘密基地”。大腦好像有點供血不足,我的視野偶爾會變得模糊。我走的太深了,已經來不及回頭,盡管身體的異常出乎意料,我的理智還是提醒我必須走到那兒,好好休息一陣,否則倒在這寂寥無人的樹林里,誰也不能來救我。我扶著樹干跌跌撞撞地前行,最后在四肢發軟、感覺神志快要被吞噬掉的時候,我抵達了那處空地。 在眼前的視野徹底湮沒在黑暗中前,我找到了以前休息用的,用樹皮和干草搭建的床鋪。去年的干草散發出一股霉味,但我已經沒有精力去更換新的了,只是一股腦地摔倒在上邊。在眼皮完全合上的前一刻,陽光在某種鏡面上的反射光照進了我的眼里。 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不記得這里有小溪。耳邊隱隱傳入的聲音逐漸模糊,而我的意識也開始陷入沉睡。 醒來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拉了拉身上不存在的被子,發現并沒有回到現實世界。 我環顧四周,林間的空地里,一條小溪蜿蜒而過,清澈透明的溪水在朝霞的微光下像鏡子一般反射著粼粼波光。再看身下的“床鋪”——那不是我去年修整更新過的樹皮和干草組成的床,而是其他什么人隨意堆放的草垛罷了。 我這是到哪了?哎呀,完全走岔了。 心里尋思著這一帶的溪流大多匯入馬布賽特河,我決定沿著它流動的方向走下去。我快步走過長長的一段灌木叢,費勁地爬上一個山岡,試圖在高處眺望遠方。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景象并不是我所熟悉的——正站在懸崖邊上,腳下是綿延不絕的林海,郁郁蒼蒼,重重疊疊,一眼望不到頭。 這片森林由異常巨大的樹木所構成,這些不知名的龐然大物密密茂茂,粗壯碩大的枝梢相互交錯,寬闊厚實的綠葉繁盛地伸展開來,織成一張張碧綠的幕布。我集中注意力,以絕對精準的動作沿著陡坡下行,踏入那些似乎亙古以來不曾有人涉足的原始領域。 雖然還看不到太陽,但我想日出之時應該已經不遠??諝怅幚浔?,但我認為這是出于意識的推斷而不是身體的感受,因為我感覺不到絲毫涼意。低垂的鉛色云層籠罩著眼前這片陰郁的森林,目光所及之處的一切都宛如威脅或預兆——暗示著邪惡,預言著災禍。無論鳥獸還是昆蟲都無影無蹤,唯有風如嘆息般吹過枯樹的敗枝[4]。 我忽然感到極度的恐懼。伍德福德郊外的小路雖已廢棄多年,行走其間仍然偶爾可見一兩塊歪斜的橡木路標,但是在這里,盡管我沒有辦法在夢境中估量時間,卻一塊也沒有見到。這些樹,這些參天大樹,這些散發著最原始的生命之美的樹,從未向現在這樣讓我心悸,讓我驚慌失措,讓我越來越迫切地希望能尋見到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哪怕只是一塊殘破的路牌,兩道淺淺的車轍。 隨著我一步步的前行,腳下的地勢愈發險惡,蜿蜒的行徑讓我難以確定方向,而四面八方的高大而古怪的植物們仿佛化作一堵堵巍峨的巖壁,不斷地向深陷其中的我擠壓,擠壓,像是要將這個因好奇而貿然闖入世界邊緣的原始碎片的渺小生靈碾碎。我猛地停下腳步,高高地仰起頭,試圖從上方巴掌大小的天空汲取到能夠支撐我走下去的些許新鮮氣息。 天空中高高地懸掛著兩顆黑色星辰。不對,那我之前看到的朝霞是什么?云層呈現出一種荒誕的鉛灰色……灰色,腳邊灰色的雜草低垂著頭顱,仿佛正向大地耳語某種恐怖的秘密。然而,卻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動作能打破籠罩在這片凄涼之地上的令人顫栗的沉默[4]。 我的精神似乎在超越極限的恐懼中突破了**的桎梏,身形如同飛翔一般快速穿過這片籠罩在不祥中的森林。視野內的一切都在飛快地向身后逝去,人類那低劣的運動視覺無法捕捉這么迅速的景色變換。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停下腳步觀察周圍,從我四周延伸出去的是荒涼的平地,地上長滿了又高又密的枯草,草葉在秋風中沙沙作響,一些枯樹稀稀落落地生著。許多形狀奇特、顏色陰暗的巖石以很遠的間隔兀立在草叢之中,但它們彼此之間仿佛有一種無聲的理解,正在交流令人不安的信息,并且抬著頭,似乎在等待某種早已被預知的事件發生。 草叢中橫陳著一些風化的石塊,這些石塊明顯是由工具鑿刻而成。如今它們早已裂開、破碎,覆上青苔、被半埋進泥土,傾斜成各種角度,就是沒有保持直立的。那些四處散落的更大的石塊,則無疑是壯麗陵墓和宏偉紀念碑的遺存[4]。歲月抹去了殘破石雕上原本可能存在的文字,但在我不厭其煩的仔細搜索下,我還是從其中一塊保存得相對完整的石碑上讀出了用上古語言書寫的詞語:“卡爾克薩”。 亨特的記憶里有這方面的信息。我所能記住并敘述的,是“卡爾克薩”這個名字,代表著一個被冷落、被遺棄、被遺忘的地方,禁忌書籍中名聞遐邇的古都,從未有考古學者尋找到的史前遺跡。我沿著殘垣斷壁間依稀可辨的舊日道路前行——至今我也沒法得知當初這么做的動機,或許那場夢境最初的、我自以為的“幾乎等同于清醒時的理智”本就是虛妄。 后面發生的事情在我的記憶中模糊不清,即使以夢境的眼光來看也實在太過離奇怪異。我永遠也無法忘記天空中懸掛著黑色星辰的卡爾克薩,在深淵般的雙子恒星沉入哈利湖中的午后,心中的陰影揮之不去[5]?!按蟆迸c“小”之間的相對關系被徹底顛覆了;“引力”“空間”和“時間”的概念從構成它們的最基本的信息單元層面上支離破碎……不,信息是秩序的表現,更適合稱之為“本質”的東西,無限組合,無窮多的可能?!按嬖凇笔菬o限的,“虛空”是永恒的…… 我無從得知在當時是怎樣的褻瀆力量作用在我的心靈之上。在雙日淹沒在黑鏡般的湖面之后,思維混亂不堪的我——我甚至無法確定那還是不是我——鼓起一種瘋狂而背離秩序的勇氣,來到已成廢墟的卡爾克薩城的邊緣,朝那駭人的深淵中看了一眼。 湖面倒映著的是我的身影——不是亨特那張充滿了異域風情的臉,而是現實中名叫許明山的我,黑發黑瞳的那張臉。不,那不是單純的倒影,它張開嘴了,它說出話了……ia! ia! hastur! hastur……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又哭又笑,因恐懼而顫抖著,將能打開的燈全部打開,然后蹣跚著爬回到凌亂不堪的床上,在滿腦漿糊中度過了黎明前的黑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