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車頭上是光滑的玻璃,玻璃上是淺棕色的木質車頂,我一下就伸手撐住身體跳到車頂,柔軟的四肢里隱藏的力量被我靈巧地使用出來。我直接站在車頂四處張望,車下面是依舊是繁忙得像是大地震逃難的螞蟻一樣多的人群。 我聽到尖銳的口哨聲,四處雜亂的交談聲,腳步聲,還有載運貨物的機械輪軸的聲響混合成讓人無法分清楚的嘈雜。 泰坦尼克的煙囪滾飄出黑色的煙霧,一只灰翅膀白色肚皮的海鷗從藍色的天空飛下來,停在高高架在一等艙高層船體上的舷梯旁邊。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距離十一點五十九分越來越近。我的動作開始急促粗暴起來,不耐煩地輕喘著氣。 車頂下面門忽然被打開,我已經準備要跳下去,動作太快一個踉蹌,身體在千鈞一發有個向前跌落的斜度。車門里已經伸出一根紳士拐杖,接著是一頂深灰色的男士圓頂帽,一個男人剛好拄著拐杖走出來,他有些被打擾到的惱怒地提高聲音質問:“發生什么事?” 接著他終于抬頭,我姿勢不穩地打算跳下車,兩個人剛好一上一下面對上。我首先看到的是對方的眼睛,眼瞳通透得跟玻璃珠子一樣,是西方人常見的淺色眼睛,帶著點偏黃的棕色的,里面似乎還殘留著被打擾后的不悅之色。 是個年輕的男人,穿著得體的灰色條紋三件式西裝,白色立領襯衫。戴著紅棕色的皮質手套,直接拎著男士拐杖,眉毛一邊挑高,嘴角往下傾斜,傲慢與不耐煩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根本來不及調整身體錯開這次相遇,對方臉上的不耐煩轉換為訝異,身體立刻往后仰一下想退開,我已經非常用力從車頂墜落一頭栽到他懷里,沖力讓我們兩個人撞成一團。我的臉挨蹭到他胸前的西裝扣子,疼痛讓我有些頭暈眼花,被我撞到的人穩不住身體,被迫抱著我直接跌倒在地。他倒吸一口冷氣,喉嚨處痛苦地咕嚕了句什么,最后終于憤怒提高聲音含糊不清地喊出來:“洛夫喬伊,這是個什么玩意?” 你才什么玩意。 我連忙撐起身體,戴在頭上偏寬大的男士帽子掉落開,金黃色的波浪大卷發張牙舞爪地披散而下,茂密的發絲劈頭蓋臉地垂落到他帶著怒氣的臉上。他明顯有幾秒是愣住的,表情僵硬著,長發一時隔離了外面那個繁雜的世界,我們面面相覷。 呼吸近在咫尺,我輕而易舉地聞到他身上某種類似香水的味道,應該是某款男士香水。 遺憾的是,這不是我喜歡的香水類型。 “先生?”有人急忙喊著,似乎擠開人群接近我們。 這個聲音讓我立刻回神,被撞到的地方隱隱作痛。我連忙仰頭想要站起來,頭皮驟然發痛,我疼得眼淚都要飛出來,某一縷發絲被卡扣在男士西裝上,似乎是被西裝外套里層口袋的銀色表鏈給纏住。 男人明顯才回過神,他本來就下垂的嘴角很用力地抿一下,連笑紋都被硬生生抿出來。表情帶著莫名其妙的怒氣,他的表情里沒有一絲對待女士的客氣,只差沒有將某句不美好的臟話吐出來。 我在嘈雜的聲音里聽到船員已經更加用力地大喊:“三等艙的乘客請立刻往這邊排隊?!碧┨鼓峥颂柎瑔T口中的哨子聲再一次響起,似乎在催促時間之輪快速運轉,命運的起航就要開始。 我已經沒有時間解開頭發,手指抓住緊繃的那縷發絲,發狠一扯,頭發絲絲斷裂。然后我在對方兇狠夾雜著驚訝的眼神中狼狽地推開他,從他的身上起來的時候手還用力按住這個男人接近腹部的地方,借了一把力,手因為抽回來太快纏繞住什么。跟隨著這個男人的侍者已經跑來,我轉身就跑。 我現在一點都不想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跟這些所謂的上等人糾纏成麻線團。 我聽到那個男人懊惱地呻吟一下,被一個重物撞到可沒有想象中那么輕松。他用力對上前的侍者說了些什么,接著就有幾個人往我這邊跑來。 我剛好回過身,因為跑得急切剎不住腳步還很輕盈地向后跳躍兩下,這是一個美麗的舞蹈動作,可以最大限度保持身體平衡。 男人在一個管家模樣的侍者攙扶下站起來,他手撐著腰,眼睛有些向上翻,嘴角往下一撇,忍著痛還打算保持出一幅優雅的模樣。他往我這邊看,有那么一秒我確定他是打算沖過來將我按到海里讓巨大的輪船將我碾過去。 我覺得自己不該那么善良,這家伙一看就是那種自大無禮,毫無寬宥之心的冷漠者。這個社會這種人多如牛毛,如果他是一個富有的人,那恭喜你,這個世界又多出一個沒有同情心的強盜。 我深吸一口氣,在那些打算將我拖過去的侍者碰到我前,大聲對他喊:“別上船?!痹拕偮?,我腳下躍動,干凈利落一個旋轉避開那些沖過來的人。一頭鉆進人群里,跑過白色的舷梯下,淹沒在人山人海里。 不過那個男人似乎有點面熟,我很快就將這點微不足道的疑惑給拋到腦后。 ☆、第3章 起航 當泰坦尼克的三根煙囪都發出濃烈的黑煙,所有還留在碼頭上的人都紛紛對甲板上的揮手吶喊時,我已經累得雙手撐著膝蓋,完全沒有體力再進行跑動,每次呼吸帶起的灼燙都是對肺部的摧殘。我在最后一個鐘頭里不斷跑動,嗓子啞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一些被我撞到的乘客或者送行者時不時會發出幾聲不友好的問候,我卻拮據得連說聲抱歉的口水都沒有。 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多愛德華時代的英國人擠在一塊,跟個馬蜂窩一樣。出租的馬車與貴族的老爺車幾乎都要撞成一團,還有扛著古老照相機設備的報紙記者,死死盯著那艘永不沉沒的夢幻之船。戴著寬邊長緞帶帽子的少女在船上揮舞著手,中午的陽光凝固住了這繁華夢幻的一幕。 我跟所有人一樣,紛紛仰著頭,看著黑色船體上白色的甲板,企圖在上面尋找到自己的親人。 我懷疑杰克已經上船了,響亮的汽笛聲再次響起,船只宣布離港的最后時刻。氣溫在回升,我單薄的衣服總算有了點屬于春天的溫暖,緊貼著消瘦的身體。 好吧,看來這次偉大的航行在歷史的催動下,毫無轉圜余地開始啟程。就讓該死的杰克跟露絲繼續去上演那比這次航行還偉大的相愛之旅吧。 我不管了,天知道我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任何東西,讓那個活該被我扔到圾桶里的窮畫家去邂逅愛情。要知道那可是部票房保持世界第一,能保持十二年不被任何人打敗的偉大電影,真想詛咒導演。 我疲憊地深呼吸,打算最后調節一下紊亂的氣息節奏,然后離開這個吵死人的海洋碼頭。正當我終于勉強站直身體,手捂著空洞得隱隱作痛的胃部,邁開第一步時,身后那堆嘈雜的背景突然傳來一聲興奮的歡呼,“時來運轉,這下我們風光了?!?/br> 天知道我聽到這句話時是什么表情,我仿佛能聽到電影里那蘇格蘭舞曲輕快地在弦上面跳躍出來。我甚至連頭都來不及回,背著麻袋的杰克大笑著就從我身邊快速地跑過去,他對另一個同伴大叫著,“快點,伙計,我們回家了?!睕]有帽子遮掩的淡黃色短發在空中散開,他的笑容簡直可以照亮整個灰暗的海港。 是啊,你快要回老家了,如果你打算劃塊門板飄回去的話。 我的手根本來不及揪住他那廉價貨的灰色長外套,沒什么力氣的手指被他身后的麻袋狠狠撞到一下,而顯然急于上船的主角壓根沒有注意到有人在呼喚他。 我啞著聲音喊了一句幾乎聽不出來的“杰克”,我確定自己一定比女主角喊他名字還多次。 杰克扛著他的麻袋行李,一只手高高揚起,似乎要迎風而行。他的頭發散亂地往后飄揚,這個年輕的男人是那么青春而激揚,他往那個希望之地沖過去,前方那艘龐大的泰坦尼克號正在等待他的到來。 我又嘶啞著聲音竭力地叫了他一下:“杰克道森……” 我相信,除非他是千里耳,不然是不可能聽到我的呼喊的。他已經鉆入人群里,奔跑的速度快到驚擾到別人的馬車。我站在原地,看著他一下子就跑遠,手無力地垂落在半空,再次感受到命運之神的惡意。孤零零地站在人來人往中,抬頭看到那只海鷗已經離開船,高高地往海洋的方向飛躍而去。突然之間想起了很多,想到自己第一次看電影,房間里加勒比海盜海報下的萊昂納多,想到那首廣為流傳的金曲。 我抬頭望天,無可奈何地嘆了一次氣,然后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就拼這最后一次,就當那條該死的毛毯特別值錢,它救了我的命。 我繼續深呼吸,深呼吸,壓抑住過度勞累的肌rou的顫抖狀態,接著猛地抬腳,伸手就抓開腳上的鞋子,是一雙不合我碼數帶點坡度的硬質鞋子,我看到脫了鞋子的腳趾頭都是磨出來的血跡。這雙爛鞋,我暗自詛咒一聲。毫不猶豫就將鞋子往路邊一扔,腳在接觸到地面時習慣性地跳躍一下,接著我以一個瘋狂的俯沖姿勢,用盡身體里最后的力量,像顆炮彈一樣沖出去。 叫是叫不出來了,在他上船前,我記得他會被船員攔下來檢查船票。感謝那多次的觀影經驗,讓我對這種小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我還記得那個面容嚴肅,帶著船員帽的乘務員是怎么背著手不太信任地詢問:“你們檢查過了嗎?” 當然,當然,他怎么可能檢查過,可是那個該死的船員還是讓他上船了。 也許我能在他上船前狠狠抱住他的腰,對檢查人員大喊:“這家伙有傳染病,別讓他上船?!?/br> 很好,杰克道森絕對會弄死我,將我按到水里讓泰坦尼克號碾過去。真是非常有創意的死法,你覺得呢? 我發誓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跑得這么快過,我不斷朝著泰坦尼克那里跑去。我甚至不用去想杰克奔跑的方向,我只要往那艘沉船那里跑就沒有問題,三等艙的檢票入口可比上等艙容易找得多。 在最后一刻,我擠在一大堆人里面看到杰克跟他的同伴沖上鐵梯,他們揮舞著手里船票大喊:“喂喂,等一等?!?/br> 當我努力擠過幾個人時,他們已經跳到門里,來不及了,就算我們的距離僅僅只有一條舷梯,我也沒有辦法上船將他拉回來。 game over。 這個游戲功虧一簣。 我的大腦有一刻是空白的,茫然地站著,沉默地看著眼前這艘巨大的郵輪隨時會開始啟動。身邊都是紛紛揮手,脫帽大聲叫嚷的人。也許命中注定我什么都改變不了。 “等等,我是乘客?!币粋€提著箱子的中年男人手里揮舞著船票,急匆匆地扒開我的肩膀。他焦急都扯著嗓子喊著,拼命要擠開人流,跑上那個白色的梯子。 他的速度大概能最后一個趕上,真是不幸,他一定不知道自己上了就有九成的機會下不來。 我終于收回眼神,轉頭看到這個英語不標準,也許是瑞典人,或者是意大利人的乘客,他手里的票因為揮舞而隨時會掉落。然后我做了此生最失敗的一個決定,我突然伸出手用力拍上這個中年人的肩膀,將他嚇到回頭。我在嘈雜的背景里提高聲音打了聲招呼,“hi,你會感謝我的?!?/br> 話語剛落,我的右手拳頭已經伸出去,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在他悲慘的哀嚎聲中我左手靈活一撈就將他手里的船票搶過來。接著從自己口袋里掏出那條昂貴的銀色表鏈扔到他身上,轉頭就往鐵梯上跑。 那塊綴著鏈子的懷表是我撞到那個男人時不小心纏繞上,我敢肯定那塊表貴得可以買一張上等艙的泰坦尼克船票。 祝福我吧!我救了一個乘客的命,還搭上一條不屬于自己的懷表,而現在我要去送死,這是我此生最不幸的一天。 我跳上檢票口的舷梯,雙腳能感受到冰冷的疼痛,我手里抓著船票,對站在鐵梯前正準備將門關上的碼頭工人兇惡命令:“讓開?!?/br> 而站在船里,也伸手要跟著拉上門的檢票員已經大聲喝止,“停止,女士,這很危險?!?/br> 他竟然叫我女士?在我披著流浪漢的男性破舊外套,穿著一條夏季格子七分褲,還赤腳狂奔的時候,這檢票員可真是有禮貌。 梯子距離艙門幾乎要一米遠,下面就是冰冷的海水。 我踏到舷梯最邊緣的前端,停都不停整個人飛躍而上,在門還沒關上前,我踉蹌進入船里,那個檢票員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幫我穩定身體。 我揚揚手里的三等艙船票,對他說:“謝了?!?/br> 檢票員連忙回頭將艙門關上,他怕又哪個不要命的乘客會在船離港時飛過來送死。艙門旁邊有船員坐著在為剛上船的乘客解答一些問題,我茫然地想湊過去,結果剛關完門的那個嚴肅的乘務員立刻回頭詢問:“小姐,你有通過檢查嗎?” 我多么想告訴他,我攜帶無數中二傳染病毒,讓他立刻將我扔回南安普頓海港,讓我自生自滅啊。當然下一秒我擠著乘客就往船道走廊跑了,哪還管得上別人。 好不容易擺脫那個坑爹的檢票員,我一時間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杰克已經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我將票塞到口袋里,隨著沸騰的乘客走過狹長的船道,來到寬闊的柚木甲板上。這里到處都是人,一千多個乘客,大多都聚集在甲板上。三等艙的乘客最熱鬧瘋狂,他們揮舞著自己手里的帽子,抓著白色的欄桿,低頭對港口上的人海吶喊著,興奮與希望同時出現在他們的笑容里。 我抬頭看,看到頭頂上等艙與二等艙的乘客也興奮地對船外面的人揮手致意。天空徹底晴朗起來,雨霧散去,碼頭上工人快速地解開粗大的纜繩,拋到海里。 泰坦尼克的螺旋槳轟隆攪動著海底的泥沙,渾濁的海水翻騰而出,幾艘拖船牽著離港的泰坦尼克號往前行駛。汽笛聲再次響起,行駛中帶起的水力讓碼頭其余??康泥]輪不?;蝿?。 風吹亂了我的頭發,我走到欄桿邊,雙手抓住欄桿望著港口,一切都在遠離。軌桿上的星條旗獵獵有聲,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在等著它的到來。 泰坦尼克,正式起航。 ☆、第4章 永恒 在這里你可以看到你所能想象中各種身份的人與你并行,如果你想看到英國貴族或者美國大亨,就得跑到d層甲板仰頭向上望,那里到處都是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的男人與戴著昂貴華麗帽子的女人。 不過不管是三等艙的鐵匠還是上等艙的巨子,我想再也找不出比我更加窘迫的乘客了。杰克上船后就淹沒在迷宮一樣的船艙走廊里,雖然我熟知泰坦尼克的電影情節,甚至看過一些關于泰坦尼克號的資料,但是更多細碎的東西我完全沒有記憶。例如我忘記杰克的船艙編號,但是我卻還記得與他同在一個船艙里的另外兩個男人,是他贏得船票的男人的同伴。 我總不可能一間艙門一間艙門去敲開,那我會累死。其實還有時間,找到杰克,說服他。 明天中午泰坦尼克會??康綈蹱柼m昆斯敦港,最后一批乘客會上船,而我會下船。無論找不找得到杰克,或者最終無法說服他,我也會下船離開。 這次冒險上船不過就是為了少年情懷時的男神拼一把,以后老了還可以跟孫子講船頭故事,你奶奶我年輕的時候沖上一艘沉船,只是為了拯救曾經的偶像。 當然那條毛毯至關重要,而對象是杰克道森不過是讓我更加拼命而已。 所以我還有一天的時間做緩沖,我在三等艙的通道里轉悠了半個鐘頭,終于找到船票所在的房間。通道上的燈發出慘白的光線,將所有乘客的臉孔都照得白晃晃。我覺得自己活似一只游蕩在大洋深處的幽靈,顯得特別格格不入。 沒有任何行李,瘦弱的腳腕下是沾滿臟污血跡的腳丫子,磨損嚴重的外衣袖口往上卷了兩次,褲子因為不合身而顯得空洞洞,長發蓬松亂翹。我一路往前一路被圍觀,一個英格蘭婦女看到我臉上的憐惜之色一閃而過,她將一條毛毯披到我身上,詢問我,“需要幫忙嗎?孩子?!?/br> 我面無表情地說:“謝謝,你明天能下船嗎?” 婦女為難笑了一下,然后就走開了。 誰理我這個瘋子,所以在這里大喊要沉船估計船長會將患了瘋牛病的我扔到海里,讓我體會什么叫沉船。 我重新將口袋里的船票掏出來,上面最顯眼的是“white star line(白星航運)”這幾個黑體字母。上面寫著一些乘客守則,還有船艙編號。 我走入船票標號的房間,房間里有三個男人,他們正在熱烈地交談,用的是瑞典話。見我頭披著毛毯走進來話頭戛然而止,似乎不明白我進來干什么?;蛘呤俏覜]有穿鞋的樣子很可怕,這個年代一個女人可無法容忍自己露出腳踝以上的部分,我的褲子顯然無法將我的小腿完全遮住。我其實不該將丟了那頂帽子,將自己的臉涂滿煤炭,再戴個男士帽,鬼看得出我是女的。 我看到船艙里剩下的一張下鋪,船艙非常狹窄。兩邊各擺設著上下兩層四張單人床,中央的通道擠得可憐,在通道中央的船壁上有一個白色的大理石洗漱池子,池子上面是一個取暖器。 一個男乘客躺在上鋪,半探出身體低頭正在笑著,他的下鋪是另外兩個坐著在交談的乘客。我走到那張空著的下鋪時,他們兩個人非常默契地同時挪開自己礙路的腳,讓我通過。 我爬上床鋪,仿佛能感受到被子下傳來微微的顫抖,船在海里航行,我們正在海中央。我用毛毯擦了擦腳,破皮的地方看著有些滲人。又抓住毛毯比較干凈的一角用力抹把臉,毛毯立刻變得黑灰一片。我的臉恐怕是用毛毯抹不干凈的,上面粘的泥灰估計將我的臉糊得亂七八糟。 扔開毛毯,我沉默地扯出有白星公司紅色標號的被子鉆進去,船艙安靜一片,所有人都像是在看一出默劇地看著我??磥砦液苡邢矂”硌萏熨x,也許下次到美國的時候可以去演卓別林。 就睡一個鐘頭,然后找到杰克,想辦法讓他答應下船,接著等候明天中午在愛爾蘭科克市上岸。 多么完美的計劃,我蒙被子閉眼立刻沉入夢鄉,身體已經到達極限了,我再也跑不動。 我做了一個夢,漆黑的電影院里,前方的光亮照射到座位上發出淺淡的白蒙。電影屏幕里泰坦尼克在冰藍色的海里一往無前地行駛,我單獨一個人坐在電影院里,泰坦尼克號上沒有一個人,只有空闊的甲板與與巨大的船身。 它的線條依舊是那么流暢優美,如海里的鳥在飛翔。遙遠的水平線上,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隱隱出現,可是這如同一種唯美的幻覺,船體開始解體,油漆褪去,船舷板碎裂,舷窗崩出。它開始沉沒,一點一點被冰藍色的海水吞噬,最終躺在兩英里半的海底,靜謐地沉睡著。 空無一人,孤獨得失去所有地埋沒在海底的塵灰中。 我試著伸出手去觸碰它,卻發現自己碰到一扇折斷生銹的海底雕花門,我推開它,一道蒼白的光帶從門里流淌而出,從我身邊流瀉而下。門以一種光速的速度在自我修復,如同時間倒退,一年一年地倒退,2012年,1997年,1985年,1912年……門變得嶄新完美,雕花如同怒放的枝葉。 我走進去,是一處圓形樓梯,巨大的弧圓彩色玻璃穹頂下是璀璨透明的吊頂水晶燈。所有人都在鼓掌,微笑,似乎很久以前就在等待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