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那老者道:“我們常說的魚翅,就是那鮫魚的軟翅,它生在海里,極其兇猛,就像海里的狼一般,經常成群結隊捕食,那猶如大船一般大的魚都不敵它們,它們的魚皮曬干后十分堅硬,《淮南子》道‘鮫革犀兕為甲胄’,不過若是新鮮的用來制成羹,也是味道很好的,只是得要高人來烹制才好?!币贿呌秩滩蛔∨哉鞑┮?,說了些海里好吃的東西,淼淼與蓀哥兒從未見過海,看他旁征博引,親歷海船,見過許多未有的景色,全都聽住了。 一旁蓀哥兒佩服道:“先生一定吃過很多稀罕東西吧?” 柳先生笑道:“許多東西也就吃個稀罕罷了,有時候還不如鄉間順手做的玉米面粑兒餅、百蔬老湯,鐵鍋烙小魚好吃。我在蘇杭一代吃過一樣東西叫活珠子,用孵過的雞蛋來做的,敲開蛋殼,里頭是只沒有孵出來毛沒長全的小雞,味道很是奇妙?!?/br> 淼淼和蓀哥兒臉上都顯出了十分一言難盡的神色,柳先生笑道:“莫要小看這東西,這東西治婦人頭疼有效,滋補得很?!?/br> 寶如笑道:“先在四川居住的時候,當地苗人有道菜,叫不乃羹的,也是許多人望而生畏,但也對身體極好的?!?/br> 柳先生忙道:“《溪蠻叢笑》有云此不乃羹為‘牛羊腸臟略擺洗,羹以饗客,臭不可近,食之則大喜’,老朽也未食過,不知究竟何物?豈不臟穢?” 寶如笑道:“并非如此,我見過他們做法,選健康肥壯的活羊,從其小腸尾端割去一截小囊包,整個放在火塘上烘烤,烤到焦黃色,出了油汁,便有奇香撲鼻,將之剁碎,配上蔥蒜姜鹽佐料,加豬油一同煎熬,熟透便成黃色糊狀,吃著微微有些苦辣,之后便回甘生津,甘甜鮮美,那邊有句俗話‘雞吃百蟲藥在腦,羊吃百草藥在囊’,他們竟是覺得這湯清熱降火,可治百病,沒病也可以防病,只有極為珍貴的客人才會奉上的呢,也有叫羊癟湯的,說起來是真的香,我還想著有空自己再做一次,腸胃不好虛弱之人吃這個卻好?!?/br> 柳先生笑道:“羊食百草,鄉間草大多可入藥,那截小腸囊包,是活羊覓吃百草后的精華,這話說得原有道理,原來娘子曾在蜀中呆過?” 寶如笑道:“曾在那里住過數年,那邊苗寨腌魚、侗寨的腌鴨醬等,還有布依山寨的腌骨頭味道都十分奇特,酸中帶辣,很是不錯,和京里做法那是大不同了?!?/br> 柳先生搖頭道:“京里上次寶豐樓我去吃,如今換了個廚子也不成了,三鮮湯一嘗就知道是大骨頭棒子熬的,根本沒鮮味,酥魚也有問題,不是活魚,以為用油炸過我們就嘗不出呢?!?/br> 兩人相談正歡,遠處馬聲得得,原來是裴瑄帶著唐遠、侯行玉騎著馬回來了,眼看著是滿載而歸,淼淼和蓀哥兒立刻起身跑去迎接,歡聲笑語一片,裴瑄下了馬看到有客人,行禮道:“在下裴瑄,敢問老丈尊姓?” 柳先生笑道:“老丈姓柳,別號隱鶴,因著老年好靜,住在離這不遠處的莊子上,今日無意閑游,看到貴府女眷正在燒制野味十分味美,冒失造訪,還望閣下海涵?!?/br> 裴瑄本是江湖豪俠氣派,十分好客的,如今不過是有女眷在才不得不小心些,如今看到這位老先生氣度雍容,應不是歹人,放下戒心,笑道:“不敢當,還請入席同飲才是?!币贿呉灰唤榻B,分了賓主茵毯上坐下,寶如和盧娘子在一旁整治獵物,雞湯原就已燉好,再弄了幾樣野味端上來,野味鮮嫩,濃酒美味,那老先生又十分善談,見識淵博,言談風趣,看侯行玉和唐遠是國子監的學生,在學業上也指點了下,看侯行玉的臉色,顯然是極為高明的見解。一群人談話投宜,更兼佳肴美酒在側,不覺日色偏西,終于賓主盡歡而散。 裴瑄也帶著諸人一同登車回府,這一日兩個孩子玩得及其開心,回府看到許寧還在唧唧呱呱說了一通,好不容易才讓乳娘們哄著替他們洗了澡安置睡覺了。 許寧才笑著對寶如道:“是我的不對,原說好要陪你們好好玩一天的,臨時徽王世子相邀,那是官家的胞兄,不好推拒,只好讓裴瑄帶著你們去了,不過看著你們今兒玩得還好?” 寶如道:“不錯,本來淼淼沒能騎馬有些失望的,不過后來碰到了個健談的老先生,說話極其有趣,兩個孩子聽得十分入迷,那位老先生想來學問是極好的?!?/br> 許寧道:“民間臥虎藏龍,也不奇怪,那老先生是叫什么名字?正要給蓀哥兒請一位學問好的良師,我如今實在太忙,卻是沒時間教孩子?!?/br> 寶如道:“依稀記得姓柳,別號是叫隱鶴的,說起來也巧,前世他也是我店中的老客人了,后來聽說回鄉了的?!?/br> 許寧聽到隱鶴二字,臉色微微變了變道:“原來是他……若是蓀哥兒能拜在他門下,那倒是三生有幸了,可惜如今怕是不成了?!?/br> 寶如道:“這又是甚么緣故?他很有名么?” 許寧苦笑道:“何止有名,柳汝嘉柳大先生,簡直如雷貫耳赫赫有名,這位可是歷經三朝德高望重的大儒,精通儒、釋、道三家之學,朝堂上只怕過半數都曾在他執教的書院里讀過書,算得上是他的門生,其曾祖父曾為前朝宰相,他學識淵博,博覽經史,著作宏富,先帝時曾由他統領主編了《九經要義釋文》,如今天下書院包括國子監皆習此書。武宗時曾在京師廣開講筵,與四方儒士辯論,四方飽學之士共相交難,無出其右,均辯不過他,先帝時退隱林下,身上還有著資政殿學士、通奉大夫,賜紫金魚袋的榮銜以及樂安郡開國公的爵位,就是當今天子,也曾受他教導過。他退隱后行遍天下,先后在國中各地創辦了隱鶴書院、青鹿書院等近十家書院,一旦開課,數千人往聽,親任山長,門生無數,多少人以能聽過他授課為榮……” 寶如吃驚道:“居然如此大來頭?我前世只以為是個好吃的老先生而已?!?/br> 許寧道:“他是十分精于飲食一道,曾著有《隱鶴食單》一書,內中連火候、上菜都提及,聽聞他一日午后授課困倦,于堂上昏昏欲睡,忽聞到窗外有異香飄入,忽然清醒過來,驚呼:鵝rou羹過火候了!遽然起身出門,眾生傳為逸聞?!?/br> 寶如抿嘴而笑道:“倒是個性情中人,白日我看他也十分親切,不如備禮讓蓀哥兒去拜拜師看,便是不成,也沒什么虧的,大不了我做幾樣好吃的一同送過去,前世他愛吃的菜色,我可都還記著呢,定能做出他喜歡的口味,興許他一喜歡,就收了蓀哥兒也未可知?!?/br> 許寧搖了搖頭嘆道:“前世我力倡變法,他上朝與我辯論,明明古稀之年,卻思緒敏捷,辯鋒犀利,我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眼看將來等我提出官紳一體納糧,天下讀書人都要罵我有辱斯文,以我為寇仇,到時候這位老先生只怕又要臭罵我一通,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便是他收了蓀哥兒為學生,也未必會給我面子,倒讓蓀哥兒到時候夾在中間為難,孩子還小呢……罷了?!?/br> ☆、第125章 風雨欲來 秋末,西邊戎狄忽然十萬大軍大舉進犯邊境,幸有邊軍防守,英勇無畏,一時并未失城,但邊疆緊急軍情奏折飛報京城,李臻連忙命兵部調兵增援,而此時,一樁難事卻擺到了臺面上來,戰事每日軍餉糧草所費不貲,朝廷府庫耗竭,準確的說,是沒錢打仗。 這些年熙寧帝一直奉行輕徭役薄稅賦,勸農為主的固本安民之道,除了增收商稅中的鹽茶市舶稅以外,民間糧稅土地稅大幅減少,逢水旱蟲霜等災年甚至直接蠲免,也因此民間各地奏報多是頌贊之聲,濟世安民之策大興,國泰民安,欣欣向榮,黎民得以休養生息,各地民亂幾乎絕跡。然而稅減了,民富了,國庫不免也就有些單薄。如今戰事一興,各地調軍興兵、糧草馬匹、武器銀餉、練兵費用、戰事修葺,征用民伕,樣樣都要錢,粗略合計先期費用便約需一千八百萬,而國庫一年兩稅收入不過兩千多萬兩,商業稅四百萬兩,合起來都難以應付戰事國防開支,立刻顯得捉襟見肘,入不敷出,這銀子要從哪里出,立時就提到了朝堂議事日程上。 兵部尚書上折子,戎狄桀傲,邊鄙無備,請向民間征派軍餉、練餉,以保國家邊境安泰。而戶部尚書則認為兵眾而不精,冗費日滋,增派軍餉于民生無益,數倍正供,弊政厲民,苦累小民,剔脂刮髓必致民窮盜起,到時又要加派賦稅剿匪,于社稷無利,有損今上寬仁愛民之名,如今之困,應派使臣與戎狄和談,或許薄利或與和親,速速平息戰事為上。朝堂登時分為數派,日日爭執不下,邊疆數次告急,雖有將士奮勇殺敵,國庫之窘境依然迫在眉睫。 這時三司戶部判官許寧上折子,請上改良稅法,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以解根本之困。這折子猶如一顆石子落入了本就不平靜的湖水中,整個朝堂喧囂不止,動蕩不安。高祖曾言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讓士大夫與民一般納糧繳賦,這還得了?原本不死不休的征稅派死戰派議和派等官員改換臉面,合力攻訐許寧,御史臺一夜之間接到雪片也似的彈章。 奇怪的是,本該立時就該下旨駁斥這荒謬不堪大逆不道的奏折的官家,卻在此事上沉默不言,并不表態,這曖昧的態度,讓一些陛下身邊的近臣大佬們,敏感地嗅到了不妥。 而此時,以徽王為首的部分皇親國戚,如弘慶大長公主、寧國公、安樂侯等勛貴上折子,道是臣等因先祖于社稷有功,是以得享食邑,受民之供養,如今國家有難,此時當義無反顧,奮不顧身,愿從今朝使納稅繳糧,勤謹奉公,毋負族民之供養。 這折子一上,朝中文臣嘩然,本朝重文輕武,一向文臣對勛貴多有些看不起,如今此事上卻被勛貴們搶先表忠心打了臉。最關鍵而微妙的是,徽王是誰?當今天子的親爹!他支持納稅意味著什么?莫非官家也有此意!而弘慶大長公主、寧國公府的支持也讓很多人意外,但也有內里知道些內情的人知道前陣子寧國公府和大長公主府受過宮里的申飭,只怕這是急著表現盡忠,心里未必就有多么想納稅了,因此固然文臣們勛貴們毫無氣節只知媚上的行徑嗤之以鼻,卻也難免心中微微有些波瀾。 然而真的要納稅?那如何使得!勛貴和皇親國戚們,那是有食邑的,什么事兒都不干就有錢領的,繳那點稅那是小意思,士大夫們可不一樣!那點俸祿養家哪里夠?寒窗苦讀幾十年為的是什么?如今居然要和平民百姓一樣繳稅,士大夫國之棟梁的地位何以體現?帝與士大夫治天下又何以體現!祖宗之法,便為養士,如此辱沒斯文,將來豈能招攬人才?納糧事小,文人的尊嚴氣節事大!長此以往,民眾將輕賤讀書人,不以讀圣賢書為榮,到時國家均是一些無才無德之人為官,國本危矣! 一時朝中諫言奏折又是雪片也似,這次卻是指向了一向寬柔溫和的熙寧帝陛下。官家依然未發表意見,只是對上了折子的皇親國戚給了些賞賜,嘉其為國為民之心,卻也并沒有讓戶部修改稅法,因此收稅這事,依然沒有下文,這位官家,因是旁支過繼,一貫溫和柔善,這卻是第一次讓朝中上下官員們,感覺到了天意高難問,君心難測來。 正是風雨欲來之時,寶如接了宮中傳召的口諭。 許寧不在,寶如有些忐忑,前世許寧入相并沒有幾年,她每年也就是參加宮宴隨著外命婦進去拜見一番,當時太后和皇后也不太理她,沒什么賞賜,卻也不會刻意針對便是了,如今非年非節,忽然傳召她入宮,想必這是要敲山震虎,對著許寧來了。 雖然許寧交了奏折以后,多日未曾和她說話,她卻知道,他一定很難,作為一名毫無根底的贅婿,他貿然以一人之力,決然與整個官紳士大夫階層對決,這幾乎是一種自取滅亡的行為。雖然這一世他已和緩了許多,鋪墊了許多,這一世提出的做法與上一世也大有不同,卻也未必比上一世受到的壓力更輕松。 慈寧宮里太后一副慈眉善目之像,手里拈著佛珠,下首側邊放著一張幾案,一個王妃誥服的婦人正在那兒抄著佛經,五官溫婉,卻有著一雙與官家相似的狹長鳳眼。 太后看著寶如行禮后才緩緩道:“你也來見過徽王妃,今兒我身子有些不適,只是每日抄經又不好斷了,便請她進宮替我抄抄經,倒是勞煩了?!?/br> 寶如心知肚明,一邊向徽王妃也下拜行禮,徽王妃連忙笑道:“快請起,太后娘娘身子好便是社稷之福了,抄經原就是妾身分內之事,不敢稱勞煩?!?/br> 太后看著寶如起了身,淡淡道:“唐恭人可知今日宣你進宮何事?” 寶如低頭道:“臣婦不知,請太后指教?!?/br> 太后厲聲道:“今日聽說許寧在朝上口出妄語,無視祖宗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遺命,居然聲稱讓官紳一體納糧,此舉顯然要陷陛下于不孝不義不仁之地,成為昏庸之君,簡直是荒謬之極!聽聞許寧贅婿出身,可見這也是你唐家往日偶有悖逆之言,無才無德,才教養出這般昏聵狂悖之徒來,你身為誥命夫人,卻不思規勸丈夫,合該反省一番!” 這一番雷霆之語,卻大多是借著訓斥寶如之機,敲打旁邊的徽王妃了,寶如心中雪亮,不慌不忙雙膝跪下道:“請太后息怒,臣婦無知,只有一點不解,請太后教導,國家養士數百年,待士大夫不薄,為的是士大夫們有仗節死義之忠,治國平亂之能,臣婦生在鄉間,尚知家中若有難,吾輩婦人之流尚知拔釵鬻之,以解家困,如今國家有難,為何身為士大夫們,卻不肯出錢出力,報效家國?” 太后想不到她一個市井夫人,居然如此嘴利,已是氣得雙目圓睜道:“簡直是市井無知婦人,只知蠅頭小利,哪知立國之本?” 寶如道:“臣婦只之國之本在民,卻未聽說過國之本在士,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依臣婦看,只說不做的士大夫,倒不如辛苦耕種如期納稅的升斗小民和邊境抗敵的軍漢?!?/br> 太后已是勃然大怒:“這又是什么歪門邪理?”她霍然站起來以手指著寶如,卻氣得一時居然無法說出什么來,結果外頭已匆匆有女官進來道:“皇后娘娘、安貴妃請見?!?/br> 太后勉強深呼吸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正在眼觀鼻鼻觀心的徽王妃,憋住氣坐下來道:“請她們進來?!?/br> 只見?;屎蟠掖疫M來,腹部隆起,身側安貴妃正扶著?;屎?,兩人進來便向太后行禮參見,太后道:“罷了,你有孕在身,不在家靜養,來我這里做甚么?” ?;屎蟮溃骸奥犅勀负笊碜硬贿m,請了徽王妃進來抄經,媳婦們深感不安,如何能讓長輩抄經?合該我們身為媳婦的抄才是,我與安meimei稟了官家,道是母后身子不適,這抄經還是我們親自來抄才是,萬不敢勞動王妃娘娘?!?/br> 太后一口氣被堵在胸中,聽到?;屎筮@話,豈有不惱怒之理,卻也心知肚明這是皇帝怕自己生母受委屈,派了皇后和貴妃前來搭救了,自己本意也只是敲打一番,如今皇帝威嚴日甚,羽翼漸豐,自己再不能和從前一樣動輒教訓,也不能對徽王妃太過苛刻以免真的惹惱了皇帝,只能就坡下驢道:“我也只是有些不適,如今好多了,你們一個身懷有孕,一個要伺候官家,教養公主,也不必抄經了?!?/br> ?;屎蠊Ь吹溃骸岸嘀x母后體貼,我常與官家說母后最是慈祥寬仁,平日里不僅免了我們姐妹們的請安問候,對外命婦也多體貼慈祥,如今這唐恭人可是頂撞了母后惹得母后動氣?母后身子不適,且莫要與她們一般見識,惹得貴體不安,讓兒媳處置了便是?!币贿叢挥煞终f便吩咐女官道:“讓唐恭人即刻出宮回府反省,抄女則三十遍上來,今年不許參加宮宴了?!?/br> 一旁女官連忙起身將寶如引了出去,太后眼爭爭看著?;屎蟛煌床话W地處置了寶如,心中怒不可遏,卻仍是對有孕的六宮之主皇后沒法子,只能吞下這口氣,看著?;屎蠛桶操F妃又假惺惺道了一些吉祥寬解的話兒才回去,連徽王妃也不好再留,只能打發她也回王府,自己卻是越想越氣,命人召了永安長公主進來,卻是想和女兒一吐委屈。 ☆、第126章 疾風勁草 永安長公主進宮的時候,還以為是太后果真身子不適,結果聽到太后怒不可遏地說了一頓白天的情形,忍不住笑道:“就為這個?那許夫人我見過,是個玲瓏人兒,雖然市井出身,卻頗為老成,待丈夫是個十分癡心的,必然是要維護丈夫的。母后不必與她置氣,白白傷了身體,擔了惡人的名頭,倒讓別人得了賢惠的名兒,犯不著呢,再說了男人朝堂上的事情,女子身在后宅,又能管得了多少?”她一邊笑著一邊給太后端了杯清心茶道:“喝些茶疏肝理氣,這里頭配了枸杞、桑葉、玫瑰等,我喝了覺得還好,特意給您也配了些?!?/br> 太后端了茶小口喝了幾口,心里才稍微平順了些,她冷冷道:“我還不是為了祖宗基業,先帝千挑萬選才選了繼承者,我實不想看著先帝的英明毀于一世,擔個識人不明的名兒,還有祝氏,從前看著她還好,還知道這后宮里頭,安氏那是和官家自幼的情分,她想要立足,還得靠著我,一貫還算得上和順知趣,沒想到如今得了官家一點寵,有了皇子傍身,便想著把我這橋板給抽了!她想得倒美!不知道官家那打的什么主意呢!前兒我聽說官家有意將麗貴人膝下的二皇子記到安妃名下,她還一心一意耽于情愛呢!這帝王的情愛哪里是靠得住的?皇帝心里,只有那高高的皇座!待你好不好,全看你對他有沒有用罷了!”她顯然有所觸動,臉上肌rou微微有些扭曲。 永安長公主看著她白凈的臉皮上已經能看出眼角嘴角細碎的皺紋,雖然遠遠看著并不顯得蒼老,她曾經垂簾聽政,成為這個浩大國家最高的執政者,雖然當時也一直受著太皇太后及前朝張相的掣肘,到底也曾嘗過權力的甜美滋味,如今卻已遲暮,記憶中母后一直是一副藏威不露的神情,有著尊嚴華貴的儀表和永遠高傲永不低頭的姿態。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曾作為一名凌駕于朝中大臣之上的聽政太后,遲暮與末路,仿佛同時出現在了她的身上,以至于她是如此的憤恨不平。 她終于開口道:“母后,官家雖然是過繼來的,卻一直待您也十分孝順。只是他如今登基已久,根基穩固,這些年來他算得上是個明君仁君,朝野總是稱贊的多,我冷眼看著,官家城府頗深,并不是外頭看著那等好性兒,其實十分有決斷。只上一次安陽那案子,就看出來了,如今寧國公府不也乖乖地按官家鋪著的路走了?” “但凡男兒,總有自己的志向,對還是不對,自有朝中大臣們勸諫,您還是莫要太過擔憂了。再說皇后,她為官家生了孩子,官家待她一貫也十分尊重,皇子還幼小,她一身榮寵,只能系于皇上身上,自然是只能唯皇上之命是從,母后還當看開一些,多想些愉快的事才是,如今秋深,不若女兒陪您去萬佛山看看,拜拜佛祖,看看紅葉,賞景祈福,和那邊的方丈聊聊佛法,然后再去行宮那兒泡泡溫泉,豈不自在?等回來,戰事必定也能平息,如今雖然看著來勢洶洶,但蠻夷之地,不過是sao擾邊境,到底是動搖不了國本的,官家這些年顧惜民本,民心擁護,不會讓戎狄得逞的?!?/br> 太后冷冷道:“我給她們騰出位子來,讓她們順順心?由著那些狂妄之徒蒙蔽圣聰為所欲為禍國殃民?不過是為博虛名,不惜鼓噪一戰的小人!皇后這是做賢后做迷了心,她還不知道,靠君王的一時憐惜,靠兒子的成器孝順,靠娘家的有力支持,都不如靠自己最穩妥?!?/br> 永安長公主聽這話頭有些不對,心頭微微驚悸,含蓄勸道:“母后,官家如今很得朝廷百姓的心,并無過失?!?/br> 太后一貫寵愛女兒,醒過神來,不再抱怨,慈愛笑道:“我也就抱怨一下,沒什么別的意思,倒是你,老是守寡可不行,我膝下只得一女,老來也覺得頗為寂寞,你如今也不肯嫁人生子,倒讓我更覺得晚景凄涼了,這宮里到底不是親子親媳婦,我只指望著你呢,若是看中誰了,只管說,母后替你想辦法賜婚?!?/br> 永安長公主臉上微微一紅,道:“有勞母后掛心了,女兒心里有數的?!毖劾飬s露出了一絲輕愁,那風一樣的男子,如何捕獲?不可太過接近,又不可太過疏遠…… 御書房里,李臻放聲大笑:“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說得好!說得痛快!我看不慣那等腐儒庸官許久了!開口道德、閉口心性,天下未治便說是道德不倡,仿佛與已無關,更是使陰招、下黑手,自己不干事,也不讓別人干事!” 許寧站在一側垂眸不語,李臻笑了一會兒才斂了笑容道:“你放心了吧,你家娘子一根頭發絲兒都沒掉,全須全尾都讓皇后給你保出來了?!?/br> 許寧施禮道:“臣謝皇上隆恩?!?/br> 李臻又笑了笑,過了一會兒才嘆道:“行路難風波惡,卿如今中流擊水,未曾負朕,朕亦要作根砥柱,絕不負卿,你只管放心?!?/br> 許寧這些日子身處漩渦中心,本就不輕松,如今得君上一語保證,自然是有些感動,但他一貫內斂,面上仍是冷靜沉穩,君臣正說著下頭如何安排之時,卻聽到外頭有個青衣衛士來報道:“永安長公主已出宮,太后娘娘隨后傳了齊國公府的國公夫人覲見?!?/br> 李臻臉登時沉了下來,面籠寒霜,對那青衣衛道:“派人看緊齊國公府,看看他們這幾日會和什么人聯絡?!毖劭粗乔嘁滦l走了,才冷笑著對許寧道:“這是還未死心,找娘家人商議呢,我猜,她恐怕要通過齊國公府與王歆搭上線,我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我想著明日不忍了,直接頒下令又如何?如今朕就不信誰真能不惜命來抗旨?!?/br> 許寧謹慎道:“再等一等,西邊那邊的糧餉,可先支一支內庫之銀,王相始終未發話,官家還是要有些耐心,待他先表明態度再說?!?/br> 李臻嘆道:“這樣你就太辛苦了?!?/br> 許寧淡淡道:“夢里朝堂攻訐傾軋,比今日尤甚,臣頂得住?!?/br> 回到府里的時候,夜色已深,床上淼淼和蓀哥兒都趴在被窩里一個伸著圓滾滾藕節一樣的手臂抱著jiejie的手臂,另外一個則粉撲撲的臉貼著弟弟的臉,兩人睡得很香,旁邊還丟著一把木牌,那還是當初永安長公主送的識字的雕花木片,顯然是兩姐弟玩著玩著就賴在爹娘的大床上睡著了。 寶如已洗漱過,卸了釵環,烏溜溜的長發只隨便挽著,身上穿著家常豆綠裙襖,正坐在窗前抄著什么東西,許寧走過去看到是《女則》,笑了下道:“皇后只是說給太后看的,你隨便找個人替你抄了便好了?!睂毴珙^都不抬道:“其實我也許久沒怎么習字了,正好揀一揀,皇后娘娘擔了不少干系吧,何必在這上頭給人挑了毛病出來,抄一抄也不費甚么功夫?!?/br> 許寧心里涌上了一陣歉疚,從寶如身后輕輕擁住她道:“都是我的不好,下次再這種場合,你只管滿口應著,莫要去頂撞,內宮如今皇后、安貴妃都聽皇上的,不會叫你吃虧的?!?/br> 寶如笑道:“我也知道太后也不能把我怎么樣,去我的誥命那得經皇后和禮部那兒,她做不得主,我也不稀罕這虛名兒,若是你這次成了,我自然沒事,若是你這次還是不成,那我就算再怎么唯唯諾諾應她,也是沒用的,她心有成見,又好個虛名,頂多也就是厲聲呵斥,我偏就要痛快一次,才不憋屈呢?!?/br> 許寧只是抱著她,心里十分難過,寶如感覺到他的愧疚,微微抬頭與他耳鬢廝磨:“我沒事兒的,這一次一定不會和上一世一樣吧?我看如今皇后似乎也是站在陛下這邊的?!彼[隱約約知道皇上與許寧做了許多,這一世既然皇后也站在官家這邊,那太后應該不會那么容易再次挾持官家,而群臣中也未必會一面倒的反對官家吧? 許寧道:“不會和上一世一樣的,最壞也就是官家頂不住壓力事不諧,我被貶罷了,絕不可能會被清算?!?/br> 寶如心頭微定,含笑道:“我信你,若是敗了,咱們一家子一同去那窮鄉僻壤便是了?!?/br> 許寧心頭涌起一陣陣難以形容繾綣的無限愛意來,低了頭輕輕含了寶如的耳垂,他重來一世,仍是一意孤行地步入這名利之戰場、詭譎的漩渦之中,又為了自己的自私,將寶如和兩個孩子拉著一同進入這兇險場景,夜深人靜之時,自己良心往往一遍一遍的譴責自己,然而卻又覺舍不得放開,明明這樣愛著自己的人,自己怎么忍心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驚嚇,如何舍得置她于兇險之中?但他仍是自私的做了,而這一刻,聽到她親口說出信自己,愿同自己共進退的彷如誓言一般的話出來,他卻再次升起了無窮的愧疚。 鴻鵠展翅劈風不懼驟雨,燕雀則避于檐側貪圖安逸,他一貫認為自己是疾風中的勁草,風云激蕩之時,他卻仍是微微感覺到了一點懼怕,為了這一刻愛人兒女全身心的托付。 ☆、第127章 泰斗入朝 朝堂喧囂不止,卻在官家一直沉默中都有些猶疑不安起來,而便是王相也一直穩如泰山,巋然不動,儼然氣定神閑,令人不由想起他正是許寧的座師——一些不明就里的文官不由暗自揣測,王相莫非也有意如此?然而看著不像,一些人原以為十拿九穩討伐許寧的如今不免有些首鼠兩端起來。 有王相的心腹門生的,知道王相一貫其實深為忌憚許寧,對此法也嗤之以鼻的,便也有些按捺不住問王相:“如今看來今上被小人蒙蔽,王相如何不出來撥亂反正,主持正道,正本清源?” 王歆拈著長須,呵呵一聲笑:“后生以為聳人聽聞,就能迎合官家,因此故作驚人之語,只為博虛名罷了,官家年輕氣盛,容易被蠱惑也不奇怪,我等是看著官家長大的,他如今這時候正是興頭之時,我們貿然去勸,只會讓官家覺得我們朋黨一氣,忤逆圣言,倒中了那等蠱惑官家的諂媚jian邪小人的算計,為官家所厭惡?!?/br> 有人早焦慮道:“那可如何是好?難道竟然那等小人滿口雌黃,上串下跳,蠱惑圣上?”又有位幕僚試探著道:“前些日子齊國公遣人送信來……想必是太后也不滿此等小人,相爺可有想法?” 王歆面露輕蔑:“虛虛應著便是了,還是莫要黏連后宮、外戚這些人,萬一欠了他們人情,纏夾不清,一世清名都要毀了。若是個賢明的都罷了,可嘆先帝數位皇子,都在后宮中無聲夭折,可見其目光短淺,婦人心性,不足以謀,倒是如今皇后才是賢后風范,后宮子嗣繁茂,先帝到底給今上選了個好媳婦,官家一貫仁慈寬厚,英明圣杰,這次顯然是被jian人一時蒙蔽,我們切不可自亂陣腳,讓官家惡了我們,這個惡人,我們萬萬做不得,待到秋后算賬起來,官家心中存了成見,以后我等諸人寸步難行?!?/br> 王歆平日一名深受器重的學生忽然有些明白道:“相爺如今是想讓旁人來做這個惡人?難道等齊國公自己忍不住跳出來打頭?可是他們勛貴如今已有寧國公在那挑頭給他們掙了面子,他們勛貴一貫沆瀣一氣,武官又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學生以為齊國公大概只會在后宮使力,前朝若是無老師打頭,只怕也沒個德高望重的人能說動官家了?!?/br> 王歆神秘一笑:“誰說沒有德高望重之人?我已致信給一人,此人曾輔兩朝君主,剛正不阿,不畏權貴,一身凜然正氣,唯有他可犯顏直諫,若是他出面,定能叫jian人塞口,官家俯首,令官家親賢臣遠小人辨邪正,重振朝綱,老夫有把握,請他出山?!?/br> 轉眼十五大朝會,資政殿學士、通奉大夫,樂安郡開國公柳汝嘉柳大先生忽然遞了折子,著紫色朝服上朝,不少文官終于精神大振,王歆曾在柳汝嘉一手創立的青鹿學院中就讀,也曾得過柳汝嘉教導,一向自詡為柳大先生門生的,雖然柳大先生一貫待自己學生一視同仁,但是眾人不免都覺得,但凡有個宰相學生,豈有不高興的?如今想必是王相終于請出了這尊泰山來,正是要清一清朝堂,殺一殺小人的威風了! 連李臻在上頭看到柳汝嘉,雖然心中已有準備,都不免有些心虛氣短,溫和道:“先生年已高,有事只管遞折子指教,如何親自勞動一番?”一邊命人給柳先生看座。 按許寧所言,柳汝嘉曾經極力反對夢中所行之公田法,那公田法確有弊端,然則現世他與許寧反復斟酌,制定出來的賦稅之法,卻是利國利民,功在千秋的,所慮者不過是動了士子們那根敏感的神經而已。他與許寧之前合計,覺得此事柳汝嘉就算反對,也并不能如同夢中一般,因為走過國中數地,見到流民流離失所,新法面目全非,因而事事為目睹,字字如利刀,罵得君臣二人都抬不起頭來,無力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