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轉天果然許寧陪著唐寶如回了唐家,唐寶如歸心似箭,一見到父親又是紅了眼眶,好在唐謙和前世那枯槁消瘦的模樣不同,和正常人無異,臉色紅潤,只是偶爾咳嗽個一聲兩聲,看著他們一對小兩口回來,笑得十分舒心。 唐劉氏笑著嗔寶如道:“你爹知道你們要回來,今兒一大早便起來做羊湯,再過一會便好喝了?!?/br> 唐寶如眼睛都亮了,羊湯是唐家一絕,殺了羊后剔了骨架扔進去熬湯,然后再將羊rou和好些料一同扔進去熬煮,最后放羊油大火熬到湯油交融,熬出來的湯色白似奶,鮮而不膻,香而不膩,是唐家飯館的招牌之一,只是熬煮十分辛苦,需要一直盯著火候,不斷撇去浮沫,方能熬得好,自前世父親生病后,她就再也沒喝過父親熬好的羊湯了,自己雖然也琢磨著做過,卻到底不是阿爹做出來的味。 那邊唐謙已拉了許寧去前頭說話,劉氏和寶如便去了廚房一邊整治些菜肴一邊說些體己話,寶如只忙著問父親的身體如何,看劉氏笑意盈腮,阿爹又和許寧十分親切的樣子,竟是和前世完全不同,她雖想著和離,這大過年的也不敢掃興,只得慢慢地敲著邊鼓,問劉氏唐家是否有族親在周圍的。 劉氏有些意外道:“族親?唐家那窩子沒幾個成器的,年前過來打秋風的不少,你爹心軟,多少都給了些禮,我也不耐煩應酬他們?!?/br> 寶如猶豫了一會問道:“娘有沒有打算在唐家族里,找個年紀小聰明伶俐的孩子過繼過來,也算替我承歡膝下?!?/br> ☆、忽見故人 劉氏抬高了聲音:“什么?我們又不是沒有親生的孩兒,如今你和許寧好好的,做什么過繼個討債鬼來分家財?你不知道唐家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我和你爹吃了多少苦,辛勤半世,掙了這些少家私,難道白白把與別人的兒子!” 寶如頓了頓,她從前何嘗不是和阿娘這般想法,然而經歷過前世,她想法已是變了,許寧此人,唐家留不住,遲早要走,自己如今也打著和他不一起過的念頭,遲早是要回娘家,自己如今年紀尚小,便是回了娘家,只怕仍然免不了要招贅,自己又是個二婚,又能招到個什么好人,倘一時沒眼色,配著個酒囊飯袋的蠢材,豈不反累了家人又走了前世的道?而家里沒個兒子頂門立戶,父母老去,自己又是個婦人當不得門立不得戶,不過是一只肥羊白白讓地方上的人欺負了去,倒不如趁如今父母身體尚健,自己也還有時間籌謀,挑個人品性情好的孩子養著,慢慢地教著,長成了便是不成,自己橫豎是生不出孩子,大不了終身不嫁,在家幫扶著唐家,總能讓父母到老有靠,香煙有續,外人看家里并非無男子,也不會狠欺負了上來…… 念及此,她緩緩勸道:“許寧眼看便要鄉試,若是鄉試得中,便要進京會試,這進京趕考,若是得中,加上路途,也要離家一年的時間,若是不得中,怕不要再京里直接等下一科,這又是三年,得中的話多半要授官,無論是京官還是外放,都不可能放回原籍,到時候女兒無論是和他赴任也罷,留在家里也罷,家里都沒了個頂門立戶的,若是我和他赴任,離鄉背井的,爹娘這里又有產業又有族親,定是不肯和我們過去,然而留爹娘自己在這兒無依無靠,我又如何放得下心,倒不如趁如今還有些時間,物色個知根知底,聰明伶俐的孩兒放在膝下慢慢煨著,性情總是人教出來的么,若是成器最好,若是不成器,大不了費些米糧,娶房媳婦,遠遠打發了去了,橫豎總有我在,必不讓你們吃苦?!?/br> 劉氏冷笑:“你道那么好打發么……你年紀輕不知道那些親戚都如蒼蠅,哪里那樣容易撇的脫……” 寶如嘆了口氣知道劉氏這觀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還得暗自物色好才是,其實她人也是心善,只是嘴上硬,一邊又道:“也就是一說,只是娘親和爹爹也要想想后頭日子怎么過,有個謀劃才好,許寧若是鄉試不中都還罷了,若是鄉試得中,只怕這些打算都要打算在前頭了?!?/br> 劉氏心里嘀咕了下,居然真的隱隱有些懊悔教女婿讀書了,然而女婿是個出類拔萃的,這些日子又一直對自己和老伴、女兒都很好,竟是挑不出一絲錯兒來,這會兒讓她再老著臉說出不許許寧科考的話來,她也做不出這等事,少不得嗟嘆了兩句,居然也覺得女兒的擔憂有些道理。 兩母女說了些體己話,兩人又都是手上麻利的,不多時便已整治出一桌菜肴來,便叫了唐父和許寧到了飯廳一家人一同吃飯。 市井人家并沒有什么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唐父這些日子養病無聊,好不容易看到女兒女婿來了,自然是開始狠灌女婿酒,打開話匣子痛說了一通,許寧含笑而聽,來酒不拒,很快眉眼間便帶了點餳澀,眼角漾了紅暈,奇怪的是明明謙和得緊,她卻偏偏從這里頭看出了那些隱藏得極好的矜持驕傲來。 她垂睫默默聽,心里只想著這人,不是唐家留得住的。爹娘這般的歡喜,只怕是最后一年了,待自己和他和離后,那生活的諸色磨折,百般籌謀,這唐家的千斤重擔,便都要自己去扛了——不是不惶恐的,因為前世她已經歷過一遭。 然而她沒有辦法。 晚飯過后唐父心滿意足拉著許寧出去逛去了,看起來竟真如親父子一般,寶如在家里和劉氏收拾殘羹冷炙,正想接著今日的話題再多說兩句,門口卻來了個婦人,劉氏一看這婦人,臉立刻就沉了下去:“前兒才來過,這是又被把錢拿走了?” 那婦人一張容長消瘦的臉,身上穿著灰撲撲的大襖,肚子高高隆起,背上背著個小娃娃趴著睡覺,半邊臉上臟兮兮的凍得通紅,手邊還牽著個男娃娃大概六七歲的樣子,穿著草鞋,衣衫勉強能御寒,只一雙腳上滿是凍瘡,身形瘦小,一雙眼睛卻漆黑銳利彷如饑餓的小獸,寶如一眼看過去就和那孩子的眼光撞在一起,被那眼光里帶著的陰郁之意嚇了一跳。 那婦人唯唯諾諾畏縮著開了口,眼圈卻已是紅了:“嫂子,明兒就過年了,家里委實連隔夜的米糧都沒了,孩兒他爸把錢都拿去打了酒……前些日子那銀子,有人討債上門,拉了他打,我如何能眼看著他被打死孩子沒了爹呢……只能替他還了債……但凡有些廉恥心,我也不敢厚著臉皮再來,只是兩個孩兒捱不住,今兒過來只是借點米糧……好歹把年給過了” 劉氏已是氣得連聲嗆道:“前些天你過來,怎么答應我的?我當時怎么教你的?叫你拿了錢便帶了孩子回你娘家去,就在娘家先把年過了,開春把地贖回來,雇人種上,你怎么偏又將錢把與那個爛酒鬼?他死了又怎地?你如今比寡婦還不如咧!他又想過老婆孩子么?肚子里頭還有一個,他有沒有替你考慮過一分?依我看沒準又是和別人串連了來合伙哄你的錢,也不是沒有做過,他騙了你多少次,你如何還要上當?你這般一次又一次地上當,誰肯把錢去填這個無底洞!我與你說得明明白白!你總是不聽人勸……真正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吹來的……”劉氏越罵越氣,她前些日子剛剛同情這馮氏,拿了十兩銀子給她,教她先帶著孩子回娘家,結果這才幾天,又來了! 唐寶如卻是看著那孩子的小臉越來越緊繃,一雙眼睛瞪著劉氏,她暗自心驚,連忙扯了扯劉氏的衣袖,笑道:“阿娘,這位娘子是哪家的?我竟不認識,門口有風,冷著呢,孩子哪里挨得住,先進來火邊坐吧?!?/br> 劉氏勉強按捺住了脾氣,勉強道:“這是你族叔唐元洛的娘子姓羅的,你要叫她一聲羅嬸嬸?!币贿叺降桌藘蓮堃巫釉诨鹋柽呑屗齻冏?,一邊將火上還煨著的羊湯倒了兩碗給她們,唐寶如看著那孩子坐不太肯坐,被他母親強按著坐下去了,那羊湯熱乎乎香得緊,他卻咬著牙不吃。 唐寶如心知這孩子心性倔強敏感,當著孩子罵人父母,確實是劉氏不太講究了,她心下暗嘆了口氣,知道娘親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副慈悲心腸義氣脾氣,卻偏偏因為這刀子嘴不知白白得罪了多少人,俗話說寒語連忙笑著坐下來問那孩子道:“弟弟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羅氏連忙賠笑道:“叫唐遠,這孩子脾氣孤拐,不怎么會叫人?!?/br> 唐遠……她皺了眉頭有些奇怪似乎什么地方聽過這名字,過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唐遠!這人可不是曾經在自己淪落市井開店的時候來照拂過自己的遠親么?他當時在京營禁軍里似乎擔任個什么小頭目的,自己店家被流氓sao擾的時候,他曾來替自己鎮過一段時間,后來還時常帶了士兵來鎮場,似乎當時是說過算得上和自己有些遠親關系,后來他調防派到別的營去了,就再也沒見過了,后來有熟識的士兵來,問起他,居然是剿匪的時候被砍斷了一臂,沒法當差了,不得不回了鄉,她一直念著沒有還他恩情的。 原來竟是這孩子么?卻不知為何前世自己完全沒印象……也是,那時候來打抽風的族親不少,自己那會兒混混噩噩的過日子,哪里留心這些。想來當時他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卻仍是幫了自己,想必承了自己母親的情,卻仍記恨著這些辱人之語,不肯更親近一些。 她一邊笑著道:“咱們這羊湯熬了一天,算得上一絕,遠兒不妨嘗上一嘗?!币贿呌谜{羹舀了一勺子湯遞到那孩子嘴邊,孩子畢竟是孩子,雖然臉兒繃得緊緊的,卻到底沒好意思拒絕,張了嘴巴,喝了一口,鮮美熱呼的羊湯一入嘴,那小臉就再也繃不住了,唐寶如將調羹塞在唐遠手里,看他終于低頭喝湯,一邊笑著問那羅氏一些家常話如娘家在哪里,一向做什么營生之類的話,火盆邊人漸漸暖過來,又有羊rou湯下肚,大人孩子臉上終于多了些人色,只是說著說著難免掉淚,只說著自己和孩子命苦,待要勸她和離,她卻又道:“其實他不喝酒的時候,對我和孩子都還不錯,有什么也都先給我們吃,只是酒癮上來,就什么都不顧了,喝醉了以后,神志不清,就開始罵罵咧咧,醒過來其實也后悔的……” 臨走時,劉氏到底還是又拿了幾串錢并一包粽子葉包好的沒動過的rou菜和點心地給她,到底看在女兒連連使眼色的份上,沒再說什么。唐寶如也拿了個泥金杏花荷包,里頭放了幾個銀瓜子塞給唐遠道:“拿著壓歲,快長快大?!?/br> 那孩子捏著荷包,臉上微微漲紅了,眼睛里那點戾氣卻已消失無蹤,多了一份孩子的稚氣和無措來。 ☆、母女懇談 送走了不速之客,劉氏仍然在恨鐵不成鋼地念叨著:“真正是氣煞人了,怎么扶都扶不起來,偏偏這樣窮的還越是不要命的生,一個接一個就沒歇過,她才多大,眼看著臉就干黃下去了,老得飛快……哪里是在生孩子,竟是在掙命呢?!?/br> 寶如截斷她的話道:“阿娘,下次這樣的人,你若是要幫她,就莫要再罵了,你恨她不爭氣,然而這世上這樣的人多著呢,他們好像總受累,總被欺負,總是特別倒霉,你想替他們打抱不平,卻會發現你他們只會說什么命該如此,就是這么倒霉,有些人不需要你救,因為他們會自救。有些人不值得去救,因為他們像灘爛泥一樣賴在深淵里……你是罵不醒的,俗話說利刀割rou瘡猶合,惡語傷人恨不銷,您想想,族里您幫過的人有多少,念你情的又有幾個,如今這世道,你要施恩于人,就莫要言語辱罵,否則一不小心反結了仇,別人倒記得你罵過的每一句話……” 劉氏被她數落得倒是笑了:“說這話,你還不是和我一樣不忍心?適才你怎么又幫她了?” 寶如道:“卻是看在孩子份上,至于她這樣的人,罵也沒用,我看那孩子是個能出息有主意的……” 劉氏卻是個心思敏捷的,早反應過來:“你別想打過繼那孩子的主意,不成的,那孩子的父親就是個爛酒鬼,整日里醉醺醺的,根本沒個清醒的時候,過繼他的兒子,只怕要被他這無底洞賴上,再說了,誰知道他那兒子會不會有樣學樣,將來也是個酒囊飯袋……” 寶如心下暗嘆,道:“我昨兒只是想了想,覺得如今阿爹養著病,家里的飯館靠請外頭的廚子,賺得少,如今家里的進項大頭竟是靠著許寧那香鋪子,然而如今花銷也大,許寧眼看就要去考試了,若是得中,不好再讓他cao這商賈賤業一面落下不好的名聲,如今他不過一個秀才的功名,開的香鋪也算是個高雅行當,無人嚼舌,若是要中了舉,卻是不好再出頭露面談生意了,依我想著,還是要想辦法開源節流,找些別的進項才行?!?/br> 劉氏眼睛一亮道:“這倒是,我連雇人都不敢多雇,減了幾個,如今家里的店我也在cao持著,只是我們婦道人家,所做有限,你又花枝一樣的年齡,斷不能讓你出去拋頭露面的?!?/br> 寶如點頭道:“這進項也不能投入太大,因不知能不能回本,我們家原是吃食起家,竟是做些小本錢的吃食生意合適,如今念恩寺那邊如今漸漸紅火起來了,我想著不若我們做些好帶又好吃的吃食,譬如炒香瓜子、陳皮梅、山楂糖、蜜餞棗、米花之類的小吃食,找個半大孩子提個竹籃,每日去念恩寺游人那兒來回兜售,我算過這利應是不少,投入也不多,橫豎我們閑著在家,做些吃食也簡單?!?/br> 劉氏喜得一拍掌:“我的兒,想不到這幾日你竟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我明白你意了,你是想讓適才那孩子去替我們兜售小吃?” 寶如點頭道:“正有此意,只是沒有合適人選,今兒看這孩子有股子狠勁,又是個吃得苦的,且知根知底……” 劉氏道:“只怕他那酒鬼父親又來歪纏……不若再另外尋人?!?/br> 寶如笑道:“這利太薄,活兒也辛苦,這般大的孩子一般人家父母不舍得放出來做的,倉促間去哪里找合適的人呢,再說孩子哪有不貪吃的,這門生意利潤這樣薄,哪里禁得起孩子偷吃,只今兒這個唐遠,明明餓得很,羊rou湯在跟前,卻不伸手動嘴,是個懂規矩忍得住的,又吃過苦,應當更珍惜些。不若先做起來再說。待我來和那孩子說,錢只給他拿著做個零花,每日除去成本,賺的五五分,我看那孩子比他娘要心里明白多了,這事做起容易,且先試著年后做上一個月,正好是上香人最多的時候,若是能做呢我們便做下去,積少成多,將來也算多個進項?!?/br> 其實劉氏說得有道理,那孩子的父親始終是個隱患,然而寶如一心想著要還了唐遠當年的人情,再一個也憐惜他當年大概真走投無路了才去入了伍,最后卻是那般收稍,那孩子有著一股狠勁和匪氣,只怕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家業來。 劉氏被她說得動心,一時和她盤算起做什么吃食合適,賣多少價錢合適來,竟是越說越高興,恨不得一時三刻立刻做起來,當下立刻便又盤算著去買瓜子來炒,現有館子里的一些干果蜜餞也可直接拿去賣。 寶如看說動了劉氏,也放下了一些心,畢竟如今家里進項全靠著許寧,如今說要和離,許寧若是翻臉不認人,吃虧的還是自己爹娘,需得找個穩妥的后路才行。 許寧和唐父回來的時候,劉氏正和寶如說得開心,許寧聽到一兩個話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寶如一眼,寶如避開了他的眼神,她當然要自謀出路,百年喜樂由他人,這樣的日子,她已過夠了,不愿再將自己一人喜樂寄托在一個人身上。 劉氏卻看了許寧幾眼,她畢竟是女子心細如發,吃飯的時候就已看出寶如和往日歪纏著許寧不同,面上雖然和氣,夫妻雙方目光幾乎不接觸,開始還覺得是小兩口鬧了別扭,不以為意,再連著寶如晚上和她說的過繼、做小生意添進項的事,不由想得更深了些……這是許寧有什么讓女兒不放心的地方了? 她眼睛變得銳利起來,固然許寧這些年盡孝又寵妻,行事無可指摘,女兒嬌憨任性,她卻不得不偏著自己的女兒,她不由敲打道:“前兒聽一同去惠風書堂念書的林家三郎說,你如今與縣令家的兩位公子走得頗近,和他們家小姐也一同出行過?” 寶如正為那惠風書堂吸引了注意力,這學堂卻是在府城里,任教的大儒頗為有名,前世許寧卻只是在家里請先生攻讀,這一世居然能去了那里。正思忖著,許寧卻已不慌不忙笑道:“小婿不過幾首詩為先生所薦,入了宋大人的眼,得了他些許青眼,令公子與我多來往互相學習,宋小姐則是一次游園和她兄長一同偶遇的,不過是說過幾句客氣話,并無逾禮之處,且那日寶如也和我一同在的?!?/br> 劉氏看了眼寶如,卻看到她正神游天外的樣子,頓了頓,反正已是扮了惡人,索性多說兩句:“你知道要守禮是好的,眼看就要鄉試了,還得收收心,少參加些什么詩會文會的?!?/br> 一旁唐父看劉氏說得嚴厲,咳了兩聲道:“許寧這孩子還是知道分寸的,你娘也是擔心影響了你考試?!?/br> 許寧恭敬應道:“爹娘教訓得是,小婿謹遵教導?!?/br> 劉氏看他態度良好,寶如一旁也并沒有說什么,想著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寶如那性子,若是許寧真有什么對不住她的,早就嚷嚷鬧出來了,心里哪里是個存得住事兒的?便打發了他們回房歇息去。 房間仍是寶如記憶中的閨房,卻重新收拾過,改得更闊大了些,隔了幾進,最外一間也擺著書桌紙硯,放著幾本書,收拾得很是干凈,里間一張闊大的黃花梨拔步床還掛著大紅喜帳,正是記憶中家里特意給自己早早打好成親用的,想來他們還是在家里成的親后才去了西雁山住。 寶如進去坐在梳妝臺前解了頭發,看到許寧彎腰鋪床燃暖爐,便問道:“你何時就找了機會去惠風書院了?那兒的束脩可不便宜,你也不過比我先回來三年而已,倒是做了不少事?!?/br> 許寧正拿著長鐵夾子從炭爐里夾木炭進暖爐,聽到她問話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才道:“心里有恨,就如這火炭,日日焚燒煎灼,反覺得這日子還太長,自己能做到的還太少,等不及?!?/br> 寶如梳頭的手頓了下,從鏡子里看到許寧垂著睫毛捏著鐵筷,火紅的木炭映著他的側臉,眉濃睫長,薄唇挺鼻,雙眸波瀾不興,似乎剛才根本沒有說出那樣戾氣十足的話。 她想到那千刀萬剮的凌遲之刑,她膽子小,他受刑那日她并沒有去看,雖然恨他,卻沒有恨到那樣的地步,重生以來這人一直氣定神閑,不見慌亂,卻原來那復仇的心是這般的熾熱……她難得地沒有諷刺他,而是寬慰了句:“都過去了?!?/br> 許寧冷笑了聲,將暖爐旋緊,套上厚套,放入被內,淡淡道:“于我來說,種種猶如昨日才發生,不將仇人手刃跟前,我就一日不得安寧?!?/br> 寶如被那語聲里的凜然殺氣震了下,居然一時說不出話來,竟是想自己應該沒有什么事讓他恨之欲死吧?雖然恨他薄幸,卻也仍是不敢招惹他這個殺神的。 許寧已是轉身去廚房提熱水到了最里間的凈房里添滿了水,出來道:“你先洗吧?!?/br> 寶如也不推辭,寬了大衣服進去簡單洗過頭臉,便回來自上了床進了里側裹了張絲綿被子合目睡了,許寧自己也擦洗過后進來看到寶如已沉沉睡了,一把光明可鑒的長發窩在枕邊,臉埋在薔薇緞面軟枕里一動不動——她倒是睡得放心,白天那些桀驁的眼光都已斂入了安穩服帖的睫毛下,仿佛仍是個十四歲就嫁人受盡寵愛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兒。 許寧上了床,忍不住挑了縷枕邊人的長發在指尖把玩了一會兒,他何嘗不知寶如一刻都不想再留在他身邊,可惜,他卻不甘心就這般放了她。 ☆、所求為何 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唐寶如是被鞭炮聲吵醒的,身側許寧早已起了,屋里盆架上卻是放著熱水。 許寧一大早便被唐謙拉去寫春聯,店里自然要寫一副,家里大門內門都要寫上,又寫了許多的福字四處貼上。 唐寶如出來看到父親喜氣盈腮的,精神十分健旺,看上去絲毫不像久病之人,也不由地添了些喜悅,湊趣去請教了父親幾個難做的菜。唐父大喜,自然又拉了女兒去廚房親手指點。 唐謙外貌平平,唐寶如的好相貌其實全是托了娘親的福,他唯一有個好處便是有根和別人不一樣的舌頭,分外靈敏,什么菜他略嘗嘗,就能猜出用了什么配料,火候如何。他少年家貧,早早就出來去酒樓幫工補貼家里,卻靠著這一根靈敏之極的舌頭和極好的記心,偷學了大師傅們的絕招,又因為他特別肯吃苦,伶俐肯干,年紀漸長,也自己摸索出了幾樣拿手菜,漸漸成了些氣候,卻被別人嫉恨,排擠了出來,又因那幾個大廚都是同鄉,有些勢力,排擠得一條街上有些名的飯館都不敢請他,便自出來從夜市賣餛飩,因著勤勞肯干,得了旁邊賣水果的老劉的青眼,將女兒嫁給了他,劉氏陪著唐謙從夜市賣餛飩開始一步一步攢下身家,終于開了自己的小飯館,漸漸身家漲起來,偏偏子女上緣分薄,膝下只得一女,老唐念著劉氏少年陪他吃過苦的情分,雖然家境算得上寬裕,卻也從未提過一納妾的話,只是依著劉氏,說招婿便招婿,從無違逆。 沒想到臨到老了自己這個女兒卻不爭氣,若是將來和許寧和離……唐寶如心里又虛了幾分,少不得極力討老父的歡心。 好不容易到了年初二,雖然舍不得女兒,兩老還是以看顧店里生意趕著小倆口回西雁山那兒,其實唐寶如知道父親是害怕自己被過了病氣,含著淚和許寧上了車回去了,還帶了一車子的才做好的血腸板鴨等食物。 從初一起,慈恩寺就香火不絕,香客絡繹不絕,唐寶如和許寧下了車,便看到自家香鋪子前買香的人絡繹不絕,掌柜的看到東家終于回來都要淚流滿面了,畢竟這些香都是他手制的,有敬佛用的,有念書用的,有供琴用的,有熏衣用的,種種香用途不一,伙計們雖然強記了些,卻到底不如許寧自己說得更詳細周到,雅妙橫生,過年是香鋪子生意最好的時候,鋪子里遠一些的伙計主家體恤讓他們回去了,剩下的伙計一個人當幾個人用,忙得團團轉,雖說這時候的工錢也分外豐厚,到底也是壓力巨大。 好不容易處理完前頭的事,寶如看著外頭上香的人,卻也動了興頭,讓小荷備下香明晨也去念恩寺拜拜佛,匪夷所思的重生回來后,她忽然對這神佛也起了敬畏之心,小荷卻不敢擅專,去稟報了許寧,許寧心下明白,只讓她備好,第二日寶如上車才發現原來許寧也跟著一同去。 她也沒說什么,只進了山門拜過神佛燒了香后,看著簽筒猶豫了一下,轉過臉問許寧:“你不求個簽問問?” 許寧一路都十分淡然:“問什么?” 唐寶如輕聲問他:“咱們這么一遭兒……也不知是造化還是……問問前程也好……” 許寧笑一笑:“世人心中有事不明,不能自決,才求神問佛以示前途,我知我所求為何,何必要問?” 唐寶如知他一貫心志甚堅,自己又躊躇了一會兒,本想問個姻緣,自己和許寧這一世遲早要分,也不知自己命中是否還有姻緣之分,然而許寧在一旁,她又不好問,也罷,重生一回,她也不能太貪心,只求個父母安泰便好。 上完香出來少不得寺院后山逛逛,只看到香客們來往如織,香煙繚繞,有人挑著吃食在賣,卻無非是些干巴巴的炊餅、粽子之類,不由又觸動了她與母親說的那事,下了山果然又找了個伙計給母親遞了口信,讓她趁著現下過節人多,早日將那事辦了。 劉氏本就是個雷厲風行的爽利性子,二話不說很快便說動了唐遠,每日唐遠先去母親那兒拿了貨便過來這邊兜售,而一日內的午飯晚飯,則在這邊店面和伙計們一塊兒吃,每日清點貨錢都由寶如這邊清點,然后給唐遠結算工錢,就是說只要做一日便有一日的錢。 唐遠不是個呆子,自然知道這是他們家特意照拂他,母親快要臨盤,家里弟弟meimei也都嗷嗷待哺,他絲毫不推脫,全都應了。寶如上下打量了下,看他一張臉洗干凈了還是挺俊的,就是長得瘦小了些,她拿了身自己臨時改出來的小襖給他穿上,又給他換了雙鞋子,道:“山上風冷,這衣服以后慢慢從你工錢扣,只別凍病了倒要貼錢請大夫?!币贿呌趾退斆纥c過了貨,今兒是頭一遭,劉氏那邊顯然也花了大力氣,剛炒出來的南瓜子,粒粒大而飽滿,還帶著一層鹽粒,香得很,用干荷葉包成了一個一個小包,每包兩個大錢,又有些蜜餞干果之類的小吃食,寶如想他一早過來,想必連早餐都沒吃,便從廚房里拿了兩個烤山薯過來,一個剝了給他吃,另外一個掰開放在籃子上,透出了香味來,專為招徠客人,又教他如何吆喝,看他吃了山薯,才打發他出去了。 碰巧遇上過年燒香的香客多,這一日才過了午時,唐遠便已回來,寶如清點了下,發現居然得了幾百錢,唐遠吸著凍出來的鼻涕道:“香客們大方得緊,都不夠賣,回頭客多,都說嬸婆炒的瓜子香又好吃,明兒要再多一些才好?!?/br> 寶如算了算,給了唐遠五十錢,道:“不必貪多,籃子太大貨太多招人眼會被人嫉恨,也莫要進廟里討和尚的嫌,不然別人看了眼紅,這門生意做不長久?!?/br> 唐遠點頭道:“都按你交代的做了,只在山外頭游玩的人里頭兜售,并沒有去和別人搶生意的,且都在人多的地方,怕被地痞給盯上?!?/br> 寶如點頭,又教他:“每個時辰回來交一次錢補貨,寧可勤跑些,不要帶太多的貨和錢在身上,若是遇上潑皮無賴,便給他看錢,都給他,莫要一文不拔舍不得,機靈些,只莫要惹得別人連貨都拿了?!?/br> 唐遠點頭,他在市井中混,自然是見識過潑皮無賴們的本事,不過這個嬸嬸看著面嫩成這樣,如何對這些道道如此熟悉,竟像是也在市井中打過滾吃過虧一般,他看了眼寶如那猶如剛剝殼雞蛋的臉蛋,又打消了這些揣測,想著定是許相公教的,都說三叔公家的這個贅婿能干之極,果然有些不尋常。 唐遠走后,寶如想了想,還是去找了許寧。 許寧卻不在前頭店鋪,說是在后院里制香,她穿過小樓,果然看到后頭有一進青石小院,才走進便已聞到了撲鼻的香味,正是許寧制香用的院子,里頭幾間房間,看著一間上頭匾額題著“靜中成友”,寶如猜應當是賞香用的靜室,另外一側兩間房,一間門上匾額上題著“塵里偷閑”,看門窗緊閉,想是和香用的暗室,又一間則門上題著“久藏不朽”,想必當是藏香儲料用的香庫,前世在相府許寧也有這么一間制香用的院子,比這大多了,制香玩香算是許寧難得的雅癖了,畢竟他這人清心寡欲,琴棋書畫都不過是為了前程,唯有制香,算是他真心喜好。不過他制香的院子一貫不喜人進出,便是伺候的奴仆,也必要沐浴后身上一絲異味都無才可進入,她當時對他這種文人的狷介有些不滿,所以也極少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