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任是無情 她走出房門,抬頭往樓上看了看,許寧已是命人將他的鋪蓋收拾上了書房,說是要苦讀備考。如今想必也是在那里收拾傷口,她徑直去了廚房,看了看材料,打算做些補氣血的菜肴給他算還了這份人情。 既然是合作么,也總不好日日仇人一般相處,只當是個結伴而行的路伴吧。 她一邊漫不經心地想,一邊弄了個三七燉雞,這個對跌打損傷、活血化瘀最好,也是補氣的,再簡單做了豆腐拌菜、蒸蛋、炒蹄筋湊了幾個菜,命人送去給他,便自己回了房,一心想著如何置下自己的產業,將來可以利落干脆的離開許寧。 雖然許寧這些日子看著似乎對自己依然多有照拂,今天還為著她受了傷,她可不會就以為許寧對自己多么情深意重。他只不過對女子都是如此尊重愛護罷了,上至公主、下至風塵女子,他都是一般的尊重愛惜,偏偏時下大多男子多輕賤女子,他又位高權重,這一副做派便分外出挑,也不知迷死了多少女子。 只有她這個發妻才見過他憤怒、難堪、無情、冷淡的那一面。 當夜無話,只是天亮了她吃早餐的時候,前頭掌柜央了小荷進來傳話,她有些訝異:“姑爺沒出來,那你就去叫他呀,來找我作甚?!?/br> 小荷這兩天也感覺到這夫妻和從前似乎有些不妥,從前小倆口黏糊得好像一個人似的,如今似乎冷淡了些,不過這是主家的事情,她也無心探聽,笑著解釋道:“如娘子不知,姑爺規矩嚴著呢,樓上書房決不許人進去的,前頭掌柜說了昨兒姑爺還交代了這批香料來他必要親自驗看的,如今人都等著了,也沒看他下來,廚房那邊說早餐也見姑爺來用,平日里姑爺最是起早的,今兒這般情況,娘子還是去看看的好?!币贿呌钟U著她的臉色道:“聽說昨晚姑爺也沒吃多少飯,只多用了些娘子做的湯,該不會生病了吧?” 唐寶如呆了呆,想起昨天他也不知道傷得如何,便放了筷子,出門走了上樓,到了書房前敲了敲門,里頭沒聲音便推了門進去。 許寧喜軒敞,整間書房十分寬敞,窗明幾凈,靠壁書架上一塵不染,一琴一幾,安放得俱都恰到好處,并沒什么古董裝飾,窗戶向外支起,正對著遠處寺院,從窗口看出去,只覺山渺林遠,水天相接,令人有心胸一闊,頗有出塵之感。唐寶如也沒有細看,徑直轉過屋中間的多寶閣后,果然后頭放了張軟榻,許寧側臥而睡,身子蜷縮,一只手埋入軟枕內。 她過去彎腰推他:“噯,醒醒了,下頭在等你驗貨呢?!?/br> 許寧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唐寶如看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痕,微微一怔,又看他有些掙扎地起身,她不由伸手去扶,卻感覺到手下有些熱度,她禁不住道:“你這是發燒了?” 許寧自己伸手摸了摸額頭,有些頹然道:“不高,大抵是低燒,還是大意了,昨晚吃的藥大概不太對癥?!?/br> 唐寶如皺了眉:“那就別勉強下去了,我讓人下去讓掌柜驗貨便好,還是著人去請大夫來吧,若是傷筋動骨,影響了鄉試可怎么得了?!?/br> 許寧也并沒有勉強,躺了下去,仍是側著身,唐寶如看在眼里,心下了然他背上必是有了傷了,不由心下有些煩悶,下了樓來命人去傳話請大夫不提。外頭也有人問今日備下的拜訪恩師的車和禮也都備好了,原定今日姑爺要親去給先生送節敬的,如今如何處置。 唐寶如叫了個伶俐些的伙計進來,交代道:“節前這禮是必是要走的,你帶上我們爺的名帖,帶上禮去,就說官人原是要親自給先生送節敬的,奈何不慎著了風有些發熱,不敢登門怕過了病氣,只好命你送上薄禮,祝先生萬事如意,待節后病好,必要登門致歉,請先生萬萬擔待包涵?!?/br> 那伙計一一學了,又重復了次,唐寶如才打發他下去,自回后堂。卻不知前邊親見的掌柜暗暗咋舌:平日只覺得這唐家小娘子年紀甚小,長得雖嬌嫩卻一團孩氣,嬌憨粘人,許官人卻是極寵她的,平日里等閑不肯讓人看了一眼去,沒想到今日這吩咐交代事情來,卻是一是一二是二,清楚明白,一身大紅底繡荷包牡丹對襟氅衣襯著眉目凜然,頗具威勢,并不比平日里到店里來的那些鄉紳夫人差了,想來許官人寵這小娘子也是有道理的,這一對夫妻通身的氣度,竟不像是這小小縣城里能出來的人。 過了一會兒大夫來了,唐寶如引著他上去給許寧把脈,果然是許寧自己估摸用的藥和唐寶如做的三七雞卻是沖了,以至于血瘀不散,存下了熱毒,偏偏外邊天冷,兩下一激便發熱了,大夫另外開了發散的藥,又命人去買指定的跌打油,唐寶如命小荷付了診金,道謝后便命廚房將藥給煎上,一時外頭的跌打油也送了來,唐寶如看這后院平日只許小荷進來,小荷一個黃花閨女,自然不好給許寧上藥,前頭請了幾個伙計,派出去送禮、采辦的又都出去了,竟是無人給許寧上藥,想了想自己也失笑:橫豎也不是沒見過他光身子的樣子,不過是上個藥,好歹也算是還他的人情了,何必扭捏成這樣。 便徑直拿了藥進來,看到許寧趴在床上抱著枕頭,側頭合目而眠,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看上去還算安穩,臉上帶了一分稚氣,他這相貌其實是極引年紀大些的女子心軟憐愛的,只不得生身母親的偏愛,唯有兄弟皆無了,才得了那一分仍然帶了更多企圖的母愛。 她在床邊坐下徑直去解他的中衣,許寧睫毛抖了抖睜了眼,有些訝異看了她一眼,唐寶如被他一眼看得耳根忽然紅了,也不知心虛什么,惡狠狠道:“伙計們都打發去給你恩師送禮采辦了,我給你上上藥?!?/br> 許寧閉了眼,卻撐了下身子方便她將他上衣解下,露出了肩膀來,右邊肩膀上果然一片烏紫的觸目驚心,想是雖然衣服厚沒擦破皮,卻到底是傷到了筋骨,唐寶如看許寧只是閉著眼不說話,心下那沒來由的緊張感也散了些,拿了那藥油來想起大夫交代過需得大力揉搓,將藥油搓進去方可,便倒了藥油在手心,忍著那刺鼻的味道搓熱了,便往那烏紫搽上去。 肌膚相貼時,她感覺到手下的皮膚居然頗為光滑,和女子差不多,一邊心里嘲笑許寧,一邊使勁摩擦,很快手心便猶如著了火一般,不過一會兒,她便已覺得手臂酸軟無力,卻遠遠還未夠大夫說的時間,只好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揉搓,卻是好使力許多。 這邊廂她擦了一會兒嬌喘吁吁,伏著的許寧只感覺到那喘息一下一下地噴在腦后,柔軟得驚人的手掌貼著自己肩背,熱而軟,更是讓人想起那雙柔荑的手感……這一世他心存愧疚,并不讓她沾一點勞作,養得一雙手春蔥也似的,若是她沒有重生,沒有記得那些曾經的齟齬不和……他們合該是一對最美滿不過的夫妻。 許寧迷迷糊糊地想著,一邊睡著了。 一覺醒來,許寧感覺到自己身上似乎松快了些,忽然聽到門聲響,他掀了被子坐起來,果然看到唐寶如提著個食籃進了來,身上披著泥青雪氅,一路走進來帶了股寒氣,令頭有些昏熱的許寧感覺到一陣清醒。 唐寶如將食籃放在榻前幾上,解了雪氅掛在床邊的雀首衣架上,自然而然伸手去探了下許寧的額頭道:“好像沒在發熱了?!?/br> 許寧被她冰冷的手冰了下,雖然覺得舒服,仍是道:“外頭下雪了?你怎也不帶個手爐?!?/br> 唐寶如似笑非笑:“做飯呢,帶那勞什子不方便?!币贿吙吹阶约盒渥由蠋е难┝2恍⌒幕讼氯?,竟是滑入了許寧的衣領內,看他明顯地抖了下身子,有些尷尬道:“我沒注意……” 許寧卻鬼神使差念了句:“不辭冰雪為卿熱”。 唐寶如臉色變了變,這卻是個著名的典了,“荀奉倩婦病,乃出庭中,自取冷還,以身慰之?!碑斈暝S寧和她情好時,也曾耐心教她讀書,給她說過一些有意思的典故好讓她更有興趣,她何嘗不是為這生死與共的深情感動,只是如今此情此狀許寧念這句,卻更似是諷刺了,她冷笑了聲,待要嘲兩句,卻看著許寧臉上的病色,到底忍住了,自過去從食籃里將菜和飯拿了出來,淡淡道:“因你發熱,做了幾樣都是清淡好克化的,只是涼的快,你趕緊吃了,過會兒我讓小荷上來給你收碗?!?/br> 許寧看唐寶如換了身灰青暗繡銀折枝花的衣裙,知她是下廚怕弄臟,難為她在那些淺淡鮮嫩的衣服里能找到這么件老成素淡的,十四歲的唐寶如可是嚷嚷著這顏色老成合該給娘做衣服的,卻不知這織法是新織法,價格頗貴,是挑了銀線慢慢織入,稍動動便有波光閃耀,自有一股低調的奢華,當時自己看了覺得喜歡便買了下來給她做了這身,卻到底沒能迎合被他保護得涉世未深、天真爛漫的唐寶如的歡心。 倒是眼前的這個唐寶如,和自己一樣,受了光陰的摧磨和生活的打磨,棱角崢嶸被磋磨光,即使仍有些脾氣,卻也只能變成了這樣一副不動聲色的隱忍,偏偏任是無情也動人。 ☆、新仇舊恨 其實是小傷,第二天許寧便退了燒了,唐寶如后來再也不肯替他擦藥,他只能出去外頭店里找伙計搽,卻絕不肯讓伙計踏足后院一步。 唐寶如則在自己房中揀看自己的東西,衣物首飾不消說,雖比不上后世富貴時節,卻也盡力的精巧細致,便是區區一盒胭脂也和自己年少時用的大不一樣,小荷一邊做針線一邊看她翻檢,一一講解給她聽。 她卻越聽臉上表情越是古怪,那個知冷知熱,嬌寵娘子的許官人,真的是她記憶里那個結了婚,卻總說自己年紀太小不圓房,每日手不釋卷,只有吃飯時才給自己一點關注的許寧么? 那會兒自己年紀還小,什么都不懂,結婚前娘親拉了自己悄悄講了洞房夜該怎么做,自己只嚇得緊張極了,待到洞房夜許寧卻是淡淡的和自己同床睡了,白日里相處仍和從前一樣,自己還慶幸逃過一劫,娘親悄悄問自己圓房沒,自己害羞只會搖頭生氣,娘親有些著急,爹也只是寬慰說自己還太小,兩夫妻先處著,時間長了水到渠成自然就好了。 結果這靜待水到渠成便一直拖到了許寧歸了宗,爹娘雖然氣了個倒仰,仍然是擔心女兒的地位不保,找了許寧去談了一談,總算圓了房,卻因為兩人都是第一次,又因為那段時間因為歸宗的事情一直冷戰慪氣,雖然勉強圓了房,情況卻十分慘烈,不過當時自己疼得直哭,他似乎是愧疚了,抱著自己安慰了許久,后來很長時間內都做小伏低,溫言軟語,待自己父母也仍是一樣孝順,自己那會兒年紀小,哪里扛得住他那一套溫柔小意,漸漸便被他哄得軟了心,況且他又中了舉,人人夸贊她嫁了個好夫婿,眼看就要成為官夫人。父母親雖然心里仍然耿耿于懷,在自己面前卻也都強顏歡笑勸自己好好和許寧過日子……于是自己和許寧最和諧甜蜜的時期就是那幾年了。 隨著許寧進京會試金榜題名得了官,又接了許家人進京后,他們就再也沒有那樣的好日子了。羅氏一進京便捏著自己無子的事情不放,整□□著自己看大夫,求神拜佛,自己當時正為官場應酬的事情手忙腳亂,畢竟市井小戶人家出身,再被羅氏一膈應,少不得和許寧發了幾次火,羅氏干脆忙著要給許寧納妾,總之那些年磕磕巴巴,再沒有一日順心。 一想起來仍是不堪回首,她有些沒好氣地將手里的胭脂扔回盒子,心里想著許寧該不會是對前世的自己愧疚吧?呵呵,怎么可能,只怕是換了個法子哄年少無知的自己罷了。正腹誹時,院門那兒的鈴鐺卻響了響。 平日里后院門都是鎖著的,許寧自己有鑰匙進出,外間的伙計和客人是不能進后院的,若是許寧不在,外邊又有事或者送東西進來,便會拉門口的鈴鐺,小荷會出去應門。唐寶如才來幾日,頗有些看不慣許寧這派頭,卻也知道前邊就是店鋪,他若不這般門禁森嚴,若是進來些輕狂客人或是伙計沒安好心,自己一個弱女子的確不妥當,更何況經歷過前世京城大宅生活,這內外院涇渭分明也是應有之義,也就忍了,心想自己若要出去,他也不敢不許。 小荷出去開了門,過了一會兒引了個兩個女子進來,笑著道:“如娘子,是宋大人家的千金,宋三娘子來了呢?!?/br> 寶如一愣,站起來看出去,正看到一個華衣少女帶著個小丫鬟走了進來,一身妃色暈紅衣裙,繡著玉色纏枝芍藥,既不顯得過分素淡,卻又有別于過年人人一身的花紅柳綠,削尖的臉蛋上雙眉修長,相貌甚美,正嘴角含笑喊自己道:“寶如meimei,是我?!?/br> 原來是她,唐寶如心里一陣膩歪,此人正是許寧的再生恩人本縣縣令宋秋崖的嫡女宋曉菡,寶如臉上堆了個假笑,一邊心里想著按說此時許寧不該就認識她了,這又是提前了?她心念數轉,忍著那點子膩歪順著她的稱呼笑道:“原來是宋jiejie貴腳踏賤地,有失遠迎了?!?/br> 宋曉菡已是進了門,有些詫異地看了看她笑道:“幾日不見,怎么寶如meimei居然嘴上伶俐許多,居然也會揶揄人了?從前總是羞答答的樣子?!?/br> 唐寶如只是笑而不語,心里暗惱許寧也不提前通個氣,宋曉菡已是上來親熱地攬住她道:“馬上就要過年了,昨兒許大哥遣人來送禮,卻是說著了涼發了熱怕過了病氣不敢登門,我爹十分掛念,正好今兒我大哥二哥從學里放假回來,正想過來買些香回去,父親便讓我們幾個小輩過來探探病了,現下大哥二哥正在前邊和許大哥說話呢,大哥嫌外頭人雜,讓我進來找你玩?!?/br> 唐寶如暗暗納罕,這位宋大小姐,前世從認識自己開始,就一直是冷若冰霜和自己多說一句話似乎都會污了空氣的樣子,視自己如阻礙“許大哥”前程的罪魁禍首,而自己更是托她的福,進了京就被她四處散播了無禮、粗陋的名聲,這些都算了,誰叫當年自己卻是是諸多禮節不通,后來宋曉菡訂了親,卻運氣不好,沒過門便守了望門寡,也還罷了,她心氣甚高,她父親又挑了幾年才又又給她訂了親,結果偏偏一次出門宋秋崖遇了山匪,一命嗚呼,她不得不守了三年父喪,原該她父親襲的爵位轉了別人,家境漸漸衰微,那和她定親的人家便悔了婚,尋個理由退了婚,這下她年紀老大,竟是看著有些不好了,兄嫂又漸漸有些容不下她,那時候她依稀聽說過她嫂子有私底下抱怨這個小姑子太難伺候,卻是被人流傳了出來,結果她數次議婚不成,竟是把主意打到了剛剛拜了相的許寧身上,許是看著自己多年無子,她又是許寧恩人之女,逼著她哥哥來說親。 那會兒正是自己和羅氏水火不容的時候,羅氏一連給許寧買了幾個美妾,自己作為丞相夫人,上有公公婆婆大人壓著,一點都做不得主,和許寧嘔了幾次氣,許寧雖然和自己惱了,卻也到底頭腦清醒著,并沒有讓那幾個婢妾什么正經名分,更不敢讓那些妾越過了自己,也只有羅氏命下人含糊地叫著二夫人三夫人的,這時候殺出來了個宋曉菡,羅氏巴不得來個人能壓住自己的氣焰,竟是喜得不行,許寧尚還隨駕巡獵在外,羅氏便已攛掇著許林應了,換了名帖辦了六禮,許寧一回京,便大張旗鼓地納了二房。 自己當時也趁著許寧不在京里,回了娘家看父親,等回了京城,米已經成炊,那宋曉菡又是和許寧有著一層恩師之女的情分在,許寧待她不比那些買來的婢妾,輕易不拂她的面子,羅氏暗自稱心,甚至以自己不熟管家為由,讓宋曉菡管了家……一時間新仇舊恨都涌上心頭,唐寶如從牙縫里緩緩吐出字來:“勞jiejie費心了?!眲谀氵@么多年都惦記著別人家的相公,甚至不惜做小,“jiejie對我的好,我一向都記著?!眾Z夫之恨,簡直刻骨銘心?!皩砜傆幸蝗?,meimei定會報答jiejie?!笨傄闱蠖坏?,竹籃打水一場空才好。 宋曉菡不知唐寶如正咬牙切齒,仍是親昵地拉著她的手道:“報答不必,只上一回在你這兒吃的那水晶乳糕,又清淡,又有一股奶香,卻一點都不膩人,卻不知你什么時候再做一回給我嘗嘗呢,連大哥二哥都贊不絕口呢?!?/br> 唐寶如心里冷笑,許寧這是打著妻妾和美的主意呢?若是十四歲的唐寶如,也許就真被他哄過去了,可惜現下是她在,許寧他想得美! 她忍住胸中熊熊怒火道:“這些天天冷,正懶怠動呢,待天暖和些再說吧?!?/br> 宋曉菡搖頭嗔道:“才說要報答我呢,就做個糕都不行?!?/br> 那一刻唐寶如幾乎難以控制心下的戾氣,門外鈴聲一響,被人推了進來,卻是許寧引了兩個青年男子進了院子,許寧臉上帶著微笑,一路說著什么,一抬眼已是撞到了唐寶如帶著怒火的眸子中,神色微微一怔,卻仍宋家的兩個兄弟說著話,宋曉菡已揚聲笑道:“許大哥,寶如meimei都不肯做上回那水晶奶糕給我們嘗嘗了,還得您出面才行?!币贿吚茖毴缬顺鋈?。 唐寶如聽著那軟了兩個調的聲音,汗毛豎起,胸中怒氣更盛,卻是沖著許寧去了,雖是勉強保持著儀態向宋家兩兄弟行了禮,一雙眼睛卻幾乎和著了火似的看向許寧,許寧笑道:“那水晶奶糕是涼糕,這大冷天有什么好吃的,寒舍淺陋,難以招待貴客,我已命人在念恩寺訂了素齋,正好賞梅吃齋,過兩日便是過年了,先給你們清清腸胃?!?/br> 宋曉菡已是笑逐顏開,拍掌道:“還是許大哥想得周到,我也愛那幾樹綠梅,聽說是從別處移來,花了好大功夫?!?/br> 許寧對唐寶如使了個眼色,一邊笑道:“三娘子滿意最好,如今你和令兄可先移駕過去,我和寶如換了衣服便上去?!?/br> 宋曉菡一邊嗔道:“許大哥總是如此見外?!币贿呄沧套痰貑査珠L選了什么香,一邊和許寧告辭出了去,小荷便也送了出去。 客人才出門剩下寶如和許寧兩人,唐寶如就爆發了,惡狠狠指著許寧:“要去你自己去!我告訴你許寧,少做什么妻妾和諧的美夢!我和宋曉菡是不死不休!” ☆、歸心似箭 許寧伸手按了按太陽xue,失笑道:“你別多想,只是應酬?!?/br> 唐寶如冷冰冰的眼風在許寧臉上刮過,轉身就往屋里走,這些男人只怕還覺得女子為了他們爭風吃醋是個享受,她忽然覺得和許寧合作是個壞點子,他那一身的風流債,到哪里都有女人為他傾心,連死了都有人為他出嫁殉情,她是瘋了才在他身邊成為眾矢之的! 許寧看她臉色都變了,知她動了真氣,跟上解釋道:“宋秋崖是本縣縣令,前世對我不薄,重生后我為了買這里的地,也借了他一些力,少不得要還了他這人情,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對宋曉菡并無別的想法?!?/br> 唐寶如急氣攻心,哪里聽他解釋,冷冷道:“管你什么想法,我改了主意了,要和那樣的人虛以委蛇,我的性子一日都受不了,過了年我找個法子緩緩和爹娘說和離的事兒,反正你這立時就有候補娘子了,你那娘親若是知道你和我和離便能娶縣令千金,只怕登時就使出前世那些招數來逼我家解契,你還想什么呢?她們婆媳相處甚好,比之我更合適做你的賢內助?!?/br> 許寧看她語聲決絕,他一貫傲氣,又是前世做過宰輔說一不二的人,不免也動了些氣:“你待要如何解釋才信?若一定要解契,我又何必迂回如此?我有的是法子和唐家解了契?!?/br> 唐寶如將門砰的關上,心下更惱。 許寧立在門前沉默了一會兒,深呼吸了幾口,到底夫妻多年,知道唐寶如這人剛強性兒,吃軟不吃硬,自己從前年少氣盛,過于介意自己贅婿的不堪出身,不肯服軟,才和她一路沒個好下梢,一時又念起她前世最后也是為了守貞而死,心中一軟,撿起了從前那能撐船的心胸肚量來,在門外耐著性子解釋了幾句,連前世納了宋曉菡也是母親所逼無奈都說了出來,她冷笑隔著門道:“被逼無奈?那當年她有孕怎么說,你也是被逼無奈和她圓了房?你個孬種敢做不敢說?” 許寧沉默了一瞬道:“我真不知,一開始我想著還是替她另外找門妥當親事嫁到外地,只說是自己義妹,總能遮掩過去,畢竟宋大人待我不薄,我如何能納他女兒為妾,那天我喝醉了,醒過來她睡在我邊上……后來有了孕又莫名其妙沒了,我其實有些疑心,因為那天我著實醉得利害,不該……” 唐寶如冷聲道:“就為了那孩子,你娘一口咬定是我不能生!那么多美妾,為何獨獨就她懷孕了?后來又莫名其妙地沒了,我怎么想都覺得古怪……” 許寧苦笑:“那些美妾我一個都沒沾身!我娘不知底里,被人哄騙,買的都不是什么干凈地方來的人兒,又都服過藥傷了身子的,哪里是能生的,我怕她心疼花了的錢,也就沒揭破,每隔一段時間便去裝個樣子,命那些女子不許和我娘說出實情,她們畏懼我,自然都瞞著,便是宋曉菡,除了那一次醉的不清楚,其余也并不曾近過身。我與你從幼夫妻,便是不諧,也仍抱著白首之心,當時還是想著讓你生下嫡子的……” 唐寶如嗤笑:“信你說的鬼話?當年怎不和我說過這些?現下那些人又都不在了,還不是你說什么便是什么?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你且去哄你的曉菡meimei去吧!那才是個真正心疼你的,何必和我這悍婦廝混!我告訴你,我們和離定了!” 許寧默然,過了一會外頭小荷進了院子,也不知他們夫妻隔著門作甚,只稟道:“姑爺,念恩寺那兒來人催著了,道宋家兩位少爺和小姐們都等著您和娘子呢?!?/br> 許寧無奈,知道唐寶如決不肯去的,然而宋秋崖是一縣父母官,于他有恩,他怠慢不得,便自己一個人出了來上去赴宴不提,少不得替唐寶如編了個身上不舒服的借口。 唐寶如也不理他,他的大業,與她何干?那些不相干的人,又與她何干!原本就不算堅定的她如今卻覺得和離更好,她只盤算著自己今后的日子如何謀劃,卻是殫精竭慮,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才睡著,到了天亮醒過來,理妝梳頭時發現桌上壓著兩角紙,便拿了起來看,有些訝異起來。 一張是和離放妻書,落款空著,只簽了許寧的大名,她咬了咬唇,又看下一張,卻是張契書,上邊墨意淋漓,寫著立契人許寧在與妻唐寶如合婚期間,絕不納妾的文字,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放了下來,命小荷去叫許寧進來。 隔了一會許寧果然進來,看到她拿著紙眼神閃了閃:“氣可消了?” 唐寶如撇了撇嘴抖了那兩張紙道:“這是何意?” 許寧道:“一是依著前約給你的和離書,你隨時能拿著離去,并且帶走我一半家財,另外一張就是我不納妾的契,這樣你總能放心了?” 唐寶如冷笑:“放心什么?” 許寧有些無奈道:“我說話你不信,現下白紙黑字寫下來,你一日是我的妻子,我便一日不納妾,如有違反,你可拿走我全部家財,這般你可信了我對那宋曉菡沒別的想頭?我這一世本為復仇,橫豎無子,何必牽扯別人,你我知根知底,不若助我一臂之力,我既能保你平順一生,又能贍養岳父岳母還了恩情,總歸把上一世欠了你的都還你,你究竟還有何不滿意的?!?/br> 唐寶如冷笑一聲,卻沒有和許寧掰扯,只拿著那張和離書反復看了眼,恍然道:“卻是被你騙了,你如今還是我唐家的贅婿,你寫的和離書是沒用的,若要和離,還得原中人兩方父母來解契才行,這張和離書,卻是要等到你位高權重的時候,官府買你的帳,才有用了?!?/br> 許寧笑了笑,臉上帶了些傲氣:“你知道我總有那一天的?!?/br> 唐寶如嘲道:“我卻不想和你走那抄家砍頭的道兒,過完年,我就想辦法和我爹娘說了,和你和離,你走你的陽關大道去,高官厚祿我不稀罕?!?/br> 許寧嘆了口氣,沒說什么,只道:“明兒就二十九了,我們也該回家了,我命人采辦了些東西,一會兒拿禮單進來你看看?!本故遣辉偌m纏這話題。 唐寶如看他居然沒有再勸說,有些奇怪,斜睨了許寧一眼,許寧覺察,對她微微一笑,一雙眸子不閃不避,目光深切,她轉過臉,心下那種怪異之感更強烈了,這和她認識的許寧太不相似了,那個目光總是陰冷沉郁的許寧,當對她說的話不屑一顧的時候,最常用的便是冷戰,他不和你吵,他只有用無窮無盡的冷漠來對你,就像細微的刺,刺得人心里疼得慌,卻無從宣泄。 她從未見過許寧對她服過軟,只有在夫妻之事上,許寧才體現出些相讓包容之意。 看他似乎胸有成竹,倒有些似有信心拿捏住自己,不得不防。 唐寶如心下紛亂,奈何許寧也不和她掰扯,只命小荷拿了禮單來給她看便又出去打點諸事了。那禮單十分齊整,連爹娘養身的人參燕窩也列了,她竟一點毛病沒挑出,將禮單放了,看著那上頭金鉤銀挑的字,想起前世多少人夸他字好,便連宋秋崖也是當堂審案時被他這一筆字驚艷,再看文字做得好,便動了憐才的心。 別的不說,只從才學上看,許寧其實是個人物,原也的確不是這小地方困得住他的。 唐寶如不由又想起前幾天替娘親寫禮單被嫌棄的事來,忍不住翻了之前唐寶如寫的字來,顯然是下過一番功夫的,自己的字卻是一直諸事煩擾,從未有一日靜下心來好好練過字,一念及此,她居然對那十四歲千嬌萬寵的唐寶如起了一點爭強好勝的心,忍不住讓小荷磨了墨來,端端正正拿了筆練起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