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交出繡帛兒!嚴懲殺人貍!” “什么海州貍,分明是一群狐貍精!吸人精血,害人性命——” “殺人償命!交出兇手!” 林母穿著一身白衣,嚎啕大哭,“我苦命的梅兒啊,是娘不好,是娘不該讓你參軍去當什么貍娘,誰想你跟她們學得如此不守婦道,是娘害了你,娘就是死在這里,也要替你伸冤報仇??!” “交出繡帛兒!” “交出繡帛兒??!” 吳江之子吳小春披麻戴孝地站在林母身邊,起初看到營房的圍墻和箭塔上閃爍著的刀槍光影還有些害怕,等其他人都開始怒喊這朝營門扔去無數爛菜葉和臭雞蛋,里面卻毫無反應時,他也跟著大叫起來,跳著腳將臭雞蛋狠狠地砸在營門上,看著那稀爛的蛋黃蛋清將木制的營門弄得烏七八糟,心里說不出的快意。 若是在從前,就算借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來營地鬧事,別說在營地,就算在城中街市上,若是一不小心沖撞了那些金兵,都隨時有可能掉腦袋。 可如今,自從方使君到來,嚴格約束軍紀,尋常都看不到士卒在街頭行走,負責巡邏的都換成了府衙的衙差。那些衙差負責城中諸多雜役,分水火六班,大多都是本地住戶的弟子,行事更為親民,養得海州城的百姓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 林梅兒之父林慶安本是海州軍的一個小校,家中只有一子一女,兒子早已娶妻生子,就這么一個女兒平日也頗為疼惜,方才縱容她跟著學了幾分武藝,正好魏勝舉兵拿下海州后,收編了原海州軍中的漢人,林慶安得知魏勝的女兒亦喜好玩槍舞棍的,就讓林梅兒跟著報名去做了魏楚楚的親隨,后來才會一起入海州貍。 由始至終,對他們而言,追隨魏楚楚和海州貍,都是尋找向上爬的機會,尤其是得知方靖遠和辛棄疾等新來的府官都未曾娶妻,更是抱了十二萬分的希望,哪怕不得正妻之位,能做個妾侍都相當于麻雀飛上枝頭。 誰能想到,這幾位對女子根本不假顏色,把她們統統丟給岳璃cao練得死去活來,眼看著他們連魏楚楚都不曾放在眼里,走過她們身邊時,壓根沒把她們當成女兒家看待,林梅兒才知道這算盤是徹底打錯了。 眼見算計不成,林家人本想直接讓林梅兒找借口退伍,沭陽一戰著實嚇著了她,她原以為海州貍就是做些傳話跑腿,搜集情報打探消息的活計,哪想到真要上陣廝殺與那些男人拼死拼活的。 是繡帛兒立功受獎刺激到了她,眼紅繡帛兒得到的嘉獎,可那是她無論如何也拼不到的,就想著讓林母找人說和,算計了繡帛兒的鋪子。 在她看來,繡帛兒這樣二十四五的“老女人”,有人肯娶都是天上掉餡餅,吳江給了林母一百兩銀子,就是為了謀算繡帛兒的鋪子,結果卻被繡帛兒打了個半死丟出墻去,還威脅了一番,再不敢動她的主意,只好反咬一口,找上了林家。 這些人都是海州的坐地戶,當年大宋在時,他們吃大宋的糧餉,當大宋的子民,而金人占城時,他們也領金人的糧餉,做金國的順民。對他們而言,根本沒有什么宋金之分,只要誰給糧餉,就給誰干活。 金人殘暴,他們就老老實實戰戰兢兢地給人扛活,換了宋人為官,約束嚴格,不許軍官吃空餉,更不許擅自擾民,欺行霸市,海州城眼見著蒸蒸日上地發展起來,可相形之下他們的日子卻越來越不好過了。 到手的銀子林母自然是不肯再還回去,更何況她早就給兒子蓋房買地花得七七八八,如今想還也拿不出來,只得把林梅兒嫁了過去抵債,釀成今日苦果。 林母和林梅兒一樣,都將所有怨恨都堆在了繡帛兒身上,若是當初她肯嫁給吳江,豈非皆大歡喜,又何至于此? 左右方使君下過告示,官兵不得擅自對百姓出手,林梅兒父女平日對這條規矩嗤之以鼻,如今卻正好借著這機會鬧上軍營,就是想要從繡帛兒身上討回好處,甚至鬧大了的話,說不定還能替林梅兒擺脫死罪。 岳璃和繡帛兒一行人剛走近營地,就聽得前方鬼哭狼嚎的,她聽了幾句沒明白怎么回事,卻知道這些人是來找繡帛兒的麻煩,當即讓繡帛兒從后上入營,自己帶人上前,厲聲問道:“爾等何人,敢在我軍營地鬧事,莫非是金人派來的jian細?給我拿下——” “我們不是jian細!”林母哪里想到她一回來,先不問是非,張口就將他們打成jian細要拿下,急忙說道:“岳小將軍,奴家是林梅兒的親娘,她雖說從你這里退伍,可你們營中的繡帛兒不懷好意,教她殺人手法,以致梅兒誤殺親夫,如今要被府衙問罪,還請岳將軍開恩,交出繡帛兒,救我家梅兒一命!” 說著,她就噗通一下跪在了岳璃身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個不停,“我家梅兒素來膽小,連個螞蟻都不敢踩死,哪里敢殺人??!都是那個繡帛兒故意教壞我女兒,才害得她失手殺了親夫,造孽??!這什么海州貍狐貍精的真是造孽啊……好端端的女兒家不嫁人生子還殺人要命,可憐我家梅兒都身懷六甲,還要背負殺夫罪名,真是蒼天不公啊……” “是不公?!痹懒Ю淅涞馗┮曋?,說道:“我若早知道林梅兒是這等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人,當初就不該收她入營,更不該放她活著離開?!?/br> 她的聲音并不大,卻一字一句,格外清晰,猶如枚枚冰錐,錐錐刺人心,讓人霎時間從頭冷到腳。 林母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抬頭望向她,卻被她身上的殺氣震懾,不敢妄動,只能低聲說道:“你……你不能……梅兒也是海州貍的人,求你……求你救救她??!她還小,她不能就這么死啊……” “她早就不是海州貍的人了?!痹懒吡怂谎?,輕哼一聲,“從她泄露營中消息給你,就已經違反軍規,我沒杖責三十只趕她出營,已是給她面子……” “原來梅兒是被趕出軍營,不是自己要嫁人離開的??!” 跟著林母一起來的親友聞言大驚,雖不敢上前,卻忍不住議論起來。 “難怪她一回來就急火火地成親嫁人,早先也沒聽說她定親??!” “那是,原來梅兒心氣高著呢,誰想到最后嫁給吳江做填房當人后媽,難怪會不甘心動手殺夫啊……” “可她殺人的手段,終究是在這里學的,那算不算是這里的人教唆……” 吳小春眼見林母苦苦哀求岳璃都不為所動,抱著靈牌忽地朝她沖了過去,“都是你們這次臭小娘,教出殺人兇手,我要替我爹報仇——” 岳璃只伸出一只手,就抓住他的后衣領將他拎了起來,任他拼命掙扎都無法掙脫,“就你爹那樣的人,你替他報仇?那你娘的仇,誰來報?” “我娘?”吳小春一愣,剛想咬她一口,張張嘴卻沒轉過頭去。 岳璃冷笑道:“你莫非不知,你娘就是被你爹所殺……不對,你前年也有七八歲了,當曉得些事情。逃荒之時,你娘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吳小春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眼神游離,手腳卻已軟踏踏地垂了下去。 自從吳江糾纏繡帛兒未果,后來岳璃就讓人把他查了個底朝天,就算當時逃荒,兵荒馬亂,戰亂不休,可跟他們在一起的人活到現在的也有留在海州城的,對這吳癩子的行事多有忌憚,其中一條就是因為他曾在戰禍時將自己妻子推出去擋刀,這等心狠手辣之人,誰不忌憚幾分。 只是此事口耳相傳,又是在戰時發生,無法追究吳江罪責,岳璃這才派人去提點了他一番,讓他不敢再去糾纏繡帛兒,可沒想到他心有不甘,轉而去打了林梅兒的主意,結果死在林梅兒手下。 可謂因果輪回,惡有惡報。 吳小春當時也不是三歲小兒,跟父母一起逃亡,最后一生一死,他豈能完全不知?只不過是要靠著老爹生活,才生生將親娘之死忘記罷了。而如今被岳璃拆穿,他便是臉皮再厚,也有些撐不住了。 岳璃見他不再言語,一松手將他丟給林母,冷淡地說道:“破壞營房,當如何處罰?” 扈三娘在她身后一抖手中鞭子,笑道:“若是金人jian細,就送交大營處決,懸尸示眾。若是我方所屬……” “我們不是jian細!我們不是金人jian細!” 那些跟著林母和林慶安來壯膽的親友聞言嚇得屁滾尿流,慌不迭地跪下求饒,哪里還有半點先前打砸轅門的威風。 “我們是被林家人騙了!求將軍開恩??!” “求將軍開恩,我們都是老實百姓,絕非jian細??!” “將軍開恩!我們再也不敢了!” “我等愿領罰,還請將軍開恩,萬萬不可當我們是金人jian細啊……” 他們現在已然明白,這位岳將軍軍紀嚴明,可不是什么隨便能拿捏的軟柿子,哪怕人真的遵規守紀,不擅殺平民百姓,可只要給他們打上金人jian細的名頭,要打要殺,還不隨她決定? 早知道就不該聽林母所言,說什么岳將軍和方使君人善心軟,只要苦苦哀求幾句,讓他們交出繡帛兒替林梅兒分擔一半罪責,林梅兒就不至于死罪,吳小春還能得到繡帛兒的賠償。 說得天花亂墜,聽起來好處滿滿,可現在才知道對面不是溫軟好捏的貍貓,而是殺人不眨眼的胭脂虎,卻已是后悔已晚。 岳璃見他們如此苦苦哀求,方才微微抿了抿唇,說道:“三娘,就按我方百姓處置,聽信謠言,詆毀有功將士,污損轅門,當如何處置?” 扈三娘“啪”地一聲甩了下鞭子,說道:“當每人杖責三十,罰銀三十兩,打掃營地三十日……帶頭之人,當受雙倍懲罰!” 眾人面面相覷,還不等他們開口,扈三娘又說道:“他們如此聚眾鬧事,我看根本不像是我方百姓,不如讓我來好生拷問……” “不必!我等愿領罰!我們是海州子民,愿領罰!” “我愿領罰,求將軍開恩!”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美人心計 “我愿領罰!” “啟稟岳將軍, 是林慶安先污蔑將軍處事不公,邀我等前來要人的,我等都是受他蒙騙, 還請將軍明鑒??!” “是啊是??!我們是被騙的!” “求將軍明鑒!求將軍開恩??!” …… 有一個反應過來要甩鍋的, 其他人立刻跟上, 人在群體之中,便是平日唯唯諾諾的“老實人”、“膽小鬼”也會為了利益而跟著叫囂起哄甚至打砸搶掠,可若是風向調轉,趨利避害的本能仍在,就會立刻拋開先前的立場。 或許說, 他們根本無立場可言。 包括林慶安和林母在內,這些二三十歲,最多四十來歲的百姓和軍戶, 大多是在北地淪入金國之手后出生,生來就是為奴為婢, 在金人的殘酷統治下戰戰兢兢地活著,被壓抑著生活了一輩子, 突然被魏勝奪城, 回歸大宋, 成為大宋的子民時, 他們起初是惶恐的, 生怕轉回頭來再被金兵奪回海州時,會將他們一起屠殺。 這種事也不是沒有過先例的,先前也義軍占領的城池被金兵奪回,就不管城里的人是否曾經參加過義軍,盡皆屠滅,除了個別大戶花錢贖回性命, 最后十室九空的城池徹底失去了生機。 可他們沒想到,新來的宋人和金兵完全不是一個路子的,就算是主掌一州之地的方使君,亦是和藹可親,不光外表俊美如謫仙,心腸亦慈悲如菩薩,收攏那些兵勇和衙差,不讓他們欺壓百姓,救濟城外的流民,安置了無數老弱婦孺,讓滿城百姓都對他感恩戴德。 感激之余,難免又會心生不平。 憑什么他們這些海州的老戶,都只能得到些賣地賣房子的賠償,那些買了他們的地和房子的人,轉眼就賺了好幾倍的利,隨便開個鋪子都日進斗金,而他們當初圖那些銀錢,握在手里卻感覺越來越不夠花用的??梢屗麄兏切┬鲁侨撕土髅褚粯优θスぷ?,又拉不下臉面來。 看到方靖遠在建新城時征收徒弟給予的賠償那么大方,他們都痛心疾首地后悔,當初沒早弄點荒地囤著,哪怕是以前城外無無人要的荒山,現在都翻了十幾倍的價錢,一夜暴富也不過如此。 所以一旦有人煽動,說能借著控告繡帛兒的機會,向官方索要賠償,他們就心動了。林慶安沒花多少錢,就能拉來這么好幾十人,正是因為他們同樣的出身和對目前現狀的不滿。 可不滿歸不滿,群起而攻之他們敢朝營門扔爛菜葉,岳璃聲稱要從他們當中抓金人jian細就立刻唬住了他們,再說到處罰,一個個就更慫了,忙不迭地將責任推回林慶安身上,畢竟,他們都只是“路見不平”來幫忙的??! 岳璃從善如流地轉頭望向林慶安,“原來是你煽動人群犯上作亂……林慶安,你是魏將軍旗下小校,不會不懂得軍規軍紀吧?” “其他人也就罷了,知法而犯法者,罪加一等!” 林慶安雙膝一軟,噗通跪倒在地,終于無法控制地顫栗起來,“卑職知錯了!是我鬼迷了眼才聽那婆娘胡說八道,是她挑唆我來告狀要人的,求將軍看在我以往的功勞……我一早就投了魏將軍麾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大不了,大不了我休了這婆娘,她們母女任由將軍處置……” 岳璃冷笑道:“你的功勞,能跟繡帛兒比嗎?一點,能跟我手下的任何一個貍娘比嗎?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林梅兒如此,你亦如此。有利則上,無利則退,還有臉休妻,把責任都推給她們?要不是因為你這個廢物,她們會變成這樣?” “拖下去,先重打五十軍棍,再交由魏將軍處置!” 林母原本還想替林慶安求情,可沒想到這孬貨一張口把責任都推給她不說,居然還打算休妻,頓時就讓她xiele氣,癱在地上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做這么多事,費這么多心,不惜自己的名聲受損,為的是什么?不都是林家嗎?可一碰到事兒,林慶安竟然就要休妻,徹底拋棄她?讓她原本還想要拿命拼一拼的心思瞬間消散,甚至連求情的話都不想說了。 說多做多,得利的是林慶安,可要受罰挨罵的卻是她。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五十軍棍,還重打……想想都得丟掉半條命去。林慶安喊了兩聲求饒卻不見岳璃一個眼神,只得高聲沖隔壁營區喊道:“我是魏將軍的兵,你無權處置我……” 岳璃這才瞥了他一眼,說道:“我沒說要‘處置’你,打你五十軍棍而已,打就打了。你以為,魏將軍還會為你出頭?” “打得好!就該打!”魏楚楚從里面的營房里走出來,厭惡地看了眼營門上黏糊糊的爛菜葉和臭雞蛋液,恨恨地瞪著林慶安,“枉我和阿爹昔日對你們父女信重有加,林梅兒出嫁我還送了陪嫁禮物,你們就這樣報答我們的嗎?” 說著,她轉頭沖岳璃行禮道:“岳將軍,請恕屬下無能,未能及時制止這些人鬧事。請將軍準我親手行刑,杖責此人!” 坦白說,岳璃回來時,看到營門被堵,對負責駐守營地的魏楚楚的確不滿,等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到那個麻煩的林梅兒就是跟著她入營,惹出這么多事來,如今她既然自己站出來認錯,便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 “所有人的軍棍,一個都不能少。完事別忘了清理垃圾,掃干凈營門口?!?/br> 她冷冷的視線掃過在場諸人,那些先前還叫囂著的百姓頓覺不寒而栗,縮起脖子不敢對視,卻仍有人忍不住嘟噥幾句。 “不是說法不責眾嗎?她……她這樣欺凌百姓,難道無人管她?” “是啊,方使君那般仁厚的長官,絕不會讓人這般打壓我們……” “我們去向魏將軍求救?還是去找方使君……” …… 求饒不成,甩鍋不成,就有人生了更多的心思。 本身跟著起哄來打砸索賠的,就是從眾心理,眼下看著這位女將軍壓根不吃這套,就要動手打人了,一個個都慌了。 “我們只是跟著來的,你若敢打……我……我們就去去找方使君告狀!” “對!找方使君告狀!告你欺壓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