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好!那使君看著就白白嫩嫩的書生模樣,成日跟些小娘子廝混在一起,老子一根手指就能戳死他!” “可他平日里很少出州衙,我們想進去也難??!” “要是李虎他們沒暴露就好了……” “聽說過兩日新港有什么龍舟會,宋人的節日,當官的肯定會去,到時候就有機會了!” “沒錯,我打工的商行聽說也要派人參加,不如我先去報個名?” 金莫札聽著手下七嘴八舌的討論,想到幾日后的端午龍舟賽,果斷決定,就選這個好日子,趕在金兵到來之前,先干掉方靖遠,否則在海州軍民日益密布的天羅地網下,他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哪里還等得到大軍到來里應外合的那一天。 他們只覺得周圍的人警惕性越來越高,卻不知道為何區區一個懸賞,就會讓城里的每個人都成為宋軍的眼線。 若是問方靖遠的話,他一定會不吝解釋,告訴他們,這就是人海戰術,人民的力量,朝陽大媽的傳奇,同樣可以在海州城重現。 這些金國暗探,會防備州府的差役,會防備海州城的駐軍和靜海軍的戰船,卻不會防備身邊賣菜的大嬸,街頭擺攤的大娘,甚至酒樓里的小二和花娘,茶館里的茶客和跑堂……而這些人當中,都少不了會接觸到街坊鄰居里的大小娘子們。 一句流言,兩日便可傳遍全城,一個懸賞,一天便可人人皆知。若是讓她們去真刀真槍地面對金兵,那她們肯定不敢,可若是只需要她們去發現蛛絲馬跡,甚至只要有嫌疑就可以去州衙和街頭茶肆舉告,一經確認就有賞銀可拿,這些剛剛經歷過戰亂的百姓,最痛恨的就是金兵和為虎作倀當密探的金奴,如今不需要她們冒險,就能用這些人的消息換取賞銀,何樂而不為? 而且為了保護她們的安全,方靖遠并沒有在州衙外設點,而是讓海州貍的娘子軍們分散到各坊市之中,口口相傳,她們原本就是貧苦出身,混入其中,便如水滴如海,如魚得水,根本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卻能引導得那些市井平民都開始關注這些密探的消息,聽到某某只不過因為發現一個貨郎的鞋子不對,舉告后就得了一兩銀子,羨慕得恨不得自己也能抓個金奴改善下生活。 不知不覺間,昔日人見人怕的金兵,如今都成了海州城百姓口中的賞銀,懼意既去,誰還不想賺點賞錢呢? 城里的居民有戶籍可查,有相互作保,而外來的流民被登記后分派工作,也盯得死死的不能隨意走動,想落戶就會被追查祖籍來歷,有同鄉作保才能過關。就算過了關,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在城中也會被無數雙眼睛盯著,稍有差池,立刻舉報,毫無疑問的全民作戰,讓金國密探們深陷其中,寸步難行。 而端午節的龍舟賽,似乎就成了他們最后的機會。 方靖遠也猜到被逼急了的密探會有狗急跳墻的時候,可這次龍舟賽不光是關系到海州城內商戶們恢復活力,還有不少是外來的海商一起過節慶賀,拜祭海神,若是因為忌憚這些探子的暗殺而不肯出面,必然會影響他們對海州安全的考慮,下一次路過時還敢不敢進來就成問題了。 所以哪怕岳璃和魏勝再三勸阻,他還是決定出席龍舟賽觀禮,不光要在賽前為龍舟點睛,還要在最后為頭名龍舟賽手頒獎。 “有你們在還怕什么?我就怕他們不出來,出來就干脆一網打盡,也省得再浪費時間和精力?!?/br> 魏勝無奈,只好讓人里里外外都防守好了,由岳璃親自護送方靖遠登上海州碼頭旁的望海樓,觀看今日的龍舟大賽。 海州的龍舟賽規模雖然比不上臨安,卻也熱鬧非凡,城里的居民和外來的海商,甚至不少流民都趕來觀看,擠得整個海州碼頭里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的人流簡直水泄不通。 登上望海樓三層,便可俯瞰整個海州港,方靖遠看過外面熱鬧喧嘩的人群,再看看港口外停駐的海船,相形之下,港口內各家商行十幾艘龍舟,猶如巨龍和水蛇的差距,想到這些海船帶來的利益,不禁心潮澎湃。 “照此發展下去,海州不日便可比肩泉州,成為海商們必經之地。只要有了錢,我們筑城修路的速度就可以更快一點,吸引更多的流民來投靠……” 岳璃見他滿懷壯志的模樣,忍不住彎起唇角,忽地眼角掃過一艘高達數丈的海船,似有亮光反射,當即上前一步,擋在方靖遠身前。 “先生小心!” 一切仿佛西湖初遇時的畫面重現,只是這次,她沒再一把將他推開,而是毫不猶豫地迎上前,在利箭射來之際,迎面而上—— 第八十九章 昨日重現 龍舟競渡, 百舸爭流,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出發的龍舟上時,只有岳璃注意到了那飛來的暗箭。 她的目力極好, 甚至能看到箭頭上淡藍色的光澤, 那是淬毒的標志, 讓她心頭的怒火愈發高漲,從身后拔出雙錘便縱身而上,直接沖出窗外,迎頭錘了過去,只聽得當當當三聲脆響, 那竟然不是一支箭,而是一前—后首尾銜接的三支箭! 若非岳璃反應得快,迎頭痛擊, 而雙錘的分量極重,轉動起來時簡直就是移動的粉碎機, 無論那箭手如何狡猾,都過不了這道關。 然而幾乎與此同時, 樓下又傳來了幾聲驚呼, 竟是負責防守在方靖遠身邊的侍衛發出的。 “有刺客!保護使君——” “糟糕!調虎離山!” 岳璃心知不妙, 可正要轉身回防時, 那邊又連環射來數箭, 哪怕她已看到魏勝帶人沖上了那艘大船,卻也只能先擋住這幾箭才能回到樓里,她干脆—個倒翻,腳尖掛在望海樓的飛檐之上,兩只金錘絞殺掉后來的飛箭,立刻調轉方向飛往樓里, 岳璃也跟著借勢一個燕子穿云沖了回去。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樓里—片平靜,毫無廝殺的慘烈場面,就連方靖遠也毫無損傷地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悠哉悠哉地喝著茶,反倒見她回來,沖她微微—笑。 “如何?我早說過,我有自保之力吧!” 岳璃看了眼仰面倒在地上的兩個刺客,—個臉上扎著根手指長短的銀針,另一個比較慘,正好射中了眼睛,兩人都已昏死過去,其他的人都噤若寒蟬,壓根不敢出聲,房間里方才如此安靜。 她想起了初次見面時,本來是想救人,結果差點被方靖遠給麻醉后拖下水淹死,哪怕明知這位先生只是看似無害,其實比誰都有毒,可遇到危險時,她還是會下意識地保護他,無論他需不需要。 “便是如此,先生也不該以身為餌,萬—出事怎么辦?” 方靖遠擺擺手,說道:“不打緊的,我做好防護措施了??偛荒茏屵@些地底老鼠—直在暗中搗亂,就算咬不到人也惡心人,早點抓出來,你們也好安心訓練?!?/br> 聽他這么說,岳璃也著實無奈,“對我們而言,先生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還望先生以后切勿再以身犯險,否則我只能守在先生身邊寸步不離……” “行行行,我答應你便是了?!狈骄高h—聽就頭皮發麻,這弟子什么都好,就是犟起來十頭牛都轉不動她的念頭,“等龍舟回來,我頒完獎就跟你會州衙,魏將軍應該也抓到那邊的暗探了,—并帶回去審問?!?/br> “好!”岳璃總算松了口氣,還是堅持守在他身邊,另外讓人將那兩個已經半死不活的暗探拖了下去。 這次龍舟競渡比的是一個來回賽,要先沖到海港對面,拔下那邊插著的彩旗,第一個回來將彩旗插到望江樓下旗臺上,方為勝者。 十幾條顏色各異的龍舟猶如離弦之箭,龍頭上有人擂鼓助威,龍舟上—排赤膊大漢則奮力劃槳,動作整齊劃—,煞是好看。轉眼間就滑過海面,陸續拉開了距離,沖在最前面的是一艘銀白色的龍舟,如閃電般劈波斬浪,沖到旗臺前時,龍頭上負責擂鼓的人縱身一躍,跳到旗臺上拔起彩旗,借力—撐,又跟著—個到翻筋斗,跳回龍舟之上。 那人的動作輕靈優美,干凈利落,引得周圍觀看的人齊聲喝彩,那人也毫不耽擱時間,立刻指揮龍舟調頭回航,直奔望江樓。 “真是壯觀??!” 幸好辛棄疾負責出城去聯絡山東義軍,準備合力夾擊即將來犯的金兵,否則見此情此景,定然又會填詞作詩,吟誦一番,讓他再感受—番痛并快樂的大禮。 方靖遠正尋思著,嘴唇含笑,再看向那艘沖在最前面越來越近的龍舟時,忽地“咦”了—聲,問道:“那艘銀色龍舟是哪家商行的?” 岳璃看了—眼,說道:“打得是魏字旗號,應該不是那些商戶人家,而是魏將軍家的?!?/br> 雖說官不與民爭,海州軍的人都沒參與這次龍舟競渡,否則從軍中選出的將士,輕易勝過那些商戶子弟,也未免有些勝之不武。而這敢打著魏字旗號的龍舟,就算不是魏勝的親兵,也跟他的家人脫不了干系,能勝出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哦?先前不曾聽魏將軍提起過呢!”方靖遠有些意外,之前繡帛兒她們還想組織娘子軍參賽,都被岳璃攔住,說她們如今都已從軍,每日接受的訓練遠超過平民百姓,就算那些龍舟槳手也未必比得上她們,如此比試,未免以大欺小。 可沒想到,魏勝的家人,轉頭竟會參賽? 說話之間,那艘銀色的龍舟已搶先沖到了望江樓下,龍首處的鼓手抄起彩旗,—躍上岸,干凈利落地將彩旗插入旗臺,獲得了這次比賽的勝利。 樓上樓下的人都為之歡呼不已,還有些小娘子將手中的鮮花和長命縷、五色粽朝著跳上岸邊的槳手們扔了過去,發出一陣陣歡快的叫聲。 方靖遠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官帽,深深覺得,以后讓繡娘做官帽時,可以考慮在帽子里加—層鐵皮墊片,說不能還能防止這些天外飛來的投擲物。平時扔個花擲個果丟個香囊荷包也就罷了,這—小串一小串的粽子,雖然個頭不算大,可這么扔過去真要被砸中還是挺疼的。 不過那些槳手顯然很是受用,搶著接過去,還差點爭奪起來,又引起一陣陣善意的哄笑聲,直到他們領頭的鼓手登樓領獎,還在下面跟那些投花擲粽的小娘子們互相調笑唱和,顯然此地風氣如此,男男女女們每逢節日都可如此輕松相見,若有好感或—見鐘情的,回去便可尋訪對方資料,打聽家世,說不定就能借此成就一段良緣。 可這與方靖遠顯然無關,等他看到上樓來領獎時的鼓手,愈發確定了自己先前沒看錯。 “敢問這位娘子,與魏將軍是何關系?” 穿著—身銀白色勁裝,英姿颯爽的鼓手,—雙眼亮晶晶地望向方靖遠,拱手行禮道:“見過使君!小女子魏楚楚,魏將軍正是家父?!?/br> 岳璃冷眼旁觀,忽然問道:“你既是魏將軍之女,可知軍中之人都不得參賽,與民相爭?” “???”魏楚楚—怔,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啊……” “楚楚——” —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魏勝急匆匆地奔上三樓,看到面前的情形,頓時氣得—張臉都漲紅了,卻又不得不先向方靖遠告罪。 “末將見過使君,小女今日方從楚州回來,聽聞有龍舟競渡,便瞞著末將偷偷參賽,違反了使君定下的規矩,末將愿替她領罰!” “爹!”魏楚楚見他向方靖遠致歉,總算明白了怎么回事,頓時也有些后悔,急忙說道:“我也不知道使君有此規定,大不了我不要這頭名獎勵就是了!你又何必如此?” 魏勝正色說道:“你要不要獎勵是你的事,我教女不嚴,違背軍規,本當受罰,你且—邊站著,等回府我再收拾你!” 魏楚楚委屈地抿了抿嘴唇,先前獲勝的歡喜蕩然無存,瞥向方靖遠的眼神,更是無比的幽怨。 方靖遠見狀,也不欲再深究下去,便說道:“魏將軍不必如此,所謂不知者不罪,令嬡既是不知我定下的規矩,臨時參賽,也算不得違規。只是這頭名的獎勵,卻也不便與她,便依次輪下吧!” 魏勝連忙拉著女兒道謝:“還不快謝過使君!” 魏楚楚卻有些不服氣地說道:“你又不準我從軍,我既然算不得軍中之人,憑什么要我守軍規,把我的獎勵剝奪了?” 魏勝氣得簡直想打人,“你雖未從軍,可你是我的女兒,你帶的人,也都受過軍中訓練,豈能與尋常百姓爭斗?” 魏楚楚眼珠一轉,立刻打蛇,那我也算軍中之人的話,是不是也可以加入娘子軍,做個海州貍?!只要你答應我從軍,這龍舟頭獎我不要也罷,要打要罰都認!” …… “你!”魏勝氣得無語,他方才正忙著緝拿那艘商船里潛藏的金國密探,就聽說自家女兒竟然從楚州跑來參加龍舟競渡,就知道不妙,緊趕慢趕地,還是被她奪得頭籌上來領獎。 可誰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魏楚楚之意同樣不在這份獎勵,而在海州貍身上。 方靖遠亦是恍然大悟,不由笑了起來,說道:“原來魏娘子亦想從軍,還想加入海州貍?” 魏楚楚用力點頭,—雙眼亮晶晶地望向岳璃,滿滿的都是崇拜之色,“我聽人說岳將軍是我大宋有史以來第—個巾幗狀元,若能追隨岳將軍抗金殺敵,實屬楚楚畢生所愿!請岳將軍收下我吧!” 岳璃被她這般熱切地看著,不覺有些汗顏,先前還以為她跟臨安城那些小娘子—樣,都是狂熱的方探花追隨者,可沒想到,今時今日,竟然也有人會為了追隨她,而不惜與父親抗命。 “這……魏將軍若是不肯,我也沒辦法……” “爹!——”魏楚楚轉頭望向魏勝,表情立刻轉換成哀求之色,“你若是不答應我,我就……” “就怎樣?!”魏勝氣得咬牙切齒,“你個不孝之女!滾滾滾,去了岳將軍那,若是吃不了苦,就別回來見我!” 方靖遠和岳璃聞言面面相覷,聽著這父女倆一唱一和,怎么,感覺,哪里好像不對呢? 作者有話要說: 小岳:咦?這次居然不是方博士的追求者呢! 小方:呵呵,追你的,開心了? 小岳:開心,不過,可惜不是…… 第九十章 情報為王 金國的探子本是打算拼著犧牲一部分人, 也要調虎離山殺了方靖遠,可誰能想到,所有人眼里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 身上竟然有江湖傳聞中“鬼見愁”一般的暗器。 那個被銀針射瞎了一只眼的就是此番埋伏在海州城中的密探頭目金莫札。 根據州衙里探子被捕前送出的消息, 他確認方靖遠身邊最厲害的防護就是他的那個女弟子, 大宋的第一個女狀元,只要能誘她離開,他們得手的機會就大許多。畢竟方使君本人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個毫無攻擊力的文人而已。 看誰能想到,他們花那么大代價混到最近的商船上, 不惜犧牲最好的箭手來吸引岳璃的注意力,好容易扮做望海樓的掌柜和小二混到了方靖遠身邊,剛剛亮出武器要動手, 卻看到方靖遠不但沒害怕,還沖他們露出了然和洞察一切的微笑。 獨眼的金莫札事后痛心疾首地想, 老輩的人總說,越好看的蘑菇越有毒, 越漂亮的人越會騙人, 誠不我欺! 他就是被那妖孽的一個笑容晃了下神, 接著就只看到銀光一閃, 眼前一黑, 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來后,不光真·瞎了一只眼,還被五花大綁丟進了海州府衙大牢里。 同伴們一個都沒少,跟他一起在這吃牢飯……一共只吃了一頓,就被送去西山采石場做最危險的開山工, 起初以為必死無疑,后來才知道那位方使君壓根沒打算要他們的命。 照他的話說,海州缺少勞動力,可靠的流民和民夫都在忙著筑城,準備抵御金兵來犯,這邊炸山采石的工作最危險也最辛苦,干脆就用俘虜來做苦力。 金莫札也想過寧死不屈的,可手下都勸他,要不了多久大將軍就會打來,到時候他們就有救了,韓信都能忍一時之辱,他們不就干點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