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說什么以一人換千萬人性命,雖死無憾,怎么不拿你自己的性命去換呢?” “你們既然如此大義凜然,愿意獻女求和,現在讓你們出使而已,為何就不敢了,怕死了?那還有臉讓別人去送死,你們的命是命,別人的就是犧牲?” “如此大義,請恕方某著實不敢茍同!” “所謂舍生取義,當舍自身,而非他人,當取眾生之大義,而非一人之安逸!” “今日之大宋,若是甘為太平犬,那來日必為亡國奴!請諸君:三、思!” 作者有話要說: 小岳:先生,求根棍子。 小方(驚恐):棍……你要棍子干什么?! 小岳(無辜):打狗棍??!先生想到哪里去了? 第八十一章 巾幗狀元 “請諸君三思!” 一席話罵得湯丞相啞口無言, 眾多曾經去“拜會”過完顏允成的大臣也面紅耳赤地低頭不語。 崇政殿上的朝臣中,屬方靖遠的品階最低,若不是趙昚的“寵臣”, 還真是沒資格在這里議政, 所幸大宋歷代御史臺御史都以直言敢諫聞名, 他身上的御史兼職一直還掛著, 朝堂議政辯論之時, 懟人也不能算是他失禮。 反而是這充滿年輕人蓬勃血氣的一席話, 罵得人很難堪, 很扎心, 卻也真正激起了眾人心底的血性。 若有選擇, 誰愿喬身為奴?若有可能, 誰愿怯米約業吶兒換取平安富貴? 哪怕原本跟方靖遠有種種不對付的人,這會兒也都按下了袖中彈劾的奏章, 反正他已經要走了,海州那種孤懸海外,被金兵包圍之中的小城,還能守得了多久?年輕人既然血氣旺盛, 非要去撞個頭破血流, 那他們也大人不計小人過,由得他去就是。 包括湯丞相都如此安慰著自己,你嘴再利又能如何, 金兵的鐵蹄金刀是從來不會跟人講道理的,到時候, 看你憑這張嘴,如何能敵得過真刀真箭。 方靖遠的升官外放,簡直是吏部辦理手續最快的記錄, 連帶著魏勝和辛棄疾都跟著沾了“光”,只是去領行文時,聽到申請去金國出使,交付國書歲貢任務居然還有兩個人在爭搶,都不由呆住了。 朝堂上的相公們聞之色變的必死任務竟然還有人搶? 聽到爭搶的人名字時,方靖遠不禁有些峭猓其中一人是陸游,陸大佬的脾氣他知道,但出使外交這種任務,他未必能勝任。想不到還有如此慷慨赴死豪情之人,除了他之外,還有一人,姓范名成大,紹興二十四年進士,如今是樞密院編修。 若說明朝有四大才子,南宋亦有四大詩人,辛棄疾以詞聞名于世,尚不在其中,方靖遠眼前如今就站了兩位。楊萬里、陸游、范成大、尤袤四人合成南宋中興四大詩人,其中最有名的是陸游和楊萬里,然而政績最為出色的卻是范成大,后世甚至將他與范仲淹相提并論。 他那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簡直是千古情詩典范,后世死宅如方靖遠,接到過的情書里,就有不下十指之數引用過這位的名句。 陸游出使會如何,方靖遠不敢想,但若是范成大,他倒是不擔心了,那位的能耐,在沒有他的那個時空,都能單刀赴會,直面完顏雍尚能全身而退,不損使節之禮,不受金人之困,由此可見一斑。 果不其然,當晚陸大佬就敗陣而歸,訕訕地來找方靖遠和辛棄疾喝酒,順便約下替二人踐行的時間,言辭之間,頗有不忿之色,對范成大的半路截胡一肚子的怨氣。 “范至能欺我,明明是我先提出出使之事,他卻堅持要去,還說不光要去請金帝變更受書之儀,官家不再向金帝稱臣,還要索求徽欽二宗陵寢之地,前去祭拜……我哪里想到還有這么多事,就被他搶了先!” 好吧,方靖遠和辛棄疾對視一眼,跟范成大一比,陸游果然還是單純得多,只知道出使是為進貢和國書受禮之事,其實形式上的變更,只是雙方暗中角力的結果。 看似提出的條件越多,越挑戰金國的耐心和底線,其實這些細節更多的是試探金國目前的國策和對宋的政策。 完顏雍繼位之后,先忙于內政,還要鎮壓遼人遺補的叛亂和中原地區的農民起義,有完顏亮的前車之鑒,真正大舉興兵伐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要派完顏允成來恐嚇和威脅南宋君臣,保持自己的霸主地位。 而同樣,趙昚也是想通過拒絕向金使行禮,變更受禮之事和對金帝的稱呼,再進一步到徽欽二宗的陵寢,到北宋俘虜和幸存者……每一步試探,都是雙方對未來決策方向的調整。 這樣微妙而復雜的任務,的確不是陸游能勝任的。 他固然有一腔熱血,滿腹豪情,大不畏死,可若只是不怕死,那這個任務就徹底毀了。 范成大看似字字鋒芒,咄咄逼人的策略,的確勝過了陸游,可實際上他提出的條件有明有暗,的確高于陸游。 方靖遠拍拍陸游的肩膀,安慰道:“務觀且勿難過,你在工部公務繁忙,還要兼任《大宋朝聞報》編輯之事,如何能抽身出使?范至能性情剛柔并濟,智勇過人,或能破開死局,豈不更好?” 陸游郁郁地說道:“你就直說我不如他便是?!?/br> 辛棄疾嘿然一笑,說道:“若是論詩,我亦不如你,可填詞之快,你又未必及得上我。要不約范編修出來,你我二人以詩詞行酒令,好生讓他見識下務觀之能?” “你們三位盡興就是,我就不去了?!?/br> 方靖遠表示自己要回避,文科學渣一聽到作詩填詞就頭疼,尤其是還要行酒令,那豈不是要他醉死在酒缸里?當即找了個最好不過的借口。 “阿璃和九郎明日便要參加殿試,文武狀元要同日游街,就看明朝了!” “對??!”辛棄疾撫掌笑道:“既是如此,咱們就延后兩日,待阿璃和九郎殿試之后,我去尋兩壇足年的狀元紅來,定要不醉無歸!” 隆興元年的殿試,注定是記入史冊最為令人難忘的一次。 四月十九日,皇帝于集英殿唱名取仕,以禮為題,當堂讓眾進士對策。雖然事先考生們都研究了無數遍近期的《大宋朝聞報》和太學的各種模擬試題,甚至連那些私刻的《五年省試三年殿試》的卷子都研究了一個遍,大多數人都以為此次文舉會以撫邊之策為題,武舉則當論北伐之道,可誰也沒想到,趙昚問的是“禮”。 “仁、義、禮、樂……紀綱法度,所以維持治具者也?!肯嗯c談仁義,蹈名節,而不矜糜曼之虛文。民相遇興禮遜,趨本業……其策安在?”(注1) 而對武舉人,他問的亦非北伐之策,而是《武經七義》,幾乎是武舉必修的《武經總要》基礎知識,可越是簡單的題目,就越難出彩,如此一來,那些武藝卓絕的武進士,在殿試時的優勢蕩然無存,好在岳璃的基礎打的扎實,又是從底層的邊軍中歷練過的,奪魁幾乎毫無懸念,只是霍千鈞卻大鞘手,沒能進入三甲,只得了二甲頭名,沒了三甲游街的榮譽,懊惱不已。 三日之后,文武狀元打馬游街,往年最出彩的都是文狀元,可今年整個臨安城的小娘子幾乎瘋魔了一般,都在為武狀元歡呼。 無他,只因這是大宋開國百年以來,甚至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巾幗女狀元,人人都想湊近來瞧一瞧看一看,這位女狀元可是生了三頭六臂五大三粗方能戰勝全國各地的英豪壯士,奪得武舉魁首。 可他們看到的,是個有些削瘦的少女,看起來雙十年紀,生得英氣勃勃,且不論相貌如何,單是一對晶亮燦然的眸子就足以讓人見之難忘,完全忽略她的容貌和性別,那種凜凜然颯爽風姿,無需任何裝飾,便可卓然傲立于所有男子之中,散發出獨屬于她的魅力。 “岳璃!岳少帥!” 人群里忽然爆出一聲大喝,帶著幾分哭牽“岳元帥在天有靈,后繼有人!我大宋光復有望,指日北伐,收復故土,不搗黃龍誓不還!” 那人白發蒼蒼,約莫五六十歲年紀,跪倒在御街前,雙目熾熱地望著岳璃,然后朝著西北方連磕了三個響頭,“岳帥,您后繼有人,我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圍觀眾人方才明白過來,不禁嘩然。 “原來武舉狀元是岳元帥之孫,難怪如此了得!” “聽說她天生神力,使得便是岳云的那對金錘,光單錘就八十斤重呢!” “聽說她出世之時,便現有異象,自幼都是當男兒般養大的……” “莫不是花木蘭在世?” …… 路人們尚在討論岳璃的出身,有些年紀大的知道岳飛父子之事的,都感慨不已,雖不能說太上皇當初被jian佞秦檜蒙蔽,以致害了忠臣良將,可贊美當今官家識人善任,撥亂反正,肅清朝堂jian佞,定然能中興大宋云云。 小娘子們哪里知曉那些典故,她們只知道,今日有岳璃奪得武狀元,以后她們也同樣有機會進武學參加武舉,甚至各大書院也不再拒收女生,昔日向她們關閉的大門,從這里打開一道縫,慢慢地,會給她們帶來一個新世界。 而她們,也同樣會回以自己的光彩,隨著這些打碎了陳規墨矩的女子一起,走上一個與她們上一輩完全不同的道路。 看著灑向岳璃的漫天花雨和荷包,方靖遠不禁唏噓不已,霍千鈞卻不滿地沖他翻了個白眼,“嘆什么氣?是不是覺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如今滿臨安城的小娘子們口口聲聲喜歡的都是阿璃,早就忘了你這個探花郎了!” “是??!”方靖遠簡直求之不得,感激涕零,“阿璃真是我的好徒弟,拯救為師于水火之中!只望她日后能登壇掛帥,如穆桂英、邠國夫人(梁紅玉)那般,名垂青史,帶出一支真正的娘子軍來!” “來了來了!”霍千鈞忍不住從他手中抽出一支牡丹來,朝正好路過樓下的岳璃扔了過去,“你準頭不夠,我來幫你砸——” 方靖遠還沒說自己壓根沒想過朝岳璃擲花,霍千鈞就已經搶了自己手里最鮮艷的那朵大紅牡丹扔了出去,他剛伸出手去,沒攔住,眼睜睜看著那朵花飄落下去—— 岳璃忽然抬頭,似有感觸般朝他們這邊望過來,猛然一伸手,從朝她落下的漫天花雨之中,獨獨捏中了那支牡丹,順手別在了胸前,朝他燦然一笑。 看那眉眼彎彎,笑靨盈盈,方靖遠忽地呆住,感覺,其實,送朵花給弟子…… 嗯,也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 注1:節選自趙昚殿試命題。 第八十二章 龍心大悅 無論唐宋, 自有科舉以來,在趙昚之前的歷代皇帝,重文輕武已是慣例, 武舉不僅人數少, 而且只是按等給付身授官, 并未給黃碟賜予進士及第、出身(注1), 所以當年哪怕狄青功績彪炳, 無人能及, 仍然會被韓琦輕視, 被眾文臣排擠, 郁郁而終。 在當時的文人眼里, 只有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方為好男兒, 能唱名狀元者,從來只有文舉狀元, 唯獨今時今日,趙昚不但給武舉進士賜予黃碟和進士及第、出身,還親筆題字,下詔文武狀元同游御街, 方才有如此轟動的場面。 古往今來, 第一個武舉女狀元,便是在史書上,也會留下重重一筆。當然, 對親自選中這位女狀元的皇帝,也少不了會大寫特寫, 彪炳史冊,光耀萬世。 對此,趙昚表示, 方元澤的提議很好,非常好,朕心悅之,錯,龍心大悅! 既然龍心大悅,獎勵也是少不了的。 原本武狀元的授官是從七品起,趙昚也特地給岳璃提了一級,補秉義郎,與文狀元的承事郎相當,原本武狀元不能預軍州事,先屬三衙主管機宜文字,等于是先做助理屬官,從事文秘工作,這哪符合岳璃的定位,趙昚干脆大筆一揮,跟著授官海州安撫司準將,直接跟方靖遠一同赴任,還可兼任護送之責,省去他的一樁心事。 游街“示眾”之后,便是新科文武進士朝謝,拜黃甲,題名刻石于禮部,賜聞喜宴……瓊林賜宴,御詩馳賜,文進士們爭相賦詩作畫,獻于君前,武進士們射箭投壺,博君一笑。席間簪花為樂,唱詩為榮,一套流程走下來,眾人沐恩之余,自是感激不盡,恨不得馬上就能為國效力,報效君恩。 然而,正如大多數應屆畢業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知道之后,才開始進入社會的毒打。 便是頭甲的狀元,開始也不過是六品的官兒,更枉論其余的進士們,三甲雖能進翰林院編修,可翰林院的板凳坐下去之后,能不能起來,就全看機緣,畢竟狀元三年一個,都是從這里走出去的,翰林院人才濟濟,便是先前再了不得的天才,進來也得老老實實從頭做人。 其余進士則分入六部九司者有之,外派各州縣有之,作為唯一的女狀元,岳璃的外派,并未引起朝中波瀾,反倒是臨行之前,許多小娘子去岳府門前送花送果子,岳雷和李氏便是說破了嘴,也沒能攔得住她們。 因為岳璃這一朝高中狀元,城中的許多人家,原本給女兒悄悄束起的腳又放開了,前些年老學究們口口聲聲說道的“女子無才便是德”也無人再敢提起,怕出了門被街上的小娘子們唾棄。 越來越多的小娘子可以不戴面紗,拋頭露面地在外行走,便是被人注目,也敢回瞪回去,叫街頭當值的禁軍拘了那些肆意妄為的浪蕩子,會賺錢的娘子們不再困于后宅,她們能當街賣湯水冰飲,小吃雜貨,單憑自己的一雙手,就能養活家人。 這臨安城的繁華盛景,原本就有她們的一份,只是原來都被人遮蓋著,無人看到她們默默的辛勞付出,等方靖遠扯去那一層面紗后,世人方才驚覺,原來女子所做的事,遠比他們看到的多,也遠比他們想象的多,若是給她們更多的自由和空間,她們能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 正如能寫出讓無數男兒羞愧的“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一詩的李清照,能與韓世忠并肩作戰的梁紅玉……如今又有能用水力紡紗織布的盧錦云坊,匯聚了無數奇女子在其中。 大宋時代的文人,并非后世看到的那般固執守禮,拘泥不化,皇帝積極辦學和普及文化,推動科舉寫下勸學詩,給了文人以最寬泛的待遇,讓他們的思想得以充分的發揮,或許在變革中有失誤,在爭執中有過錯,可就算政敵的王安石和司馬光亦是惺惺相惜,君子和而不同,譜就了輝煌燦爛無比的古代文化和科技巔峰。 若沒有金滅北宋的慘烈局面,十室九空,摧毀了正在蓬勃發展的文明和科技,就不會有后來理學家對女子們以“保護”為名的嚴苛要求,那些看似有“理”的教條不光綁住了女人們的雙腳,也綁住了這個時代最后可能翻盤的機會。 幸好,在這個時空的大宋,機緣巧合地有了后世方靖遠記憶的回歸,與這個時代的他融合在一起,從西湖上的相遇開始,握住岳璃的手的那一刻,他們就注定了要一起扭轉大宋這輛龐大馬車的齒輪,讓它轉向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若是你祖父和伯父知道你在武舉奪魁,想來在九泉之下,亦能安心?!?/br> 李氏看著鏡中已長大的孫女,曾幾何時,她以為今生都無法回京,無法再替夫君和長子報仇,膝下的兒孫們也遭了秦檜的毒手,唯一幸免的孫女卻不知能不能以真容亮相于人前,誰想到短短一年間,形勢竟如翻天覆地,不但他們回到了臨安,還找回了岳飛和岳云父子的尸骨重新安葬,岳家人不但沒有散沒有垮,還能重新站起來。 “阿璃,你既然要跟方探花走,祖母也不攔你,只是,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岳璃點點頭,說道:“海州是距離金國最近的地方,先生要去經營海州,我如何能不追隨其后?” 李氏嘆了口氣,伸手撫摸著她頭頂的青絲,“你可曾想過,如今你已二十有一,尋常小娘子在你這個年齡,膝下已有垂髾小兒……若是再蹉跎三年下去,你將來若是孤獨終老,讓祖母如何放心得下!” “霍家九郎昔日雖有些紈绔,如今也算上進,他阿爺也曾托人問話……” 岳璃抿了抿唇,突然開口說道:“先生曾與我說,官家親口許諾,若是日后我立下軍功,可以軍功換得官家親自指婚,但凡我看上想嫁之人,便由官家做主……” 李氏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阿璃!你——” 岳璃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無比堅定,這種信念和勇氣,是先生教給她的,是他讓她正視自己的身份,不以自己是女子而羞愧,不但要以自己是女子而驕傲,甚至還要傲視那些不如她的男兒。 先生曾說,故土未復,何以為家? 可很多人都說,是因為先生找不到比自己更美的小娘子,故而才寧缺毋濫,不肯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