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辛棄疾左右一看,正好看到一對燕子飛過湖面,思及近日之事,便填了一首《如夢令》,寫好之后,呈交上去。 “燕子幾曾歸去?!氐疆嬃洪g,誰與舊巢為主?” 趙構念到這句,抬頭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卻不予置評,只是淡然一笑。 趙昚怕他動怒,接著念了下兩句:“深許,深許,聞到鳳凰來住?!比缓笳f道:“幼安此處所言之鳳凰,正合父皇母后之意,正是一部仙韶,九重鸞仗……愿父皇母后得享仙福,長壽長春?!?/br> 趙構哈哈一笑,便著人賞賜了辛棄疾一番,又有太后派人來通傳,已置好宴席,邀眾人赴宴賞花。 趙昚和方靖遠面面相覷,都莫不準今日趙構是真的單純請他們赴宴賞花呢,還是另有深意。 兩人滿懷不安地跟著入席,就見太后領了個美貌的少女在身邊,讓她沖著方靖遠行了一禮,那少女嬌俏如花,便是旁邊的牡丹盛開,亦不奪其顏色,正是昔日在武學中扮做男裝求學的小郡主趙翎,此刻盛裝之下,更是容光煥發,雙目盈盈有若秋水,正沖著方靖遠而來。 太后亦朝他頷首道:“聽聞前日富安得方探花相救,尚未正式答謝,相請不如偶遇,富安不如在此先謝過方探花吧!” 趙翎自是從命,上前朝方靖遠款款一福,“富安多謝方博士……” “郡主怕是認錯人了吧!”方靖遠一臉莫名其妙,后退兩步避開,無論如何不肯接招,“下官這幾日抱恙在家,門都沒出過,從何提起相救之事?” 全場沉默,啞然無聲。 趙翎更是僵在當場,臉上的笑容尷尬得幾乎不知該如何收場。 能出席趙構的賞花宴,都不是常人,都有各自的渠道,就算方靖遠能哄得了外面的百姓和金國使臣把他當成瀛洲使者,把岳璃變成“木葉離”,這里的人,別說是當時就在現場親身經歷的趙翎,就連趙構和太后都知道他和岳璃玩的花樣,可他偏偏就死不承認,眾人還沒辦法說他。 方靖遠完全無視趙翎的尷尬,對他而言,防碰瓷防落水防逼婚都已經成了本能,別說人真不是他親手救下的,就算是,他也絕不享受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道道,照他的說法,誰占誰的便宜還不知道呢,明明他救了人,還逼他娶親,那哪里是報恩,簡直是報仇好不好? 就算太上皇和太后在跟前,該不認的,一樣堅決不認。 反正只要他不認,他不尷尬,那尷尬的就是別人。 這狗脾氣簡直沒救了……趙昚無奈地替他描補,“富安或許是認錯人了,元澤近幾日病的不輕,一直在家休養,今日也是父皇下旨召見,我才讓人帶他來的?!?/br> 趙構哦了一聲,仿佛恍然大悟,“難怪消瘦不少,臉色也不大好。你這般體弱多病,皇兒可得讓御醫替他好生調養,方能盡心為國效力??!” “多謝上皇關心?!狈骄高h想起那苦藥湯子就嘴角抽搐,“微臣已看過大夫抓了藥,只需調養些時日便可,不必再勞煩御醫?!?/br> 趙昚幸災樂禍地笑道:“元澤不必客氣,朕這就命人給你安排御醫,保證好好給你調養身體。否則來日送些番邦使者離京時,少不得還要方卿出面??!” 方靖遠在心底翻了個白眼,知道他是故意打擊報復,替妹出氣,也只好認了。 皇后見趙翎如此尷尬,忙命人帶了兩個女童上前,說道:“兒臣近日教得兩個女童,精于琴棋書畫,亦會清唱小曲,且送于陛下和太后,隨侍身邊?!蹦莾蓚€十來歲的少女上前行禮,自報名姓后,當場獻藝,眾人便聽著琴曲清唱,賞花飲酒作樂,仿佛先前那尷尬的場面根本不曾出現過。 趙翎則早早退回內殿,望著在外面跟趙昚談笑炎炎的方靖遠,將一張手帕扯得稀爛。 楊念瑾雖然沒出去,卻在此候她良久,見她如此鎩羽而歸,也不禁輕嘆道:“你又何必如此?方探花……雖是名滿京城,卻一直持身稟正,身邊從無婢女通房,自是各家貴女眼中良婿,可他如今已年近二十有二,尚未娶妻,你以為,當真是他眼高于頂,看不上尋常女子嗎?” 趙翎恨恨地咬著牙,不服氣地說道:“我就不信,他能一輩子不娶妻!他這般無情無心,將來定然會碰到個人,栽個大跟頭!哼,看不上本郡主,我倒要看看他能娶個什么樣的天仙美人兒!” 楊念瑾見她氣呼呼的樣子,忍不住一笑說道:“這才對嘛,以郡主的人才品貌,想選個什么樣的郡馬不成,何必為這個無情無心之人浪費心思和時間?” “對!”趙翎一把扔掉已經被扯爛的手帕,拉著她朝外走去,“走,咱們也去賞花,才不要再看那個探花,哼!” “阿嚏!”方靖遠摸摸鼻子,感覺自己是花粉過敏了,趙昚卻轉頭取笑道:“辛幼安都寫了三首詩了,你還連一首都無,你這探花郎也太丟臉了吧!” 方靖遠嘆口氣,苦著臉說道:“填詞作詩本就非微臣所長,要考我,不如考我算學方田,錢糧銀餉……” “好??!”趙構正好聽到,便隨口問道:“依元澤之見,若是我們與大金開戰,需要多少兵馬?需備多少軍糧,需征多少民夫?每月所費多少銀兩,比之進于金國的歲幣,孰多孰少?” 前面的鋪墊太長,酒美花香,清音醉人,趙昚險些忘了今日被召來的原因,直到此刻聽他發問,方才凜然一驚,轉頭望向方靖遠,看他如何作答。 好吧,就算是考官,考人者,恒被人烤,常事。 方靖遠不慌不忙地朝著趙構先行了一禮,方才問道:“金錢尚有數可衡量多少,不知上皇可知,尊嚴、民心、國運,可否以金錢衡量?” 趙構冷笑一聲,“若是銀錢不足,必敗無疑。若是戰敗,你所說的什么尊嚴民心國運,一樣會丟,還會丟得干干凈凈,永無翻身之日!” “年輕人勇往直前是好事,卻也要量力而為,若是不知輕重,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結果,你以為如何?” 趙昚亦是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趙構行了一禮,說道:“父皇所言極是,正是因為父皇忍辱負重,經營民生,方有今日大宋的繁榮安寧——”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今日之大宋,已非當初之大宋,今日之金國亦非當日之金國。月有陰晴圓缺,水有潮漲潮落,如今金國內亂方定,國力疲憊,方才會故意派完顏允成前來索貢,若是我們予求予給,那他們只會變本加厲,愈發貪婪,以吸盡大宋之血rou來供養金國之豺狼,長此以往,又當如何?” 趙構默然,良久,方才嘆道:“朕已老矣,官家既已下定決心,便去吧!” 趙昚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容易就過了,不由松了口氣,由衷感激地說道:“多謝父皇!” 趙構輕哼了一聲,說道:“不過這個方探花,整日招搖,在臨安惹了那么多事,你也不該慣著他如此肆意,當小懲大戒,以儆效尤?!?/br> “???”趙昚一怔,不明白他為何會對方靖遠突然動怒,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方元澤只是心直口快,出言無忌,其實對我忠心耿耿,能力卓絕,無論是在太學武學還是兵部工部,都對他贊不絕口……” “若是他連這點本事都無,朝中哪里還能容得下他!” 趙構搖搖頭,說道:“他能當堂氣得老臣吐血,還對金國使臣下此黑手,縱使有你包庇,你以為,就能堵得住天下人的耳目?” 趙昚啞口無言,轉頭瞪了方靖遠一眼,可若是要懲處,他又著實狠不下心來,只得向趙構求情,“父皇……” 趙構擺擺手,根本不給他勸解的機會,直接了當地說道:“那辛棄疾本就是山東人氏,既然你不愿將海州歸還,光是魏勝一人回去怕是不夠,再加上此人之外……就讓方元澤跟著一起去,外放三年,若是守不住海州,收不回江蘇到山東之地,他也不必回來了?!?/br> 趙昚目瞪口呆,這是懲罰?外放海州,方靖遠雖是五品文官,外放便得提升兩級,有魏勝和辛棄疾一文一武輔佐,經營江北一帶,不正是他原本的計劃嗎? 而且若如趙構所言,借此機會以懲處的名義,掩人耳目,那些記恨方靖遠的勛貴和大臣們,又有一波魚可以釣了…… 他看了方靖遠一眼,見到他眼中的笑意,雖有些不舍,也只得點頭。 “兒臣遵命!方靖遠,你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趙翎:我看他能娶個什么樣的媳婦!肯定是丑八怪,母夜叉! 小岳:嗯?你說誰? 趙翎:???我……我說我自己…… 小方:啊——阿嚏!今年春天的蝴蝶,真是格外多??! 第八十章 拜金之犬 對大多數宋朝文臣來說, 被外派到海州,哪怕是加官進階,獨知一州軍政要事, 亦屬明升暗降, 不光是苦差, 簡直是要命的差事。 畢竟, 海州孤懸在外, 位于金國境內, 誰也不知道何時金人整頓完內務后, 會不會轉回頭集中兵力攻下海州, 畢竟此地雖是海港, 但地處南北交接之處, 上接山東,下連江蘇, 東可直抵徐州,若是在金人手中,便可據此對南宋造成極大的壓力,隨時可以渡江南下, 直抵南京、臨安一線。 先前若不是魏勝在完顏亮南征時奪下海州, 擾亂他的后路,金兵在采石磯戰敗后,也不至于那么快就潰敗。 南宋若是能經營好了海州, 就可借此地而北圖徐州、青州,進據山東, 正是北伐的必經之路。 在沒有被方靖遠改變的另一個時空里,南宋派去和魏勝同事的是河北路知事賈和仲,此人不但陰謀算計奪去魏勝之權, 還收買他的手下污蔑造謠,以致魏勝被罷黜返回臨安待命。結果海州得而復失,再次落入金人手中不說,魏勝后來再次出征,又被妒賢嫉能的上司奪走戰車指揮權,逼他出城應戰金兵,甚至故意不派援兵,致使一代名將苦戰致死。 趙構也好,趙昚也罷,誰也沒想到,他們派方靖遠知海州,原本是想保全他的同時嘗試經營海州,卻沒想到為大宋亦保留下一名真正攻守兼備義薄云天的名將。 對于原本正六品的集英殿修撰方靖遠來說,連升四級,成為正四品承宣使出知海州,趙構的“懲罰”簡直跟頭等獎差不多。 原本他還擔心自己留在臨安,岳璃跟著辛棄疾北上海州會不會受人欺負,哪怕知道這兩位的本事,但關心則亂,總免不了擔心,這下好了,太上皇如此善解人意,竟給了他這么好的臺階,不上那還真是對不起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為了表達謝意,當晚他就再次化身“源靜澤”帶著“木葉離”又去揍了完顏允成一頓。 理由再簡單不過,大家一墻之隔的鄰居,你在那邊鬼哭狼嚎的擾民,壞了源主君的清修,簡直是罪大惡極。 完顏允成哪里想到隔壁這位還來,來得氣勢洶洶,霸道絲毫不遜于他,可手下人的拳頭卻比他硬的多了,岳璃這次甚至沒有動用雙錘,只是用方靖遠給她新定制的“狼牙拳套”就將段雄一眾打得人仰馬翻,嗯,這次真的不光是揍了人,還順手牽走了他們的馬,這些使臣隊伍帶來的戰馬甚至比官家的御馬都不差,左右要北上作戰,少不了用馬,他們就毫不客氣地先收下這份擾民賠償,方才放過再次變成豬頭的完顏允成。 臨走時,方靖遠還笑瞇瞇地拍拍他腫脹的面頰,說道:“豫王殿下,本使上月面見大金皇帝之時,尚記得皇帝陛下說要與民休息,善待百姓,若是知道你在大宋這般肆意妄為,行事荒誕,以致被本使打傷……你說,他會不會讓本使賠禮道歉呢?還是會獎勵我為民除害……” 說著,方靖遠似笑非笑地望向完顏允成的下半身,那雙瞇成一條縫的眼角笑得彎如月牙,卻讓他頓時不寒而栗。 “你……你敢!父皇……父皇定然是會為本王做主的!” “哦?”方靖遠看著他色厲內荏的樣子,“那不如本使親自送你回大金,一起面見陛下,當面問問他,如何?” “不——”完顏允成十分百分千萬分的不情愿,但他的兇狠霸道是對那些羸弱的宋人,那些來向他求和告饒的人,他當然毫不客氣地敲詐勒索,恨不能把他們都扒下一層皮來才能發泄被方靖遠“欺負”得無力反抗的事實。 那些來向他求和的文官們一個個叫苦不迭,本想借助他的壓力和太上皇內外施壓,逼得趙昚讓步,畢竟只要一旦宋金開戰,照他們看來,去年的勝利只是一次偶然,主因還是完顏雍奪位內亂,才讓宋兵有機可乘。 可如今完顏雍已統一金國內政,平息內亂,以金兵之強,宋兵根本無力抵擋,屆時國破家亡,他們的平安日子,臨安的繁華盛世,皆會化為烏有。 若是只需要“區區”幾個“義女”和銀錢就能平息完顏允成的怒火,保得大宋百萬軍民平安,如此大義,何樂而不為? 畢竟,需要付出的人不是他們,慷他人之慨者,何須心疼。 于是完顏允成就過上了白天被百官送禮求情,晚上被“源靜澤”教做人的日子,連著幾日后,在發現自己的“隱疾”難以治愈時,終于忍無可忍了。 “讓他們準備好歲貢和女人,好生送往燕京,若是三個月之內不到,本王必將親自帥兵前來討要,屆時,必當十倍償之!” 這邊撂下狠話,那邊不等“源靜澤”再來拜訪和“護送”他回燕京,就帶著一眾手下灰溜溜地離開臨安,饒是如此,眾臣送給他的禮物,一點也沒落下地都給裝車帶上了。 真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來時洶洶,去時惶惶。 他這邊前腳走,后腳就有湯丞相上書,自詡以禮義感化金使,方能和平解決此次外交風波,其中自吹自擂,簡直將自己比作古之晏嬰、子貢,有舌燦蓮花,一語定山河之能。 趙昚忍著沒把奏折砸回他的老臉上,只是暗暗記下了這幾個不要臉的老貨名字,按照趙構的提議,指派方靖遠任承宣使,知海州事,魏勝為忠武將軍,領海州衛,辛棄疾為海州推官,合力經營海州。 湯丞相見他絕口不提金使要求“歸還”海州和秦州等地,忍不住說道:“如今金國勢大,陛下投入這般人力物力于海州,尤其是兵部和將作監新研發出的如意三車,若是落入金人手中,豈不是更加助長對方之勢?!?/br> 方靖遠難得上朝領官升職,聞言哂笑一聲,說道:“湯相公也說了,若是落入敵手,自是會資敵。若既如果,如果尚未發生,可湯相莫非忘了,你先前提議答應完顏允成的賠償,那可是真金白銀實實在在的資敵,如此說來,下官還真不知道,湯相到底是我大宋的丞相,還是金國的丞相??!” 湯丞相見他開口就知道不能善了,被他懟的次數太多,已經學會了養氣之道,干脆就當沒聽到,只是望向趙昚,沉聲說道:“君子一諾尚重于千金,陛下當初議和之約,難道不值一文?” “陛下,所謂合約,本就是城下之盟,昔日金人曾與我大宋結盟滅遼,結果滅遼之后,就撕毀盟約入侵,毀我京都,屠我子民,如此無信無義之輩,又何須以君子之道待之?!?/br> 他既然無視自己,方靖遠也毫不客氣地說道:“昔日有為虎作倀者,騙人為虎食,今日有拜金為犬者,賣國以為榮!” 湯丞相這回怎么也不能再當聽不到了,氣得轉頭瞪著他說道:“你這黃口小兒,說誰是犬?” 方靖遠冷笑道:“誰賣國誰就是拜金狗,湯丞相莫非年紀大了,耳背聽不清?那就不妨再叫得高聲一點,讓大家都聽聽,拜金狗是怎么叫的!” “諸卿不必再論,朕已有主張?!壁w昚眼看這兩人簡直就要當堂動起手來,著實失禮,只得喝止兩人,免得方靖遠這次真的在朝堂上鬧出人命來,回頭再背個罵死老臣的名號,那出去就更加招人恨了。 “合約只有歲貢之事,并無和親陪嫁之事,更無割地償還之理。完顏允成自己鬧事招惹瀛洲使者,亦屬外使互毆,與本朝無關,自是無需我國賠償,諸卿還是商議一下,派何人出使金國,至于其余,則由諸卿自便?!?/br> 他眼下之意,絕對不打算“歸還”去年乘金國內亂時收服的秦州等地,更不可能讓出海州,幾乎是卡著原本合約的最低線付出百萬歲貢打發金國,壓根沒考慮完顏允成的任何賠償要求。 反正那是金國和瀛洲使者自己事,他不干涉也不插手,自然不會上趕著賠償,至于其余大臣之間的矛盾和他們答應過的事,他一概不應、不理、不管,由得你們自己去解決。 “退朝!” 湯丞相頓足不已,幾乎快哭出來了,“如此一來,必然觸怒金人,出使之事,豈非送死?誰人敢去?” 方靖遠呵呵一笑,斜乜著他說道:“那也未必是送死,若是湯相派幾條拜金犬去,多叫幾聲好聽的,說不定那金國皇帝聽得高興,便留一條狗命回來呢?” 湯丞相狠狠地瞪著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此事皆因你而起,若是由他人出使,平白送了性命,難道你方元澤就于心無愧?” 方靖立刻反唇相譏:“那若是按照湯丞相的意思,送你的干孫女和其他女子去給金人為妾為奴,她們受辱丟了性命,難道你湯丞相就有臉面對天下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