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他雖然不清楚《竹書紀年》是什么樣的“禁書”,但剛才翻到的那一頁,他只看了一行字:“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于平陽,取之帝位……”后面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出自宮里那位的意思。 當初金兵南渡,完顏亮號稱投鞭斷流,要以臨安為陪都,享盡江南繁華富庶,大敵當前,高宗眼看無將可點,縱使后悔當初冤殺岳飛也晚了,這才忙不迭地立了趙昚為太子,借口身體不適要禪讓于他。 可誰能想到,他剛得了禪讓美名,又不必承擔抗敵之責,一介書生的虞允文竟然在采石磯守住江口,完顏亮死于亂軍之中,金國鬧起了內亂,一時間無力南征,竟讓趙昚“白撿”了個帝位。 緩過勁來的趙構,眼看著已成定局,哪怕當了太上皇,心里仍是不自在,名義上是退位禪讓,可實際上還是總想著把攬大權,宣揚孝道的首要一點,就是要趙昚對他既“孝”且“順”,不可違逆。 可趙昚也不是那等甘當愚孝傀儡的傻子,雙方博弈之下,這次臨安府鄉試就成了戰場之一。 爭奪人才民心,制造輿論風向,千年前的老祖宗們,玩得一點兒也不比信息時代差。 他略略一提,辛棄疾立刻明白過來,當即將那些印好的書頁收拾好打包,又里里外外搜撿了一遍,確認再無遺漏,方才松了口氣。 “這事兒……可有點麻煩!” 他剛回到臨安,雖榮耀加身,載譽而歸,然而高宗給他的官制不過七品,既無實職,亦無兵權,顯然并沒有打算再用他北伐,他心心念念的收服故土,拯救鄉民的壯志,就這么一天天消磨在等待吏部任命上。 如今兩帝博弈,他這樣的身份夾在當中,只有當炮灰的份。 可方靖遠已經是鐵板釘釘的?;庶h,他才拉了人入股,現在看到危險就退,似乎也太沒義氣…… 方靖遠卻壓根沒放在心上,只是小心翼翼地撿起幾支木活字,拂去上面沾著的灰塵,輕笑道:“這木活字易損,印起來也沒那么方便,既然要印,當然該弄點結實耐用的……” “這你也會?”辛棄疾不禁愕然,上下打量著他,還真有些看不懂這位探花郎了。明明傳聞中的方探花雖然有才,但并非以才華著稱,甚至連會試都是蒙蔭直接參加鎖廳試,以至于很多人都認為他完全是靠臉進了三甲,奪得探花名號。 可那些俗人如何知道,方探花或許做不出風流旖旎的詩詞歌賦,一雙巧手卻能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器物,若是得用之處,便是利國利民的大殺器,比那些無用的詩詞吟唱,歌舞升平,不知高出多少去。 方靖遠從作坊里搜刮出幾個用來裝活字的木箱,把那些還未晾干的活字和托板框架全都裝了進去,從手稿到印好的印壞的半成品一個都沒放過,統統裝了起來。他和辛棄疾知道其中關節,也不敢假手于人,只能自己親力親為。 等他們收拾好了,大理寺那邊也終于來人了,只不過除了大理寺的人之外,還多了個方靖遠的熟人。 “慕侍衛,是官家派你來的?”方靖遠有些心疼地看看自己剛收拾好的活字印刷套裝,看到慕崢帶來的人,就知道這些東西沒法私吞了,“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把這些帶回去先給官家過目,需要提交大理寺分出來給他們,這些印刷器具先給我玩……研究幾日……” “方大人,你還是親自跟官家說吧!”慕崢說話時面無表情,原本生得極為俊朗的面容生生被他的面癱表情拉低一半的顏值,“官家有令,請方大人和辛大人一同入宮回話?!?/br> “又進宮啊……”方靖遠無奈地長嘆,回頭滿懷歉疚地望向辛棄疾,“幼安兄,是我連累你了。若是官家問起,你只說是我讓你作陪,其他一概不知便可?!?/br> 辛棄疾有些無語地看看他又看看慕崢,他也曾見過這位御前侍衛統領,是新帝真正的親信,方靖遠當著他的面這般說話,顯然跟官家的關系也絕非尋常,一般人鉆破頭想要面圣在官家跟前露個臉,到了方靖遠這里卻成了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他哪里怕被連累,想要謝都來不及。 那些個裝腔作勢擺著架子拿捏他們這些歸正官的吏部員外郎,說他們連吏部侍郎都不夠資格拜見,誰能想到今日他竟然有機會直接面圣? 那些人想不到,辛棄疾自己也覺得有些恍惚,直到跟著方靖遠和慕崢一路從棚橋經御街進了皇城。 南宋皇宮方靖遠不是第一次來,卻每次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臨安的街市繁華,商肆林立,酒旗滿城招搖,可皇城卻只占了南城一隅之地,論起面積,莫說跟盛唐時的長安,明清時的北京,六朝古都的金陵相比,就連東都洛陽的行宮都比不上。 可它背靠鳳凰山,面朝西湖,即可看錢塘潮起潮落,亦可望人間煙火市井百態,沒有一般皇城高高在上的清冷奢華,反而多了種更接地氣的味道。 后世的康熙乾隆幾下江南就把自己當親民模范吹上了天,可在他們眼里百官和百姓都是腳下的奴才。 而大宋雖有萬般不足,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藏富于民,甚至可以讓女子保有私產,對平民來說,趙構到趙昚的統治期間,是他們難得安生的一段日子,所以才能有臨安如今的繁華盛況。 皇城里也不似明清皇宮那般開闊大氣,因依山而建,層層疊疊的宮室樓閣掩映在山石樹木之間,反倒有種移步換景的皇家園林風范,尤其在這重陽時節,層林盡染,萬菊吐蕊,處處美景,看得辛棄疾忍不住意興紛發,恨不能立刻就提筆揮毫,一抒胸臆。 “蓬萊枉覓瑤池路,不道人間有幔亭。玉女峰前一棹歌,煙鬟霧髻動清波……” “若在此中常住,當真有若仙境,如此逍遙,給個神仙也不換??!” 方靖遠卻搖頭一笑,說道:“到了官家面前,可別提神仙二字?!?/br> “為何?”辛棄疾有些不解,對于人間帝王而言,世間榮華富貴已臻極致,求得不就是神仙逍遙,長生不老么? 慕崢見方靖遠笑得促狹,有些無奈地嘆息一聲,提醒辛棄疾說道,“上皇近日請了幾位道長入宮,請談論道,若是得了辛大人的青詞……怕是要留大人在宮中住上一陣子……” “咳咳!”辛棄疾聽得差點嗆著自己,連咳了幾聲,用力拍拍胸口,安撫下自己受到驚嚇的心臟,連連搖頭說道:“下官不擅談玄論道,若是胡言亂語,反倒壞了上皇的心境,還是不見為好?!?/br> 方靖遠意味深長地笑著點點頭,“說得不錯,以辛兄的志向,當金戈鐵馬,踏破黃龍,殺氣太重,自然不適合道門?!?/br> “那誰適合道門呢?”趙昚遙遙聽得他們說話,從旁邊的假山后轉了出來,驚得幾人連忙向他行禮。 “微臣方靖遠/辛棄疾,參見皇上……” “兩位卿家免禮,你們可知朕召你們來,所為何事?” 趙昚方才聽到辛棄疾吟詩被方靖遠打趣,忍不住提前現身,沒在宮內正襟危坐之時,他說話時的神情也活泛了許多,倒不是平日那般嚴正肅厲。 “微臣愚昧,不敢妄自揣測圣意,還請皇上明示?!狈骄高h壓根懶得去猜,跟皇上斗心眼,猜對猜錯都是事兒,還不如直接裝傻,讓他自己說出來。 趙昚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輕哼了一聲,說道:“朕還以為你素來敬仰岳元帥,為其昭雪平冤,追封加官之事當遂你愿……如今看來,還是由辛卿家去更為妥當!” “???!”這下,方靖遠當真追悔莫及了。 就連辛棄疾也聽得動容不已,當即拜倒在地,“能為岳元帥昭雪平冤,微臣三生有幸,哪怕赴湯蹈火,定不負皇上所托!” (╯‵□′)╯︵┻━┻ 方靖遠差點咬碎了后槽牙,好你個辛幼安,搶我美差,真是引狼入室,交友不慎??! 第二十二章 幕后交易 與偶像……失之交臂是什么感覺? 像是拉著朋友陪自己去參加海選,結果朋友選上了自己落選了;像是明明拿到了中頭獎的彩票,卻隨手給了身邊的“朋友”,開獎那一刻,扎心,錯億……想要時光倒流,想要掐死那個嘴瓢的自己……方靖遠欲哭無淚,無比幽怨地看著趙昚。 “皇上,不知微臣可否同去?” 趙昚忍著笑,搖頭,“不可?!比缓笱a充了一句,“朕另有重任要給你……” “微臣跟辛大人換換不行嗎?”方靖遠恨得咬牙切齒,有種被坑了的感覺,忍不住又瞪了眼辛棄疾,用“惡狠狠”威脅加“利誘”的眼神,讓他把拒絕的話咽了回去。 然而趙昚依然沒有改變主意,“若是平常時候,誰去都行??裳巯隆l去都行,除了你?!闭f罷,沖辛棄疾擺擺手,“辛愛卿隨慕統領去拿了詔書,收拾一下,明日便去傳召吧!” “臣遵旨!”辛棄疾滿心歡喜,都顧不上同情方靖遠,也徹底無視后者哀怨的眼神,興沖沖地跟著慕崢退下。他很清楚,這個差事是跟著方靖遠撿來的,如今皇帝要留下方靖遠,無論什么事,都不是他能問的。 等他們都退下了,趙昚方才嘆了口氣,露出幾分疲憊之色,似笑非笑地看著方靖遠,“你就那么想去宣召岳家人?若朕記得不錯,岳家人被流放時,你尚未出生吧?你們方家,也不曾與他們有過關系,為何你對此事如此上心?” 因為那是我偶像,迷弟的心理,皇上你永遠不懂。 方靖遠腹誹了一番,口中卻說道:“讓微臣上心的不是岳家,而是皇上?;噬鲜种幸蝗諢o用之將,天下便岌岌可危。無論是千金買骨,還是安內攘外,都少不了如同岳元帥這般忠君愛國之士??!” 趙昚聽得頗為感動,長嘆道:“元澤果然深知朕心,可惜岳家被流放至南蠻之地,離京數千里之遙,如今路上盜匪叢生,你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次還替朕得罪了不少人,若是讓你出去,朕如何能放心得下?” “那辛棄疾能只帶不足百余人,穿越金兵重重防線,是真正殺出來的血路,有他此去傳召,你當可放心才對?!?/br> 他如此一說,方靖遠不得不點頭。事實證明,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如今還真是手無縛雞之力,遠比不得辛大佬。從去那家黑作坊就可以看出,若是沒有辛大佬,他不但找不到東西,還有可能把自己搭進去。 這個世界,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平和安寧,反而是到處充滿了危險和殺機,對他這樣的“弱”者格外不友好。 “謝皇上替微臣著想,今日微臣正好找到些東西,或許皇上能用得著?!睂Σ荒苡H自去接回岳家人這事方靖遠認命了,愈發想搞點事出來弄個自己能用的武器,免得動輒被人嗤笑,在他看來,那些人叫方探花時的口氣,跟叫小白臉沒差。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槍桿子里面連政權都能出了,給他撐個門面想來也是小事一樁。 “竹書紀年?”趙昚也聽聞過這本大名鼎鼎的“禁書”,還曾經偷偷跟方靖遠一起翻閱過手抄殘本,卻沒想到查抄來的黑作坊里竟然在刊印這本書,其中字數雖然不多,卻完全動搖了儒家視之為根本的史記記載,那些眾人稱頌的三皇五帝,祥和溫情的禪讓制下,竟是那般不堪的陰謀欺詐,血腥手段。 偏偏趙構在傳位禪讓給他時,就尊崇的是古禮,自比堯舜,這書一旦傳出去,等于徹底否認了趙昚繼位的正統。 趙昚的臉色黑沉沉的,眼神亦深不見底,“看來父皇的消息仍是比朕靈通得多。你前腳抄了書坊,朕就收到了父皇批復的奏折,準許以父皇之名,替岳元帥昭雪洗冤,追封謚號為武穆……原來是怕朕看到這些東西,會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方靖遠心里咯噔一下,他出門時連自己院里的小廝都沒說去哪兒,辛棄疾的人當時就封了那家黑作坊,這樣還傳出消息,可見那里仍有他們疏忽了的眼線,或是在大理寺那邊,他們押送人過去,就有人通知太上皇,顯然那位在朝堂各部的控制力,并沒有因為退位而減弱多少。 而且看起來,金兵已退,暫無外患之憂,那位就又忍不住,想要用這些東西來控制,甚至逼退趙昚,奪回皇位。反正對他來說,再換個嗣子當太子,他便又可以重掌天下幾十年,做太上皇,哪如做殿上皇來得舒心啊。 有這么一位在上面壓著,趙昚這皇帝,真是不好當啊。 “那皇上打算如何應對?” “應對?”趙昚看著他,忽地一笑,說道:“你上次說的不錯,光開恩科文舉還不夠,這武舉要開,學院要辦,國子監的學生們,也得好生用起來?!?/br> “那些被金賊嚇破了膽的老朽已不足用,正好起用些有膽有識的少年,你不是說,少年強則國強,詩雖然做得不通,這意思卻是沒錯的?!?/br> “咳咳,那詩不是我作的,是我聽旁人說起,偶爾記下那么兩句,”方靖遠急忙解釋,本就沒幾分墨水在肚里,偶爾冒出來幾句若被人當真,那頂文抄公的帽子他可戴不起,“那皇上打算何時開武舉呢?上皇那邊,可會應允?” 一個臨安府鄉試,都鬧出那么些個沒完沒了的幺蛾子,哪怕明知主謀是誰,偏偏礙于孝道礙于身份,只能揪著下面那些嘍啰殺雞儆猴。 而武舉則不同,本身能參加武舉的考生,就已經有了功名,或是蒙蔭的功勛子弟,或是身負戰功的士兵,只要能考上武進士,最低也是七品的官職,跟辛棄疾從北方帶兵殺回來歸正獲得的加恩一樣,是多少普通士兵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正品官職。 這每一個考生,都是一股勢力,而每一個被錄取的進士,都是天子門生,成為當今天子最直接的掌控力。 趙昚使喚不動那些口口聲聲秉承圣意,尊崇孝道的老臣,要扶植起屬于自己的力量,那太上皇,能忍得??? “忍不住,也得忍?!壁w昚難得展顏一笑,狹長的丹鳳眼笑起來有種別樣的味道,“朕在請太上皇恩準為岳元帥平反之時,曾提及開武舉恩科之事,上皇……一并準了,元澤你這就替朕擬旨,盡快昭告天下……” “明白!還得讓大家都知道,這是太上皇后悔當初誤信jian佞之臣,冤殺了岳元帥,以至國無良將,如今廣招賢才猛將,是要我大宋中興之舉!” 方靖遠會意地笑道:“說起來,我還正好得了件寶貝,以后用這東西印起報紙……邸報來,效率可比雕版印刷高的多?!?/br> “什么寶貝?從哪里得來的?”趙昚好奇地問道:“還不拿來讓朕瞧瞧?!?/br> 方靖遠指指慕崢帶人抬進來的幾個大箱子,說道:“都在里面了,還要勞煩皇上傳個口諭,讓大內工坊的能工巧匠先幫我熔些青銅做字模,把這活字印刷套裝工具弄齊活了,下一步就好走了?!?/br> “對了,皇上,我這邊要盯著做字模和印刷機,這寫詔書的事,是不是也另請高明?省得我寫出來不倫不類,無法體現皇上您的雄才大略……” “我看你是想偷懶吧!”趙昚看了眼箱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對他簡直有些恨鐵不成鋼,“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還領著御前制誥的俸祿,什么事都推給別人?” “皇上前幾日不還說張大人的文章做得好,要我好生學習嗎?”方靖遠毫不在意地說道:“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皇上知人善用,當然要用人之所長。微臣雖沒有親筆替皇上制誥,但這活字印刷機做好了,一日便可印出千百份邸報送傳天下,這功勞也不算小吧?” “不算??!沒見過你這等還敢跟朕討價還價的!”趙昚忍不住伸手拍了下他的肩頭,“以前也沒見你斤斤計較如此會算賬的,怎么當了回考官,就轉了性子?” 呵呵,這可不是轉了性子,是換了瓤子。只是這事大可不必跟他坦白,方靖遠一本正經地說道:“昔日微臣只是皇上身邊伴讀,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如今知道皇上如此辛苦cao勞,自然要多花些心思,想辦法替皇上分憂?!?/br> “說得好聽!”趙昚笑了起來,就算明知道是彩虹屁,可有人這么哄著說著,誰不舒服? 他指著那箱《竹書紀年》的半成品紙頁,說道:“既然要替朕分憂,那就想想,如何能防止這些東西傳出去,引起混亂?!?/br>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加上有那位的手筆,堵是堵不住的?!?/br> 方靖遠眼珠一轉,想起今日辛棄疾帶他去的那家茶舍瓦子,靈機一動,“堵不如疏,既然早晚都要傳出去,與其等著別有用心之人傳謠,倒不如主動出擊。先入為主,到時候就算有新版本,別人也未必肯信?!?/br> “哦?主動出擊?那你打算怎么傳,如何先入為主?” 方靖遠干咳了兩聲,“這種文人雅士的事,自然要交給最合適的人去做……皇上放心,我會替您找人,保您滿意!” 第二十三章 下里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