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不過明顯,此刻珠珠兒——衛蘅的心思可不在女學上頭,她正在給她遠在杭州的外祖母寫信。 “怎么想起給你外祖母寫信了?”何氏問跪坐在炕幾前的衛蘅道。 衛蘅將牙雕魚戲蓮葉竹節臂擱橫挪了一下,繼續埋頭寫字,嘴上卻也沒閑著,“反正每天都要練字,寫信就權當練字了,兼且一石二鳥,豈不省事?” 何氏簡直無語了,哪有這樣?;^的,不過衛蘅這樣做,何氏又沒法兒怪她,“那怎么想起給外祖母寫信的?” 衛蘅道:“不止給外祖母寫信的,前幾日給舅舅、表姐的信都寫得了,等寫完外祖母的,還請母親幫我一起寄走。我就是想他們了,遠隔千里,若是再不寫信,只怕外祖母都不記得有珠珠兒了?!?/br> 何氏道:“胡說,你舅舅每回來信,都說你外祖母念你念得緊?!?/br> 何家原先也在京城,不過后來何氏的父親遠赴杭州做官,在任上歿了,何氏的母親和兄弟卻都留在了杭州,沒有再回京城。如今京城的何家卻是另外一支,不過也不甚顯貴。 何氏生衛蘅時,衛蘅的外祖母曾經回過京城,住了一段時間,不過她早已習慣了南方的生活,不過半年就又回了杭州。 “讓我瞧瞧你給你舅舅他們寫的信?!焙问系?。 衛蘅嘟起嘴巴,“才不要呢,這是我的信?!?/br> 何氏聽衛蘅這樣說,越發起疑,逗她道:“你寫了什么,還不許我看了,是告我狀了?” “娘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再說,你做了什么事,弄得我非得告狀不可???”衛蘅反問。 何氏被衛蘅用話拿捏住,就不好再討要信來看了,“小小年紀,鬼心思可真多?!?/br> 待衛蘅寫完了信,何氏道:“走吧,今兒初一,你祖母的經應該念完了,咱們去瑞云院?!?/br> 衛蘅將信裝入信封,還特地用了火漆封緘。 “喲,這是什么機密信件啊,還用火漆?”何氏酸不溜丟地道,有一種女兒長大了,會藏心思的酸楚。 衛蘅沖何氏笑了笑,轉換了話題道:“娘,今兒晚上的女先兒找到了吧?” “找到了?!闭f起這個何氏就來氣,“不就是個二十歲生辰么,送了她鋪子還不夠,費什么心思弄席面,這且不說,你居然還使喚我給你找什么女先兒?!?/br> 衛蘅拉著何氏的手笑道:“也不全是為了嫂子,這不是女兒也想熱鬧熱鬧么。再說了,平日家里管得多嚴,若不是借著嫂子的生辰,女兒哪里吃得上綠楊村的菜。哎呀呀,想起來就流口水呢?!?/br> 衛蘅已經許久沒吃過了,那綠楊村的老板也是個人物,四十歲之后放著錢不賺,關了綠楊村跑去周游天下,害得衛蘅已經好些年沒吃過他家的酒釀清蒸鴨子、香菜燴斑鳩、如意鮑魚湯等等了。 前一道菜還就罷了,那后面兩道菜,聽說是綠楊村老板從一個藍眼睛從海上來的商人那里學的,在其他地方都吃不上。 何氏笑道:“我知道了,你心里就惦記著一個‘玩’字是不是?” 衛蘅笑著吐了吐舌頭,“也不是。不過人生在世,不就圖個痛快么?!毙l蘅現在是人小年紀大,經歷了世事后,才明白,凡事不能太強求,否則那就是給自己找不愉快。她也是過了一輩子才明白過來的,不過心結難解,看到衛萱,多少還是有些芥蒂。 “你才多大年紀,怎么說話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何氏問道。 衛蘅心里一驚,她都忘記這茬了,看來今后還得努力當個小姑娘才是。 到晚飯時間,何氏屋里的秋陽去請葛氏到漱玉軒用飯。 葛氏有些驚訝,“這是怎么回事?” 秋陽笑道:“三少奶奶去了就知道了?!?/br> 葛氏心里一動,大約已經猜到一點兒,卻又不敢相信,等她到了漱玉軒,廳中已經明蠟高照,人頭攢動。 古氏眼尖,瞧見葛氏,就過來拉她,“喲,今日的壽星女可算是到了?!?/br> “恭賀三奶奶芳辰?!蔽葑永锼藕虻难绢^們齊聲聲地給葛氏賀喜。 古氏拉了葛氏往里間走,葛氏抬眼望去,只見座中不僅有蔣氏、古氏,及三個姑娘,老太太、大夫人和她婆母都在座,可算是所有人都齊全了。 葛氏給長輩請了安,老太太發話道:“快坐下吧,今兒托了櫟哥兒媳婦的福,咱們既有綠楊村的席面吃,又有女先兒說書,可算是熱鬧了?!?/br> 老太太張母興致頗高,大家的臉上也就都帶著笑。 葛氏激動得簡直不該怎么放手了,“這可,這可……” “別可這兒,可那兒了,白費了你小姑子一片心。今兒一大早,就挨個兒地請咱們來給你賀壽。你瞧你,二十生辰居然都不提前跟咱們說一聲,若非珠珠兒來請咱們,難道你的二十歲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蔣氏埋怨葛氏道,顯得彼此親熱異常,實則只是蔣、古二位那是一個賽一個的能說。 “對,可得罰酒三杯?!惫攀蠈⒏鹗习吹阶肋呑?,高聲喚道:“紅線,快來給你三奶奶滿上酒?!?/br> 紅線是古氏身邊最得臉的丫頭,忙地應了聲,來幫著古氏灌了葛氏三杯才算。 這廂酒罷,從老太太開始,都送了葛氏壽禮,到大夫人時,她送了葛氏一支金鑲珍珠蝴蝶釵,那珍珠雖然只有黃豆大小,但勝在均勻圓潤,光澤也好。 蔣氏道:“呀,這珠釵好精致,翅膀薄透如蟬翼,這等工藝怕是千金難求?!?/br> 古氏也上前仔細瞧了瞧,“像是江南如意坊的手藝,果然是千金難求,聽說請他家打首飾的人家年初就把一年的都排滿了?!?/br> 蔣氏嬌嗔道:“娘真是大方,如意坊的首飾,就是媳婦也只有幾支呢?!?/br> “誰叫櫟哥兒媳婦可人疼呢?!蹦臼闲Φ?。 “三奶奶快收好吧,這可是好東西?!惫攀闲Φ?。 何氏聞言微微皺了皺眉頭,蔣氏和古氏兩個就愛拿話擠兌葛氏,一邊奉承木氏大方,還一邊踩葛氏沒見過貴重東西。尤其是古氏,年紀輕,又出身西平伯家,難免性子輕狂些。 葛氏卻是好修養,只微微笑了笑,謝過了大夫人木氏。 何氏送了葛氏一副紅寶石頭面,畢竟是自己嫡親的媳婦,送貴重點兒也過得去,只葛氏沒想到何氏還會送自己禮物,且這般貴重,她看了看何氏,見她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就知道她送自己鋪子的事情,并不希望別人知道。其實這也是為了葛氏好,媳婦家里窮得需要婆母送鋪子了,也不是什么名譽的事情,尤其是對葛氏來說,至于何氏,這事若是宣揚出去,只會叫人說她這個婆婆好的。因此,葛氏更是感激何氏。 “好漂亮的紅寶石呀?!笔Y氏贊道。 古氏又道:“我記得三meimei也有一副這樣的紅寶石首飾,只是寶石好像沒這個大?!?/br> 古氏這話其心可誅,明顯是挑撥衛蘅和葛氏的關系,其實她也不是存了什么惡毒心思,純粹是瞧不慣葛氏得意而已。過個生辰,又是綠楊村的席面,又是小姑子挨個兒請人,憑什么她一個小戶出身的,卻能和自己平起平坐。 這次別說何氏了,就是木夫人都皺起了眉頭。 ☆、父歸樂 衛蘅本可以裝作沒聽懂,但她討厭古氏拿自己當傻子一樣挑事兒,因而笑著道:“是呢,二嫂嫂,不過小的才合適我,要是這么大個兒的寶石放我頭上,我恐怕脖子都抬不起來了?!?/br> “還是咱們珠珠兒懂事?!崩咸珜⑿l蘅喚到身邊坐下。 在場所有的人都聽懂了老太太的潛意思,古氏微微紅了臉,也不再開口說話,那廂蔣氏等也送了葛氏生辰禮,還有衛蘅等幾個小的都有表示。 漱玉軒里開了兩桌,主子們一桌,外間有頭臉的丫頭們也開了一桌,熱熱鬧鬧的,一個個挨著過來給葛氏敬酒,旁邊女先兒彈唱的也是些喜慶的詞兒,外頭寒風四起,屋子里卻暖香融融,一直熱鬧到二更才各自回屋。 熱鬧過后總是格外凄涼,尤其是每天還得練字、背書,衛蘅唉聲嘆氣地看著秋日黃葉飄落,就是不做功課時,她也被何氏拘在院子里學針線,反正沒有輕松的時候,這又是衛蘅的一樁苦處。 “三meimei作什么嘆氣?”葛氏走進衛蘅的屋里道。 “三嫂嫂?!毙l蘅擱筆起身,她順著葛氏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字,“這字怎么練都沒有進益,練了也白練?!?/br> “我瞧瞧?!备鹗献呓雷?,拿起衛蘅的字,細細端詳了一番,這才道:“你的腕力不夠,字跡難免飄忽,其實字體字形你都已經掌握了精髓?!?/br> “是嗎?”衛蘅趕緊探過頭去看。一般人看字,雖然能看出好壞來,卻難以說出好在哪兒,壞在哪兒,只有身具眼力的人才能一眼看出關鍵來。衛蘅聽葛氏這么一說,也發現了自己的弱點。 “你可以試試先練練腕力,你拿香囊裝了米掛在手腕上再練字,等腕力增加了,字必然有進益?!备鹗系?。 女學出來的人,衛蘅自然是相信葛氏的眼光的,“那我試試?!?/br> 打從葛氏生辰之后,這姑嫂兩人仿佛一下子就親近了許多,葛氏也不再瞻前顧后,而衛蘅自然是比真正的孩子的心性成熟了許多,再也不會瞧不起自己的嫂子。 木魚兒去給衛蘅準備練字的米袋子,不過剛出門就折返了,“姑娘,老爺身邊的龍泉回來了,說老爺去宮門遞了牌子面圣,過一會兒就家來了?!?/br> 衛蘅一聽忙地站起來,也顧不得練字了,“嫂嫂,我先去娘屋里?!?/br> 葛氏也起身跟了去。 衛峻快到晚飯時分才進門,衛蘅一見著他就想流淚,記憶里的父親白發蒼蒼,如今陡然年輕了許多,叫衛蘅一時感慨萬千。衛蘅同她父親的感情一直很好,可以說衛蘅上輩子能過得那樣順風順水,也是多虧有她爹照看著。 “爹爹?!毙l蘅邁著小短腿就往衛峻跑去。 衛峻身為都察院左僉都御使,平日在外頭一向是嚴肅著一張臉,但是面對衛蘅時,那張臉就忍不住笑開了花,他一把抱起撲過來的衛蘅,將她舉得高高的,“珠珠兒,讓爹瞧瞧長高了沒有?!?/br> 衛峻去江南查賑災案的一路,心里頭最惦記的就是當時病情才穩定的衛蘅,家書里滿滿都是小女兒的名字。如今見衛蘅活潑潑的,心里如何不開心。 衛峻一直將衛蘅從垂花門抱到蘭義院,何氏埋怨道:“珠珠兒,還不快下來,都多大的姑娘了,還叫你爹抱?!?/br> 衛蘅摟著衛峻的脖子,才不理會何氏的話。 衛峻也護著衛蘅道:“珠珠兒再大,也是我的小囡囡?!?/br> “行,你就寵她吧。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以后看你怎么辦?!焙问蠚獾?。 “咱們珠珠兒這樣聽話懂事,哪里會不知天高地厚?!毙l峻笑道。 衛蘅忙地點頭,“就是?!?/br> 回了蘭義院,何氏服侍衛峻換了衣裳去老太太的瑞云院請安,自按下不提。 且說衛峻回來,交了差事之后,皇帝念他辛苦,又離家數月,特準了他一旬假,衛峻便帶了妻女去京郊的莊子上小住幾日,也松快松快。 這可太稱衛蘅的心了,一到莊子上,她就纏著衛峻道:“爹爹教我騎馬?!?/br> 衛峻還沒說話,何氏已經先開口:“不行。你才多大年紀,仔細摔下來?!?/br> 衛蘅“哼哼”道:“前幾日娘才說我都‘多大的人了’,今日又說我‘才多大年紀’,可真是什么都有你說的?!?/br> 何氏被衛蘅氣得倒仰,她正要開口,聽得衛蘅又道:“娘啊,女學要考禮、樂、射、御、書、數六藝,這‘御’我遲早要學的?!?/br> “可是也不是你這般年紀學的,你腿才多長,連馬鐙子都踏不到?!焙问戏瘩g道。 衛蘅的腿的確不長,她還沒長個子,也就是俗語里的“抽條兒”。女孩子到了十來歲,幾乎一夕之間就從女娃娃變成了少女,譬如現在的衛萱,但衛蘅卻還是個娃娃。 不過衛蘅卻還有道理可說:“那北胡的孩子從生下來就開始學騎馬呢,這說明騎馬不分年紀?!?/br> 何氏扔了衛蘅一個白眼,反問道:“那你是胡人嗎?” 衛蘅覺得何氏這就是不講理了,“我雖不是胡人,但是別人好的方面咱們就得學習,當初趙武靈王胡服射騎,振興趙國,不就是法自胡人嗎?!?/br> 衛蘅知道跟何氏講道理是不行的,她娘慣來愛面子,不能輸,所以她賴著何氏,扭得麻花兒似的,“娘,就讓我學吧,下一次爹爹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得空呢?!?/br> “就讓她學吧,珠珠兒從小就身子靈活,再說還有我在,絕不會有事的?!毙l峻也勸道。衛峻雖然是文官,但侯府是祖宗用軍功賺來的,所以衛峻是文武雙修。 父女倆一起勸說,何氏哪里擰得過這兩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 其實,衛蘅自然是會騎馬的,上輩子她就愛騎馬,覺得在馬背上的風馳電掣格外自由。不過那都是她嫁人之后的事情了。女學雖然說提倡復古學習六藝,但是時人最看重女子的還是禮、樂、書等文人之好。 如今更有一種風氣興起,以為女子若精于射、御,反而顯得粗魯,嫻雅淑德四字方是女子典范。因而,上輩子做女兒時,衛蘅并沒有在騎射上費多少心思。 不過這輩子,衛蘅是以活得暢快為人生目標的。 衛峻先帶衛蘅去馬廄,粗略地教她認了馬,又教她如何同馬親近,衛蘅聽得津津有味兒,最后才由衛峻抱著她上了馬。 才兩圈下來,衛蘅就已經可以獨自駕馭小馬了,這讓衛峻對何氏道:“珠珠兒騎馬真有天賦?!?/br> 何氏嘆息道:“這上頭的天賦有什么用?”